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太皇太后张氏一死,嘉靖帝再也无所顾忌了,下旨将张延龄斩于西市。
张氏和衍圣公孔贞干的婚约是张家在鼎盛时期定下来的,张延龄被斩,所有人都以为孔贞干会找理由退婚另娶,但是孔贞干还是按照婚约娶了张氏,一时传为美谈。
陆炳作为嘉靖帝奶兄,是亲眼见张家从嚣张跋扈、烈火烹油,甚至都不把嘉靖帝放在眼里,到家族没落,被夺爵抄家、下诏狱,斩首示众的全过程。
可是说起看到张家起高楼、又看到张家楼塌了。
因而陆炳看透了名利场,有强烈的危机意识,努力维护被下狱的士大夫,就是为了广积善缘,为给将来的孩子们留一条后路。
严家固然厉害,屹立三十多年而不倒。但是当年的张家,还连续弘治、正德两朝,一共四十多年而不倒呢——因为弘治帝后宫无妃,和张氏两人一生一世一双人,生下唯一的儿子正德帝,张家作为跨越两朝的外戚,家族自是比严家要风光的许多。
听到严世蕃对这一代衍圣公深信不疑,听的陆炳连连摇头,“好竹还出歹笋呢。现在东楼有权有势,衍圣公这个女婿当然对你恭恭敬敬的,连孔家金鱼池别院都送给你住着。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你与其把希望堵在衍圣公人品上,不如自己累积一些人情,将来用在孩子们身上。放手吧,都这个年纪了,怎么看不透花无百日红这个最简单的道理。”
陆炳继续说道:“东楼刚才说孔贞干如约娶张氏,传为美谈。为什么?就是因为这种不抛弃家族没落之人的君子是在太罕见了,所以才成为美谈。如果大部分人都这么做,太过普遍,如何会成为美谈?这世上绝大部分人都是势利眼,人品是最经不起赌的东西,东楼不要太信衍圣公。”
严世蕃是谋害忠良的奸臣、是鬼才、是皇帝器重的臣子、是首辅大臣严嵩的儿子。
但他还有一个身份:父亲。
在父亲这个身份上,他无疑做的很好,儿子们都教育成才,娶了名门贵女;唯一的女儿也安排了最好的归宿,当衍圣公夫人。
严世蕃把最好的都给了儿女们。
但是亲家陆炳却直言不讳的对他说,不要太相信亲家了,靠谁都不如靠自己。
严世蕃深深陷入矛盾之中。
陆炳见他似乎听进去了,说道:“你是个最聪明不过的人,方才那番话,皆是我作为亲家的肺腑之言,绝对没有一句假话,你好好考虑吧。该放手时须放手,凡事不要做得太绝,就当是为了儿女。”
第53章 宠夫无度
陆炳见好就收, 把重伤昏迷的丁巫等人一起带走,他可不敢把丁巫放在隔壁的别院里,万一严世蕃故技重施, 也学着他放火救火的把戏, 冲进去把丁巫抢走, 今晚陆缨三个人的努力就全白费了。
护城河上蹲守的锦衣卫果然发现一个可疑人, 此人在即将宵禁、在护城河里游泳的熊孩子们一个个被亲娘揪着耳朵强行带回家、下饺子似的热闹河面恢复了平静之时出现, 还背着一个麻袋。
那人背着麻袋下河, 打开封袋子的绳索时,被蹲守的锦衣卫擒获。
此人是个死士, 他咬破了藏在衣领的药囊, 七窍流血、口吐白沫死了。
锦衣卫打开麻袋, 一股酒气和腐气扑面而来, 袋子里的人长着大半张烂脸。
正是死去的面具吴。
等到陆炳一行人到了正阳门外的护城河, 面具吴的尸体就停尸在路边,锦衣卫同袍买了纸钱,纸扎的金银元宝等白事之物, 已经烧了一堆黑灰了。
虽说早有预料,众人看到面具吴的尸体还是很震撼,陆炳带头下马, 众人也跟着下马。
众人默哀片刻,陆缨说道:“父亲先回衙门休息,我把遗体送回面具吴的家。”
陆炳的中风刚刚好, 可不能再伤神熬夜了。
陆炳晓得自己的身体,不能硬撑,问:“你知道怎么和面具吴的家人说吗?”
