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痛吗?”岂料嬴政并未起身,反倒半蹲在床榻边。
寒若不知该怎么说……强行将血脉相通的那块肉从身体里剥离, 生生把自己的骨血一点一点扼杀, 对于一个母亲而言,只怕是心痛远远大于身体上的疼痛。
而以她对姬丹的了解,对方宁可舍弃自己的命,也要保住自己孩子的命。
“王上放心, 奴婢定会控制住力道, 尽量减少姑娘的痛苦。而且干净的布巾已备好,不会让姑娘伤到自己的……”
姬丹痛极之余, 竟分出一丝心神,吃力地伸手想要极力触及眼前的爱人:“阿政,别管我……保孩子……”
嬴政将她的手紧紧贴着自己的脸颊,目光充满缱绻深情:“丹儿,我一定会救你的……孩子有没有无所谓,我只要你好好的。”
“不……若是,孩子不在了,我也……绝不会,绝不会独活!”姬丹明显是急了。
她知道,这对于阿政同样不是难题,在她自己和孩子只能活一个的情况下,阿政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自己,就像当初他未加任何迟疑地想要将孩子亲手扼杀一样。
嬴政自然知道这个孩子对他的丹儿来说有多重要,也正是出于这一点,他才不得已作出了让步,再加上有夏无且的医术,他才勉强由着对方将这小东西留到了现在。
然而如今,丹儿宁可舍掉自己的性命也要保下这个小的,甚至以自己的命来要挟……她的眼里心里只装得下孩子,何曾考虑过他的感受?
嬴政承认自己在很多事情上冷心冷情,甚至绝情,可这是他和丹儿的骨血,作为一个母亲,保护孩子是一种本能,丹儿舍不得,难道他这个做父亲的就舍得?!
难道在丹儿心中,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人么?
嬴政的心一阵抽痛,比之更甚的,是被爱人不理解的伤感和凉意……
看着面前之人泛红的眼角,本已耗尽心力抵御阵痛的姬丹一下子慌了,若是阿政执意这么做,此刻的她根本无力阻止。
“阿政,别逼我……我说到做到……”
嬴政双眼通红地瞪视着面色苍白如雪的姬丹,俯下-身来贴着她的耳畔,一字一句轻声道:“若你去了,我定让他,为你陪葬……”
十二个字,个个泣血,字字诛心。
这个“他”指的是谁,两人皆心知肚明。
姬丹睁大眼睛,无法置信又无比震惊地看着熟悉又陌生的挚爱,一股深深的寒意自心底升腾而起。心口处骤然一阵绞痛,同时一股甜腥直冲喉头……
“噗——”一声,一大口鲜血从姬丹嘴里喷出,溅上嬴政的衣袍,在上面落下大片触目惊心的殷红。
“贵人!”阿胡端着热水刚进门便目睹眼前一幕,不禁失声惊叫,一盆水差点脱了手。
此时的她再也顾不上什么不得喧哗不可疾走的宫规条例,恨不得瞬移到姬丹的床前,其余的宫女稳婆更是何曾见过这种情形,一个个皆目瞪口呆。
好在寒若反应够快,一看情况不对,二话不说立刻抓起姬丹的手腕为其把脉。
嬴政也呆住了,他愣愣地望着已昏厥过去的姬丹,又低头看向衣襟上的斑斑血迹,怎么也不曾想到自己不过放了句狠话,不过是想要留住他的丹儿,为何竟会变成这样?!
“姑娘受了极大的刺激,以至于急火攻心、口吐鲜血……”寒若边说边果断取来随身携带的银针,在姬丹的指腹、虎口以及人中三个部位分别扎了一下。
一时的心血淤结并不要紧,然而对于姬丹目前这种状况,无疑是雪上加霜,当务之急是让人尽快恢复意识……其余的话寒若并未多说,一则多说无益,二则嬴政毕竟是一国之君,她总不能指责对方说“王上,看看你干的好事”吧。
而嬴政此刻亦是懊悔不已,却只能看着他的丹儿在无边苦海中徘徊,在生死关口不断挣扎,而自己站在一旁无能为力,连同她一起承受都做不到。
“姑娘,醒醒!现在不能睡!”寒若拔去银针,姬丹却无甚反应,她的心头顿感不妙,于是赶紧凑到对方耳畔打算大声将人唤醒。
阿胡也撂下水盆,三两步来到床榻旁帮忙喊着:“贵人!小公子还在您的肚子里没出来,您可千万不能有事啊!”
泪水涌上眼眶,阿胡险些没忍住哽咽,她知道这个时候对于姬丹和孩子而言可以说是生死攸关,在这个节骨眼上自己绝对不能泄气不能软弱不能哭……想到这,她深吸了一口气,硬是将眼泪逼了回去,抬眸时,只见寒若重新开始施针。
这一次,寒若下手比之前重得多,银针入肤三分……若是平常一个人好好的被这么扎一针,免不了痛得大呼小叫;就算睡得再死来这么一下,也会疼得立马从床上跳起来。
然而,姬丹只是眉心微动,惨白的唇瓣嗫嚅着,眼皮沉重得像是怎么也睁不开。
“这样下去不行……”寒若突然嘀咕了一句,紧接着转头对身后那几个宫女和稳婆道,“先把孩子弄出来!我要开始推宫了,你们过来帮我把人按住!”
