未婚夫陈大郎的声音响起来,“做的不错,对外就说她得了女儿痨病死了。家里正在为我说亲事,倘若让人知道一个卑贱的官奴怀了陈家骨肉就麻烦了。”
婆子说道:“小贱人是个不安分的,大少爷再加点钱,我配一副哑药给小贱人灌下去,以绝后患。就说她因姐姐死了,哭哑了嗓子,免得小贱人以后胡说八道。”
“也好。”陈大郎说道:“本来今天我想一并除掉那个小的,但是父亲说一天死两个,外人恐会说闲话。小的毒哑了,再养几年……是个美人胚子呢,将来定比她姐姐漂亮,待我享用几年再处理掉。”
陈大郎给了银子就走了,婆子出门买药,魏采薇从床底爬出来,把姐姐的首饰盒包起来背着,偷偷溜走。
否极泰来,逃亡路上,她得贵人相救,改名换姓,她本姓禾,魏字拆解出来,就是禾女鬼。
禾家的女鬼,是为了纪念惨死的姐姐。被陈大郎侮辱强暴了,死了还背负热孝期间爬床求荣的羞辱。
采薇,出自《诗经》小雅,“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
意思是说,我采着一把豌豆尖,豌豆尖已经长大,但我有家不能归,因为我要和敌人作战,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
魏采薇把仇恨藏在名字里,提醒自己不忘复仇。
第一世复仇,她第一个杀的也是陈大郎,但那个时候她没有经验,又过于悲愤激动,第一次出手时漏洞百出,差点失手。
杀死陈大郎之后,为了逃避陈千户和官府追查,她加入了参选宫女的队伍里,走进了紫禁城。
她懂得医术,很快被后宫司药局看中,成为女医,和她一起进宫的宫女中,有个年仅十三岁,姓尚的小宫女热情开朗,和她关系最好。
有一天嘉靖帝鼓磬,敲错了,所有人吓得大气都不敢喘,唯有这个尚氏宫女乐得笑出声来。
一个卑微的宫女居然敢公然嘲笑皇帝。所有人,包括魏采薇都觉得她死定了,但是嘉靖帝却招了她侍寝,从此冠宠后宫,封为寿妃。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魏采薇成为寿妃藴德宫的掌事女官,一跃成为后宫的红人。
嘉靖帝快六十岁了,还和寿妃玩过家家这种幼稚游戏,沉迷寿妃的“童言无忌”和天真烂漫的少女情怀中,满足寿妃的所有要求。
甚至寿妃突发奇想要在床上玩焰火,嘉靖帝一把年纪了,还跟着寿妃一起疯,在床帐里放烟花,结果把整个藴德宫都给烧了!
烧了一个宫殿,嘉靖帝反而更宠她,将所有骂寿妃是祸国妖妃的大臣都打了廷杖,革职的革职,贬官的贬官。
在后宫的魏采薇时刻忘不了复仇,她要除掉陈千户,但后宫不能干政,她需要借助他人之手。
在后宫,宫女和宦官结为夫妻,叫做对食。高等女官从来不缺乏太监们的追求,尤其是魏采薇这样的红人,都想通过她来讨好宫里最得宠的寿妃,以图在嘉靖帝面前露脸,得以平步青云。
魏采薇左挑右选,选择了汪大夏。
汪大夏年轻,比她小三年,入宫没几年,没有根基,好控制,一切都需要魏采薇给他铺路,通过寿妃引荐给嘉靖帝,从宫里无名之辈一下子成为天子近臣。
何况,汪大夏长的俊俏,即使朝夕相对,这张脸魏采薇暂时还看不腻。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魏采薇也不能免俗。
魏采薇可以捧他,也可以让他在一夜之间一无所有。
汪大夏走了魏采薇这条捷径,大家各取所需,她帮他得到效力御前的机会,他帮她查清真相复仇。
汪大夏信守承诺,从陈千户那里开始查,一查吓一跳——原来禾千户“误传情报,耽误军机”背后,是一串朝廷高官们同流合污,狼狈为奸的阴谋,哄骗禾千户一个人抗下所有罪责,家破人亡。
汪大夏最终成为东厂厂公,权倾朝野,为她全家复仇,所有的将禾家推向深渊的人,最后都自食恶果,还罕见的功成身退,自请去了南京当守备太监,和魏采薇一起远离京城。
本以为各自达到目的后一拍两散,但他们先婚后爱,在宫廷一起经历了各种风风雨雨,三朝更迭,始终相濡以沫,不离不弃,倒成为一对佳偶,在南京一起度过了三年平静恬淡的日子。
可惜汪大夏因以前太拼命了,曾经为魏采薇试毒挡刀,身体垮掉,年仅四十七岁就病故了。
汪大夏的遗言是:“我知道你复仇之后,最想要有个自己的孩子。但这辈子我身体残缺,无法帮你实现这个心愿。但愿……来世。”
