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高跪在棺椁边,通红的小脸上泪痕遍布,眼睛肿得像核桃,无论旁人怎么哄都无济于事。
七八岁大的孩子,虽未完全懂得生离死别的含义,但也明白,自己的母妃再也回不来了。
“这可如何是好?要是任着他这么哭下去,眼睛怕是要哭瞎了……”冯七子忧心忡忡地为其拭泪,目光在灵堂里绕了一圈,禁不住转向苦夏问道,“这么重要的日子,王上怎么说不来就不来呢?可否劳烦夫人再去请一下?”
苦夏一身素服,眉目淡然:“本宫并非没有请过。杜美人侍奉王上多年,与王上感情甚笃,这次又是护驾而死,王上伤心也是难免的。这些天,王上连用膳都没好好用过,想来也是怕触景伤情睹物思人。为龙体考虑,姐妹们能多担待便多担待些。”
众妃闻此,皆摇头叹气,亦不好再多言。
唯独姬丹一人暗自捏紧拳头,此刻她心中不免有些愤怒,更多的是为杜心兰感到不平……阿政口口声声答应会善待公子高,可连丧礼都不冒个头,委实让人心寒。
依照祖制,除王后薨逝后与国君同穴合葬,其余有品级的后宫女子在百年之后一律葬入妃陵。因杜心兰是蜀地人,故而嬴政特意将她的陵寝之地安排在面向南方的位置,希望她九泉之下可以魂魄有依,遥望故土。
起灵时,姬丹走上前,略微弯下腰,从衣服里拿出一个老虎布偶,默默递给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公子高。
看到布偶,公子高一眼便认出是母亲的东西,渐渐停止了啜泣,抬起哭红的小脸蛋疑惑地看着眼前眉目如画的女子:“这个是……”
“你母妃托我转交给你。”
这只精致的老虎布偶眼看快要完工了,岂料却成了杜心兰留给孩子的最后一件遗物。姬丹将其拿了来,耐心地缝好,今天带了过来。
“可母妃不是已经……”
姬丹摸了摸孩子的发顶:“她只是变成了天上的星星,她那么爱你,怎会舍得离开你?”
“那我以后……还会再见到母妃吗?”公子高抽噎着,眼圈儿又红了。
“会的……”姬丹将小老虎布偶放进对方的掌心,“你要是想她了,她会去梦里找你。”
“时辰到了,我们一起去送你母妃最后一程吧。”冯七子用手帕擦去公子高眼角的残泪,牵起他的小手走向灵柩。
兰舍外,嬴政独自伫立于凉亭内,望着渐行渐远的送灵队伍,久久未发一语……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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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3章 别再逼我
姬丹一回宫就看到嬴政在自己卧房里拿着拨浪鼓逗儿子, 原本今日嬴政缺席就令姬丹凉了心,此刻见他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还有心思在这同孩子玩耍, 不禁有些冒火, 连带着关门的声音都重了不少。
阿胡奉上茶, 敏锐地感觉到气氛不太对, 于是借故将孩子抱了出去。
待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姬丹面色彻底冷下来:“今天……为何没看见你?”
此时的她内心有种难以言状的矛盾, 想要阿政给自己一个解释,又觉得事实明明已经摆在那里,有没有解释不那么重要了。
“去了又如何?人死如灯灭,就算是天下缟素的国丧,也不过是做给活人看的。”半晌, 嬴政终于动了动唇。
“你不去无非是因为你不敢!你愧对心兰姐,所以不敢面对她, 更不敢面对你们的孩子……”
“说得对!我就是不敢面对,不想面对!”嬴政忍不住大声打断姬丹的话,“这一切全都是我的错,都是因我而起!我不配为兄为友为夫为父为子!我才是罪魁祸首!你满意了吗?!”
望着他此刻悲愤却同时透出几分茫然无措的眼眸, 姬丹只觉得心力交瘁:“阿政, 我并没有指责你的意思,我也不是要深究到底是谁的错。心兰姐走了,就算你不顾念多年情分,也该多少顾及一下高儿的感受, 那可是你的亲生骨肉!你只顾着自己一味逃避, 就不怕伤了孩子的心吗?!”