那几人刚刚被嬴政的气场震慑住,此时一听寒若的话,一个个都醒转过来,纷纷赶上前帮忙。
“丹儿!”嬴政被挤到一边,这一刻,他是真的慌了,徒劳地呼唤着爱人的名字,唤了一遍又一遍,眼角酸涩,声音颤抖。
就在寒若伸手掀开姬丹身上盖的衾被时,阿胡突然拦住她:“真的一定要这样做吗?若是贵人醒来,发现小公子没了,她肯定会受不了的……”
“可是不这么做,便是母子俱殒!”寒若忍不住打断她的话,时间紧迫,再容不得一丝犹豫了。
阿胡眼中含泪:“但这样对她,未免太残忍了……”
“胡姑姑,你要明白,姑娘已经不可能凭自己的力量把孩子生下来了!现在只有靠外力将孩子从腹中推出,才能保她一命!”寒若心急如焚,没想到这个时候阿胡会阻拦自己,对方好歹也是一宫掌事,怎么会在如此关键时刻拎不清?!
“可是……”
“没有‘可是’!要想救姑娘的命,只能这么做……”寒若又何其忍心,但她也没有办法,作为一名医者,常常需要做最难的抉择,做最痛的取舍。
而这一次,最痛的并不是她,因为没有人会比一个即将失去孩子却无能为力的母亲更痛苦。
嬴政浑浑噩噩地看着此时本不应出现的争执,看着面前寒若与阿胡的嘴唇不停开合翕动,看着其他宫女和稳婆茫然的脸,周遭却仿佛一下子陷入冷寂,他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该干什么……
眼前蓦然一花,嬴政闭了闭眼睛,然后又睁开,眼瞳周围布满了血丝,沙哑着声音说道:“谁再在这里废话,便拖出去砍了。”
霎时间,阿胡与寒若同时闭口,寝宫内众人噤若寒蝉。
嬴政定了定神,刚欲开口让寒若继续,背后忽而响起杜心兰温婉亲切的声音:“哟,王上这是怎么了?是谁惹得您如此不快?!”
第197章 胆大包天
赵高骑着一匹快马, 几乎风驰电掣般地一路疾驰不停到了城门口。
城门附近已经有不少成群结队从疫区赶来的百姓欲进城避难,被守城卫兵拦下了一拨又一拨。
赵高向其中一名卫兵出示了通行玉令,对方很是诧异, 连忙抱拳俯首:“原来是赵府令, 失敬!”
“哪儿来这么多流民?”赵高骑在马上, 扫了一眼不远处被强行拦在城门外、怨声载道的民众。
“周边几个村子时疫闹得厉害, 村里人心惶惶,不少人携家带口到咸阳城里避难, 病入膏肓实在走不了的,便只能留在疫区自生自灭了。”看守城门的官兵一脸无奈地回答。
人心都是肉长的,老百姓不过是为求一条活路,他们纵使情非得已,纵使再不忍心, 却也只得奉命行事。何况这些村民之中说不定有感染者,倘若一时心软放他们进了城, 后果只会更加一发不可收拾。
“宫里不是派了医丞过去么?”
那官兵叹息着摇摇头道:“这次疫情来势汹汹,可以称得上是百年不遇,宫中人手毕竟有限,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现在只盼着染病的人数别再增加, 至于其它的, 也只好慢慢来了。”
赵高听完他的话,略一思索后,又问道:“目前时疫最严重的是哪个地方?”