陆缨本想说如实说便是了,但是想到严世蕃可怕的手段, 愤怒悲痛的面具吴的家人怕是要以卵击石,粉身碎骨了。
陆缨咬着唇,上排的牙齿几乎要把下唇咬出血来,最后说道:“酒醉意外溺水身亡。”
说完这个,陆缨狠狠的打了自己一记耳光,还要再打,被汪大夏给抱着胳膊拦住了,说道:
“这不是陆统领的错。我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今夜都被严侍郎吓坏了。我是千户之子,严侍郎要捏死我,甚至我的父亲,都如同碾死一只蚂蚁般,何况是面具吴的家人。如果是为了保护,说谎没有什么丢人的。我替陆统领走一趟,和面具吴的家人解释。”
陆缨返回来潜水救他,还在严世蕃逼问时多有维护,汪大夏已经被陆缨收服了,愿意替她扛黑锅。
陆缨甩开他,“你一身伤,先回去,我送面具吴回家,就这么说定了。”
陆炳看着女儿下唇的牙印,很是心疼,但没有办法,她选择不爱红装爱武装,不愿意在豪门深闺里当一个娇养待嫁的千金大小姐,就注定要面对成长路上的残酷,面具吴之死只是开始而已,之后还有更多的苦痛挣扎等着她。
他老了,还连续中风,不可能一直为她遮风挡雨,她必须在学会自己飞翔。
陆炳上马,“留下十个人送面具吴回家,其余的人跟我回去。”
魏采薇蹲在面具吴尸体旁边,对着这张丑脸沉默。和她的家人一样,他也是严世蕃的受害者。他们都渺小如蝼蚁,无法撼动严世蕃这个大象。
对付严世蕃,不适用杀死陈千户父子这样的快意恩仇,严世蕃在豢养死士们层层保护之中,必须借助朝中势力才能将其绊倒。
“走吧。”汪大夏说道。
魏采薇依然不发一言,上了马车,她怕自己一旦开口,压抑了十年的仇恨会忍不住溢出来。
城门已关闭,城内也开始宵禁了。
不过陆炳是何人?他的一个手令,就叫开了城门,从护城河的桥梁路障开始,外城门、内城门、瓮城城门等等一道道依次打开,放陆炳进城。
陆炳夜里叩门一事,明日肯定有御史上本参他,不过嘉靖帝遇到参他的上疏,都是留中不发,陆炳经常被参,反正虱多不痒,债多不愁。
陆缨把面具吴的尸体送到扫帚胡同的家里,家人还等着面具吴回家过端午节,以为他临时有差事回家晚了,没想到是永诀。
家中老母看到儿子的尸体就晕过去了,陆缨和手下绑着面具吴的儿子连夜搭起孝棚办丧事,一直忙到天亮。
回到锦衣卫衙门,陆炳首先要做的就是把丁巫抬到地下死囚牢房里。
为了安全,丁汝夔的牢房里也没有灯,这十年来都过着和太阳一个作息的日子,但是今晚丁汝夔没有睡,他躺在床上,手里紧紧攥着儿子的小金印。
死还是不死,这是个问题。
幸亏丁汝夔十年前被严嵩严世蕃父子骗惨了,落下疑心病的病根,他思来想去,不确定丁巫的安危,到现在还没有吞金自杀。
过道亮起灯光,还伴随着脚步声,丁汝夔立刻紧张起来,他害怕,攥着金印的手不停的发抖。
这一幕似曾相识。十年前,也是这样的夜,陆炳突然来访,告诉了他妻子在流放途中过世的消息。
脚步声越来越近,丁汝夔再也不能装睡了,他光着脚从床上跑到铁栏杆前,说道:“出了什么事?”
丁汝夔害怕听到那个最坏的消息。
果然是陆炳。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士兵,抬着一副担架,担架上的人就是儿子丁巫。
丁汝夔双腿立刻像是被抽去了力气,瘫坐在地。
陆炳说道:“丁巫还活着,我把他救回来了,你可以放心。”
一听这话,丁汝夔连忙伸出手,去摸担架上儿子的鼻息。
有些微弱,但还活着。
陆炳说道:“你要相信我,你现在也只可以相信我。”言罢,陆炳伸出手,“把东西给我。”
丁汝夔知道他要什么,将手心的金印放在陆炳手心,“救他,我只有他了。我发誓,以后绝不会寻短见。”
此时的丁汝夔不是什么曾经的兵部尚书,也不是死囚,他只是一个父亲。
与此同时,魏采薇给汪大夏换了自己配的烫伤药, “这个水泡不要戳破,让它自己慢慢平复,否则这大夏天的伤口溃烂,可就不妙了,我见过整条胳膊烂掉,最后被迫截肢的,可不能掉以轻心。”
汪大夏一听说要砍胳膊,吓得瑟瑟发抖,“我乖乖养伤,不会乱跑。”
魏采薇又开了口服的药,要护卫连夜抓药熬药,“把药喝了再睡,不要偷懒。”
汪大夏诺诺称是,“谢谢你今晚放火救了我。”
若再晚一会,他就没有这么顺利脱身了。
魏采薇说道:“谢谢你救了丁巫,他不会武,受水车之刑,差点就熬不住了。”
丁巫身体不如汪大夏,在水车上挂了半天,现在还昏迷不醒。
汪大夏还没喝药,就又开始喝醋,“你是因我救了丁巫而来救我?”