嬴政无力地扶额垂眸:“丹儿,我真的很累了, 你就不要再逼我了……何况这是我自己的事,我自会处理好,无须你操心。”
话不投机半句多,他并非冷心冷情之人。杜心兰的死本就对他打击不小,心绪郁结之下才会和孩子嬉耍以派遣愁绪,却没料到丹儿一上来便说自己的不是。
一想到丹儿也这般不理解自己,向来自尊心比天大的嬴政自是不愿死乞白赖待在这儿,一气之下便推开门径自大步走了出去。
直到对方的脚步声远到几乎听不见了,姬丹才一脸失落地转过身来,却什么也没说,也未去追上去挽留。
无论阿政或者是她自己,此刻最需要的莫过于冷静。
或许他们俩都可以做到为对方上刀山下火海倾尽所有,却未必能做到足够理解彼此。
正如她无法像一个真正的宫妃那样去曲意逢迎、取悦讨好,正如阿政在有些问题上永远无法设身处地换位思考一样。
·
是夜。
姬丹依旧为白天的事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披衣下了榻,打算去院子里随便走走。
三月桃花水,天暖花自开。
即使夜间的风也早已褪去了早春寒意,如温柔的丝绒拂过脸颊。
今夜朔月,星辰黯淡无光。
姬丹手提一盏橘色的宫灯,沿着花间小径不疾不徐,信步而行。
烛光如豆,清风习习,任夜露沾衣而浑然未觉……
前方便是一丛桃林,那是嬴政为她新栽的桃树,幼苗尚未长成,林间依稀可见一抹人影攒动。
姬丹打着灯笼上前,只见那人身量与她相似,背对着站在树下。
虽未细看对方的服饰和打扮,差不多也能猜出是值夜的宫女。
思及此,她便开口:“既是守夜,去我寝殿门口守着便可。如今虽是春日,夜里终究凉些,莫要受了风寒。”
尽管身为一宫之主,姬丹却从未对下面的人摆过架子,相反,她一贯体恤他人,无论对谁都宽厚以待。
平常若有个头疼脑热的,差事二话不说一概免去;谁家中若是有什么困难,只要她知道了,定然会不遗余力出手相助……至于贴身伺候以及照顾十八公子等一应事宜,则由掌事宫女阿胡一手包揽,其他人的日常工作除了轮值之外,无非就是洒扫除尘,较之于别宫的下人要轻松许多,是以如今宫中人人都以在阿房宫当差为幸。
姬丹说完,却见对方无甚反应,疑惑之余不由得又往前迈了一步。
一片树叶在眼前打着转儿飘过,她下意识地抬手一挡,叶片擦过手背,痒意中带着一丝轻微的刺痛……
姬丹略一垂眸,幽暗夜色下,只见左手背赫然一道浅浅的划痕!
拈叶飞花?!
这是黄金台刺客惯用的刺杀方式,通常使用的是淬过剧毒的暗器,若行刺者为内力深厚之人,则根本不需要什么暗器,一花一叶皆可成为最厉害的武器,杀人于无形!
姬丹可以肯定对方的目的并非意在取自己性命,否则刚刚那一下绝不是划伤手背那么简单。
“你究竟是谁?!”姬丹冷声道,攥紧手中宫灯连退了好几步,同时不着痕迹地打量四周。
她本是秉烛夜游,随意出来走几圈,自然不会随身带剑,况且身边有荆轲这个天下第一剑客在,自会万无一失。
想到这里,姬丹猛然一惊。
荆轲呢?
有人混进了阿房宫,对她意图不明,荆轲这个时候又去哪儿了?
那人轻声冷笑,继而缓缓转身,借着晦暗的星光,姬丹眼瞳里映出的面容渐渐清晰——那是一张与她如出一辙的脸,一模一样的面廓,一模一样的五官,仿佛淡忘许久的噩梦再次被唤醒,与此一同唤起的还有那不为人知的、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恐惧。
“哥哥……”
第214章 夫父孰重
太子丹斜睨着姬丹, 目光凉凉地在她周身扫了两圈:“这点儿稀松平常的招式都避让不及,看来你在秦宫过得甚是滋润,以至于荒废了武艺还不算, 连最起码的防范之心都没了。”
姬丹拱手垂头, 身体下意识地绷紧, 手心不自觉地冒汗:“哥哥深夜来此, 不知有何要务……”
“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特地来看看我的小外甥而已。”
姬丹一听这话, 内心骤然一紧,急忙回头看向偏殿的方向。
“我已经看过了……还有,你那么紧张干什么?我是他大舅,又不是外人,更不会吃了他, 你到底在怕什么?”太子丹背着手踱到姬丹身旁,看似亲昵地按上她的肩膀。
“妹妹只是护子心切, 还望哥哥不要见怪。”姬丹咽了口唾沫,她当然明白对方不可能真的好心好意来看望孩子,可如今的她任人鱼肉,只能想办法摸清对方的企图, 尽量搪塞过去。
“对了, 你入宫也有一年多了,我确实有几句话想问问你……”太子丹的手从姬丹的肩膀上拿下,慢条斯理地拢了一下宽袖,似是不太习惯这身宫女装, “以你所见, 诸公子之中最得嬴政青眼相看的是谁?”