魏采薇在棺材合上那一刻晕过去,醒来时,她发现自己重生到了十七岁,算算日子,死鬼老公就是在这一年挥刀自宫的。
她决定找到他,然后阻止他自宫:仇我自己来报,根你自个留着吧。
她租了房子,捧着汪大夏的灵牌喜迁新居,当汪家的邻居,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她期待着与少年时代的死鬼老公重逢。
上一世,她人生地不熟,重返京城复仇时,单是跟踪陈大郎,摸清他的行踪就花了不少时间,仇敌当前,情绪激动,陈大郎差点逃脱了她精心设计的天罗地网。
慌忙加上怒火,她捅了陈大郎二十几刀,刀刀都不致命,陈大郎居然还没有死,还想大声呼救,幸运的是鲜血呛进他的咽喉,无法发声。
她干脆弃刀,双手捧起一块石头砸向他的面门,这才断气,而她浑身血污,差点不能脱身。
一回生,二回熟,这一世重新杀姐夫陈大郎,她一击即中。
上一世就摸清陈大郎一入夜就从府学里偷跑出来,去外头找乐子的习惯,她扮成风尘女子,在路边故意撞进他的怀中,把他引到河边一颗大柳树下。
“就在这里?原来姑娘喜欢野趣,正合我意。”
乘着陈大郎急不可耐的脱衣服,她一刀封喉,干净利落,一句废话没有——上一世她就是话太多了,引起陈大郎的警惕,拔腿就跑,她追上去捅了二十八刀。
害死长姐的第一个仇人顺利被除,陈大郎死不瞑目。
魏采薇迅速换装,重新成为小寡妇游医,买了一陌纸钱,将沾血的风尘女子纱衣扔进纸钱里烧成灰烬,割喉的刀也扔进烟波浩渺的什刹海里,不露一丝痕迹。
完美。
然后,魏采薇回家,在甜水巷遇到了陈经纪,两人一起吃馄饨,边吃边等汪大夏回家。
终于等到你!
纵使这个十四岁的少年飞扬跋扈,眼神轻佻,但此时重逢的喜悦使得魏采薇整个灵魂都在颤抖。
出于礼仪,她的眼睛不敢直视他,但是她的心里满是他,多到连碗里的三鲜馄饨都吃不进去了。
汪大夏心无旁骛,专心吃饭,一碗馄饨下肚,他拱手感谢魏采薇,“多谢魏大夫请客,魏大夫搬到新居,一定记得告诉我一声——我若有个头疼脑热的,就派人去请魏大夫给我看病。”
意思是馄饨我吃了,但你该搬走的还是得走,一碗馄饨不会使我改变主意。
陈经纪不像汪大夏这样没心没肺,他还沉浸在割喉事件的恐惧中,闻言赶紧插话道:“魏大夫是妇科圣手,只给女人看病。”
汪大夏遗憾叹气,“哎呀,是我没福。若有来世,投胎成女人,就可以当魏大夫的客人了。”
陈经纪听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真是个小畜生啊,连寡妇都撩!
魏采薇却说道:“其实……我也可以给男人看病的,在医者眼里,只有病人,没有男人女人。但是在病人眼里,有男女大夫之别。男人大多不相信女医的医术,汪二少却能打破成见,选择相信我,我很是感动。”
陈经纪忙道:“汪衙内那里是相信你,他——”
“陈经纪今晚话很多啊。”汪大夏打断道,一巴掌拍在他的肩膀上,还给了个警告的眼神。
陈经纪怕挨揍,将那句“只是想撩拨你这个漂亮小寡妇”咽下去。
汪大夏继续讨好美人,“我打破成见,魏大夫也一样。陈经纪是不是在你面前把我说成一无是处的小衙内?魏大夫却慧眼识英雄,看出汪某的好处来。”
魏采薇说道:“汪二少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将来定像楚庄王一样,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千万不要像上一世那样一时激愤,走了极端,挥刀自宫啊!你不自宫,也可以有好前途。
我会帮你的。
第4章 强龙斗地头蛇
汪大夏年幼丧母,又不服继母管教,叛逆任性,仗着亲爹是北城兵马司指挥使,在北城飞扬跋扈,
为祸一方,是北城知名纨绔,活到十四岁,第一次听人赞他是一块璞玉,还预测将来他能够一鸣惊人,汪大夏瞬间飘了。
谁不爱听好话啊!
汪大夏有些激动,将臀下的马扎子往魏采薇旁边挪了挪,坐的近一些。
陈经纪正要斥责汪大夏无礼。
汪大夏却收敛了轻佻的眼神,腰背挺的笔直,很是认真的问魏采薇,“魏大夫,你刚才把我比作楚庄王——楚庄王是何方英雄?”
陈经纪暗自腹诽:春秋战国时期的一方霸主,一鸣惊人的典故连我这个当经纪的商户都知道,真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纨绔!