你这个……魏采薇真想掀开汪大夏的头盖骨,看他脑子是怎么想的。
但是看着汪大夏胳膊的烫伤,魏采薇又又心软,说话也变得柔和,“有没有丁巫,我都会救你。”
又把盘里的葡萄给他,“吃点东西当宵夜,别空着肚子喝药。”
汪大夏就是好哄,一句软和话,一点吃点就满足了。
但是,汪大夏最近明显变得得寸进尺,“哎呀我这个胳膊好疼,手一用力就疼,葡萄皮不好剥。”
这意思,是要魏采薇给他剥葡萄皮。
汪大夏就是这种给点阳光就灿烂、给点好脸色就敢蹬鼻子上脸、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性格。
若平常人,早就要他滚了。
但是魏采薇不是别人,是他上一辈子的老婆,他吃了她一辈子软饭,这世上,也就她最能忍他。
上辈子汪大夏是吃软饭的,一般都是他给魏采薇剥葡萄皮。剥了一辈子,现在轮到他撒娇了。
忍住,就当时这辈子是来还他的情。
魏采薇洗了手,亲手给他剥葡萄,还用牙签剔掉葡萄籽——上辈子汪大夏就是这样给她剥葡萄的。
“张嘴。”
啊——汪大夏张大嘴巴,等待投喂。
魏采薇正要把葡萄扔进他的口中,不料汪大夏就像鸡啄米似的,突然低头,舌头一卷,把葡萄卷进嘴里去了。
指腹感觉到他舌尖的细腻温暖,魏采薇心中一荡,想起上辈子和汪大夏当对食夫妻时的恩爱。
汪大夏是个无根的太监,但是心灵手巧,嘴也巧,最擅长吃软饭。
两人虽是对食夫妻,却也没少床笫之欢……
等等,我在胡思乱想些什么?现在的汪大夏才十四岁,还没有及冠。
何况,十四岁的汪大夏和后来汪公公除了一张好看的脸相似、以及喜欢花红柳绿翠翠红红可怕的审美之外,性格上几乎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
魏采薇定了定神,把剩下的葡萄推到汪大夏跟前,“你自己吃吧。”
魏采薇的确对现在的汪大夏有些移情,但她又不是什么魔鬼,死鬼老公现在还只是个半大小子,嫩的很,心智尚不成熟。
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会造成什么后果、以及这个后果他是否有能力承担。
他还是一个需要她保护明亮笑容的少年。他那没有一丝阴霾的眼神,是上一世魏采薇从未见过的。
汪大夏撒娇,“我手疼。”
魏采薇摘了个葡萄放进自己嘴里,咬出果肉,然后吐出葡萄皮,“你就这样吃,不用手剥。”
见魏采薇如此温柔又有耐心的对待自己,汪大夏持宠而娇,“你看我都受伤了,啊疼。”
魏采薇无奈,还能怎么样,自己的死鬼老公,只能自己宠着,她剥了葡萄皮,剔去葡萄籽,却不再投喂,而是把果肉都放进小碗里,要汪大夏用小勺舀着吃。
第54章 “关爱智障”
汪大夏就像一个乘着生病索求无度的吵着要糖吃的孩子, 会撒娇的孩子有糖吃,魏采薇看在他受伤的份上,基本满足了他的要求。
汪大夏在伤病期的日子堪称完美, 快活似神仙——如果魏采薇没有分身出来照顾丁巫的话。
丁巫在第二天下午时醒了, 咽喉肿痛, 说不出话来, 不过魏采薇和他生活了十年, 通过眼神和手势晓得他的意思, 说道:“你父亲没事,你被绑架的消息的确传到他那里了, 但是他多疑, 没有相信。”
多疑好啊, 多疑能够保命。
丁巫听说父亲没事, 放下心来, 又晕了过去。
魏采薇除了应付撒娇的汪大夏,就是给丁巫治疗,到了第五天, 丁巫能够说话了,只是声音嘶哑,还能杵着汪大夏送给魏采薇的拐棍慢慢走动。
他本就是个伏案工作的书吏, 不会武艺,顶多为了下厨杀只鸡,被水车水刑折磨后, 原本建康的身体变得瘦弱,青布长衫穿在身上,又杵着拐,走起路来弱风扶柳病西施一般。
汪大夏看见亲手做的拐棍在丁巫手里, 又是得意,又是吃醋,说道:“这是我做的。”
丁巫哑着嗓子说道:“很好用。”
汪大夏提醒道:“我送给魏大夫的。”不是给你的。
丁巫说道:“那一定是她的心爱之物了,否则也不会给我用。”
这话说得,汪大夏都不晓得是该高兴呢,还是不高兴。
丁巫说道:“谢谢你救了我。”
汪大夏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后脑勺,“我只是奉命行事,是陆统领火眼金睛,识破了骗局,一路跟踪找到了你,我就出点傻力气而已。”
丁巫看着他的胳膊,“你也受伤了。”
汪大夏在丁巫面前不能弱,说道:“烫伤而已,魏大夫医术高明,已经开始结痂了,其实也可以出去当差,天太热,我不想每天起早去点卯,所以装作很严重的样子,多休息几天——最好混到这个夏天过去,天气热我那里都不想去,只想在屋子里乘凉睡觉吃西瓜。”
丁巫被汪大夏的“宏图大志”说的沉默了,他本想好好夸赞一下,汪大夏好吃懒做还怕热,他不晓得该从何处夸起,只得说道:“你小小年纪,就淡泊名利,宁静致远。”
40/170 首页 上一页 38 39 40 41 42 4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