姬丹略一沉思,知道在这个问题上自己怕是糊弄不过去, 便老老实实回答道:“妹妹觉得,阿政最看重的应是长公子扶苏。”
“哦?可据我所知,嬴政对他的长子动辄责骂,似乎并不喜欢……”
“扶苏的性格仁厚宽容有余,杀伐决断不足,且在许多事情的看法上与阿政格格不入,所以阿政才会对他严加管教。但一码归一码,严格要求恰恰证明寄予厚望。再者,与之年龄相仿的二公子和三公子并未受到这般对待,而其他孩子则太过年幼,天赋秉性目前无从判断。可见‘玉不琢不成器’,正因为阿政重视扶苏,所以平日里对他态度严厉了些。”
“也就是说,将来继承大统的八成是那位长公子了?哪怕他钟情于你,都无法改变这个局面?”
姬丹垂眸:“阿政是明君,在国本一事上不会被美色所迷、情爱所困。”说着,她的头低得不能再低:“是妹妹无用……”
本以为这样的结果势必不会令兄长满意,甚至会触怒对方,没想到太子丹居然一反常态地没有责难于她,甚至还出言宽慰:“此事也不能怪你,毕竟嬴政非池中物,哪有那么容易掌控。”
姬丹暗舒一口气,以为自己逃过一劫,孰料对方又话锋一转:“不过你承宠这么久,连子嗣都诞下了,怎的连个位分都没有?”
“阿政当日向我许诺,不会让我做他的妾室……要封,也只会封我为王后。”讲到这里,姬丹强忍着眼眶里满溢的酸涩,内心满满的饱胀感令她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那种感觉既幸福又辛酸,却无法诉说,无从宣泄。
那一晚的红烛交映、合卺之欢依然历历在目,恍若昨日……
太子丹嗤笑一声:“没想到我这妹夫还是个情种!可你也够蠢的,王后固然最好,但要等你坐上那位子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在这期间你拿什么跟别人去斗去争?!不如脚踏实地一点,先从妾室做起吧。”
姬丹微微蹙眉:“但是我已答应阿政了,若再变卦,只怕会引起他的疑心。”
“这好办,只需寻个由头便可……”太子丹眼睛一转,嘴角翘起一丝弧度,“嬴政的次子刚刚丧母,要是你在此时向他提出有意抚养这个孩子,想必他不会拒绝,你便可以趁机向他索要一个位分。如此,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姬丹早知太子丹避过层层森严防卫冒险夜探阿房宫不可能只是来与自己闲谈聊天,却不曾想到居然打的是这个主意!
“是,妹妹知道了。”姬丹只好低头应下。
兄长的决定,哪由得了她讨价还价,好在这个要求还不算太过分,自己既然应了,想来对方亦不会再为难了吧。
然而一切并非像姬丹想得那样简单,太子丹似笑非笑地盯了她半晌,忽然从衣袖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方形扁盒子:“对了,小外甥满月,我这个做大舅的没来得及为他准备一份贺礼,现在补上应该不算迟吧。”
“岂敢!哥哥如此有心,妹妹实在受宠若惊……”姬丹心里直打鼓,她可不信这突如其来的示好,更不知对方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
狐疑中带着点惶恐,她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小盒子。
接着,太子丹又对她抬了抬眼皮:“愣着干什么,打开看看。”
姬丹依言打开盒子,但见里面静静卧着一只虫子模样的不明物,粗粗胖胖形如蚕蛹,通体雪白发亮,肚子却是半透明的。
“这是……”
太子丹唇角一勾:“此物名为‘蚀骨蛆’,用法和下蛊类似,只需将它混在一个人的茶水或饮食中,那人便会如同风湿发作一般全身疼痛难忍,进而关节变形卧床不起,不消两年便五脏六腑衰竭而死,即使查也查不出个所以然。”
“哥哥给我这东西做什么?!”姬丹猛地抬头,眼睛瞪得老大。
太子丹嘲讽地瞅了她一眼,仿佛在看一个傻子:“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装糊涂?这么好的东西,当然要留给我这位痴情的妹夫了。”
“你要我给阿政下毒?!”姬丹抓住面前人的衣袖,语气急切神情激动,“不!哥哥你分明答应过我的……你说过,只要我听你的话乖乖去秦宫,你就不会对阿政出手……”
“那是从前!”太子丹毫不留情地打断道,“如今的局面已经对我们越来越不利了,如果我们再不动手,一切就真的迟了!”
“我不能那么做……哥哥,你要拿走我的命都可以,只求你别伤害阿政!”姬丹拼命摇头,然而太子丹对她的苦苦哀求根本无动于衷。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原先还指望你能利用嬴政的宠爱扳倒那个端华夫人以及她背后的王翦,从而让你的孩子得以取代嬴政的长子上位,谁知你这么没出息,入宫一年半载了,连个位分都没搞到……”太子丹的眼神里流露出几分嫌弃与不屑,粗鲁地掰开对方攥着自己袖子的手指,“不过么,现在也不指望你去扳倒王家了,反正横竖只要嬴政一死,届时我这外甥继位为君,你便作为太后垂帘听政,整个秦国迟早还是我们的。怎么样,王位这份大礼,足够衬得上我这小外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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