“最严重的……”对方皱着眉想了想,说道, “应该就是城西的溪山村了。”
赵高心里有了底, 于是扯起缰绳,两腿一夹马腹, 策马疾驰、扬尘而去。
·
溪山村距离咸阳西二十余里,路程不算很远,但路况坑坑洼洼并不好走,尤其不利于骑马行路。好在赵高的坐骑乃是从匈奴引进的良驹,体力耐力与速度远胜于中原大多数的马种,虽说费了些周折,但前前后后也就花了半个时辰左右便到达了目的地。
一条小溪流经村口,溪水淙淙,与远方的山黛蜿蜒相接。
赵高将马匹栓在溪边一棵树的树干上,然后往村口方向径直而行。
他虽然并未与夏无且有过深交,但也多少对其做过一些了解,听闻此人不仅医术精湛,妙手回春,且有着一副仁义过了头的心肠,哪里需要他,便上赶着往哪儿去,哪怕是刀山火海都毫不犹豫一头扎进去……换言之,就是个实打实的老好人。
既然溪山村的疫情最严重,那么夏无且十有八-九就在那儿。
当然,话又说回来,夏无且虽颇受嬴政赏识,年纪轻轻便位居医丞之首,然而在赵高眼里,这人就是个傻的,就像那些读圣贤书读得呆头呆脑的儒生,满脑子什么济世救人,一辈子都活在虚妄的理想主义中,没得救了。
赵高自己是个极其现实的人,因此,他无法理解甚至鄙视那些理想主义者,连带着对老好人夏无且也不以为然。
然而此时,他却不得不亲自来这疫病横行、乌烟瘴气的鬼地方将那傻医师带回去……
进了村,赵高找了几个村民,很快便打听到了夏无且的住处。
眼前是一间茅草盖成的小屋,简陋不堪也就罢了,赵高不禁怀疑哪天要是风大了点,会不会把屋顶掀了。
等他进了屋,才发现里面除了一张木板勉强拼成的矮榻,再无其它。
夏无且正在喝药,脸色看上去甚是憔悴。
通过与村民们的剪短交谈,赵高知道原来这半个多月,夏无且都在附近几个村庄往来奔波,日夜与村民们同吃同住,每天从早到晚看诊配药,殚精竭虑。
辛苦倒是其次,最难的莫过于研制应对时疫的方子,这不光考验的是一个医者对药理和药效的精准把握,而且更重要的是须有人为他试药。
夏无且向来行事稳妥,开的方子也一贯倾向于温和,讲究循序渐进,徐徐图之。
然此次疫情非比寻常,只怕不能再像以往那样用药,但考虑到病患的身体极度虚弱,不宜擅用虎狼之药。因此,他只好自己来试。
每一剂药配出来之后,夏无且通常都会自己先悄悄服下,然后静静地等待药效发作的时刻。起初诸如上吐下泻、皮肤起疹等不良反应是常有的,甚至好几次直接晕厥在自己的房间里,所幸其他人发现及时。经过数日不眠不休的奋战,他终于制出了针对此次时疫的良方,并分发到众人手中。
疫情稍有起色,他自己却累倒了,一连卧病三日,今天才堪堪能够下床。
夏无且对于赵高的到来有些惊讶,赵高简要说明了来意后,他当即收拾东西随对方一起回宫。
本来赵高看他面色不佳,还在担心这一番快马加鞭下来会不会受不住,没想到对方比他自个儿还心急,一路上骑着马狂甩鞭子朝咸阳城方向疾奔,恨不得连人带马都插上翅膀一口气飞到阿房宫。
夏无且当然着急,仅凭赵高的寥寥数语,尚无法判断姬丹目前的情形,此刻他只能寄希望于妻子寒若能够稳得住局面,一定要撑到自己回来。
·
话说就在姬丹吐血晕厥,众人六神无主之际,杜心兰的突然闯入无疑将一池浑水搅得更乱。
“你怎么进来的?!”嬴政的面色难看到了极致,当然并不完全是针对杜心兰,谁在这个时候触他的霉头都不会给好脸色。
不过,杜心兰显然根本不在意,指了指虚掩的房门:颇为无辜道:“门没锁,也没人拦着,臣妾为何不能进?”
嬴政刚要发飙,此时床上的人发出一声细弱的嘤咛。
他再也顾不上其它,赶紧转过身,只见姬丹慢慢睁开眼,神智将醒未醒,嘴里却在反复念叨:“保孩子……”
听着她的呓语,寒若突然间怎么也下不了手了。
嬴政正欲催促她们快些动手,不料杜心兰偏偏在这时又抢过话头道:“愣着干什么?人快醒了,赶紧准备着,再耽搁下去王嗣就危险了。”
嬴政正欲斥杜心兰多嘴,没想到对方一反常态地挽起嬴政的胳膊,二话不说便将他往偏殿带。
看到杜心兰眼神有异,嬴政当即意识到对方定是有话要单独对自己说,于是由着她将自己拽到了偏殿。
“有话快讲,讲完就出去。”也无怪乎嬴政没好脸色,爱人命悬一线,这时候搁谁谁还能淡定得了。
杜心兰淡淡一笑,并不把嬴政的态度当一回事:“臣妾已经想办法将端华夫人支走了,现在这里都是自己人,王上有什么话尽管说,有什么火气尽管发,臣妾洗耳恭听。”
嬴政刚想说“谁跟你是自己人”,蓦然意识到杜心兰的话里分明带着几丝揶揄,脸色瞬间又阴了几分:“你是说,寡人在无理取闹?”
“难道不是吗?”杜心兰面色不变,振振有词,“臣妾本意是让王上早做决断,谁知王上才来了几时,丹妹妹便吐血昏迷。不是臣妾多嘴,就算您执意要保大人,也不该当着丹妹妹的面说出来,更不应该说那些绝情之言刺激她。丹妹妹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怨不得别人,王上自己就是罪魁祸首。”
嬴政冷冷地启唇:“放肆!”
孰料杜心兰非但没有闭嘴,反而继续不怕死地说道:“臣妾出身低微,一向放肆惯了。何况臣妾就算放肆,也并未胡言乱语。王上扪心自问,即便弃小保大成功,等丹妹妹醒来,发现孩子终究还是没了,她还能活得下去吗?”
嬴政不由得想起之前姬丹那句“绝不独活”,不禁暗暗攥住了手掌心,嘴上却依然在硬撑:“她还想寻死不成?!寡人定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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