魏采薇也震惊了,她所熟知的汪大夏,是紫禁城司礼监内书堂出身的文武双全大太监。
内书堂是教育宦官们读书的地方,里头的老师都是翰林院的大儒,只有从内书堂里考出来的太监才能入司礼监,有机会当掌印太监,成为太监之首,也叫做内相,用来牵制内阁的首辅大臣。
汪大夏在内书堂读书时,勤奋刻苦,加上天子聪颖,每次考试都是甲等。
这也是上一世魏采薇挑中汪大夏结为对食夫妻的原因之一。
然而,此时的汪大夏连楚庄王都不知道。
怪不得陈经纪说他无可救药,要她认清现实,放弃幻想。
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魏采薇深吸一口气,反复提醒自己要淡定,现在的汪大夏蠢是蠢了些,但这也是他一生中短暂轻松自在的时光。
这一年,汪家遭遇巨变,祸事接踵而来,汪大夏被逼走极端自宫,当太监求前程,一路艰辛。
起码,现在的汪大夏是开心的。
魏采薇收拾了心情,给汪大夏讲楚庄王的故事,“他是春秋时期楚国的国君,不到二十岁就继位,那时候楚国内忧外患,主少国疑,他故意声色犬马,还在宫门口立一个牌子,说谏言者,杀无赦。”
汪大夏拍案而起,“我果然和楚庄王很像啊,我们都喜欢声色犬马,讨厌那些天天劝谏我们要上进的人,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
陈经纪暗道:人家楚庄王是假装喜欢,你是真的喜欢!
魏采薇正要继续讲,一队锦衣卫疾驰而来,汪大夏此时是站立姿势,在一群坐着吃馄饨的客人中格外显眼。
为首的锦衣卫一眼就看见他了,拍马朝着馄饨摊直冲过来。
一看是挂着绣春刀的锦衣卫,食客们静若寒蝉,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就怕被锦衣卫当逃犯。
“你是汪大夏?”锦衣卫骑在马上,用鞭子指着汪大夏问道:“汪伯达的二儿子?”
汪大夏不悦,“你直呼我的名字的也就罢了,反正我是个白身。但我爹是有爵位的武官,堂堂北城兵马司指挥使,世袭了五代的千户,我家祖宗当年跟着成祖皇帝南下靖难,靠着真本事打下来的爵位。你叫我爹汪千户或者汪指挥使都可以,当面直呼我家老爷子的大名,就不怕闪了舌头!”
汪大夏初生牛犊不怕虎,敢和锦衣卫硬扛。
陈经纪吓得瑟瑟发抖,扯了扯汪大夏的衣袖,“祖宗,你少说两句。”
锦衣卫冷笑一声,挥鞭朝着汪大夏脸上抽去。
不知楚庄王的汪大夏反应倒是灵敏,他顺手提起马扎子,朝着鞭子扔去,鞭子抽飞了马扎子,哐当一声,砸翻了装着香菜碎末的铜盆。
锦衣卫恼羞成怒,挥鞭再抽,汪大夏干脆捡起铜盆、举在头顶当盾牌,拔足狂奔,在狭窄的夜市上灵活闪避而行!
“追!捉拿嫌犯!”锦衣卫们拍马追逐,马当然跑的比汪大夏两条腿快,但是汪大夏不走寻常路,专门往人多的地方跑,时而跳桌,时而上房揭瓦,居然逃出了锦衣卫的围捕。
魏采薇叹为观止,“汪二少身手敏捷,看来并非一无是处。”
陈经纪惊魂未定,“害,魏大夫误会了,他这身逃亡的本事是被逼学会的,他三天两头闯祸,苦主们排着队去北城兵马司找汪千户告状求赔偿,他经常被汪千户追着抽打教训。汪千户是个严父,下手重,他若跑的慢了,估计会被他爹打死。”
原来如此!
魏采薇背上包,紧跟其后。
陈经纪拿出三十个钱给了馄饨铺小老板,也追上去围观锦衣卫追打汪衙内。
陈经纪高兴的很,黄昏时被汪衙内打了一顿,还从马上扔下来,现在锦衣卫就像是为了他复仇雪耻:打得好!再打的更厉害些!汪衙内,你也有今天!
魏采薇一边快走,一边问陈经纪:“汪二少和锦衣卫有什么过节?”
陈经纪笑道:“谁知道呢,北城有四害,苍蝇蚊子老鼠和汪衙内。汪衙内树敌无数,连锦衣卫都敢得罪,这次怕是要踢到铁板了。”
魏采薇扫了一眼陈经纪,“你好像很开心?”
憋屈了小半天,陈经纪扬眉吐气,“锦衣卫为民除害,我当然高兴了,不仅仅我一个,你看大伙都很开心。”
魏采薇环视一圈,路人议论纷纷:
“刚才跑过去的好像是汪衙内啊!汪千户又在当街教子了?”
“不是汪千户,是锦衣卫。”
“真是一物降一物,走,看看去!”
看来陈经纪所言不虚,汪衙内在北城臭名昭著。
魏采薇回忆上一世,死鬼老公吹嘘自己的少年时代,“……我是个玉树临风,行侠仗义的翩翩公子!我叫汪大夏,在北城,他们都尊称我为汪大侠,是北城少女们的梦。”
并没有什么汪大侠,也没有少女的梦。
只有汪衙内和少女们的噩梦。
死鬼老公好面子,欺骗了她。
魏采薇捏了捏拳头,跟着看热闹的人群从甜水巷一直追到了鼓楼西斜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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