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夏笑了笑:“怕是不妥。孟妹妹未曾生养,自然不知哺育孩子的艰辛与难处,何况这么小的孩子,更是磕不得碰不得、冷不得热不得……倘若有个什么闪失,王上怪罪下来,你我都担待不起。”
孟长使哑口无言,只好讪讪地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这时,冯七子起身,开口道:“妹妹虽不才,但服侍王上这些年,也育有一儿一女。对于照顾孩子,多少有些心得,定会好生养育十八公子。”
若说孟长使是为了自己的下半辈子打算,那么冯七子这么做则完全出于为母者的慈悲与不忍。和那些恩宠比起来,她更不忍心看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孩就这样被送出宫去。
苦夏叹了口气:“论起照料孩子,冯七子的确经验丰富。可你已经有了一双儿女,再加上公子高也归你抚养了,只怕妹妹有心也无力吧……”
冯七子还想说些什么,一抬头却撞见苦夏饶有深意的眼神,一瞬间她什么都懂了。
没有生养过的不行,生养过的也不行,这不就等于告诉众人——这个孩子只能送出宫,你们谁都不能接手,若有谁执意如此,便是跟她、跟王家作对。
至于之前那些话,充其量也不过是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甚至很可能不是她的本意,而是在转述王上的意思。
冯七子不愿与苦夏正面硬杠,也没有那个实力与之硬杠,便识趣地选择了退缩。
一连两位宫妃的请愿被驳回,如此一来,十八公子这块烫手山芋更是无人问津,一上午的商议最后也无果而终。
苦夏对此很满意,在她眼里,这样一个孩子本就不配待在宫里,这么做不仅是为己,同时亦是为国为君。
这样多好,都走了!
再也没有人能威胁她与扶苏的地位了!
·
嬴政并未多言,对商议的结果似乎早有预料。
看他面无波澜,苦夏也不表态,只在一旁安静地为其端茶递水:“这是臣妾新调制的枣花蜜茶,王上且尝尝鲜。”
嬴政轻抿了一口,看似心不在焉地说了句:“草茗本清苦,加了蜂蜜反倒是四不像,都串味儿了。”
苦夏一怔,随即扯出一丝强笑:“臣妾这就为王上重新烹制。”
“不必了,麻烦。”嬴政说完,起身就走,毫无留恋之意。
苦夏连忙将他送上王辇,目送对方摆驾而去,眸光渐渐变得哀怨不平。
回到殿内,桌案上那杯用心调制烹煮了许久的茶饮很快就凉了个透。
苦夏对那茶盏痴痴地望了半天,突然抬袖一扫,精致的杯盘茶具瞬间“叮叮当当”碎了一地……
·
晚间,嬴政去了阿房宫。
确切地说,是他不知怎么的,就走到了那里。
寝殿里仍亮着灯,他就这样长久地站在门外,既不进去也不离开,只是静静地凝望着屋子里的亮光。
十年前,他满怀重逢的喜悦命人重修此处,只为让他的儿时玩伴在异国他乡有个安身之所,心之所向,得以为家;一年前,他也是如这般迎着屋内的灯火,踏着满地的星光,满心欢喜地牵着心上人的手,朝着那自以为“家”的地方走去。
然而此刻,嬴政却不知所措,不知自己该往哪里去。
丹儿又骗了他,和上次一样的骗局。
不同的是,此时的他已不像第一次那般知道自己受骗时满怀怨恨与不忿,只是单纯的失落。或许是因为自己早有心理准备,又或者是自己对于感情已经麻木,不抱有多大期待了。
蓦地,耳畔传来婴儿的哭声,嬴政鬼使神差般地踱步迈入,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时,他已推开了殿门。
寝殿内一切如旧,每处皆打扫得一尘不染,阿胡抱着孩子一边走来走去,一边柔声哄着:“不哭不哭……米汤马上就熬好了,晾温了就可以喝了……”
嬴政怔怔地看着,良久未言。阿胡一转身看到面前之人,惊得立马要跪下行礼,却被嬴政扶着胳膊制止:“宫人们都还在?”
阿胡点头:“阿房宫自奴婢以下皆各司其职,不敢有丝毫怠慢。”
“寡人还以为树倒猢狲散呢,没想到你们倒是忠心。”嬴政的目光从孩子身上移向身旁小摇床上的拨浪鼓,手伸出一半却又放回背后。
“奴婢和底下的人商量过,贵人虽然不在,但是小公子不能没人照顾,且奴婢们并未收到遣往别处当差的调令。若我们擅离职守,是为失职。”阿胡实话实说。
嬴政沉思片刻,抬了抬手:“带寡人去灶房看看。”
不知是夜晚或其它别的缘故,灶间里异常冷清。
一名身穿黄裙的女子守在一口小锅旁,锅里不时散发出丝丝缕缕的米香,正是往日伺候丹儿梳头的宫女。
嬴政想起就在刚刚阿胡说熬米汤给孩子喝,不由得皱了眉:“宫里不是有乳母吗?”
阿胡无奈道:“奴婢并非没有找过乳母,只是她们一听是十八公子,都唯恐避之不及……都说……”
“说什么?”
“她们说公子是贵人所生,即便王上开恩让其留在宫中,日后想必也不受待见。她们还说自己不想招惹麻烦,让奴婢以后别来。奴婢无能,求了许久,仍然吃了闭门羹。不光如此,因贵人无位分,这几天连原来的份例都停了,幸好阿房宫的人不多,冯七子又暗地里送了些柴米油盐,尚能勉强度日。”被君王问及,阿胡索性一吐为快。
她并非喜欢在背后告别人的状,只不过想到那几日自己求助无门,连带着小公子都受尽冷眼,难免意难平……都说“人心是肉长的”,那些人怎的如此狠心!
嬴政不是不知道宫中历来多趋炎附势之徒,却压根未料想到会是这般光景!
他尚未就丹儿的事情表明态度,这帮下贱胚子竟如此放肆,居然胆敢将他的骨肉欺负至此……
想到这,他扯出一丝轻笑,双眸尽染冷意:“这个孩子乃是寡人的骨血,身份亦是嬴姓子孙。这些个奴才却视寡人的孩子为‘麻烦’,想来她们的眼睛也不中用了。既然没用,便去了吧。”说着便传令下去,命人将阿胡提到的那几名不长眼的宫婢挖去双眼,投入永巷任其自生自灭,又着人另行安排别的乳母前来阿房宫报到。
嬴政行事雷厉风行,手下之人亦行动利索,丝毫不拖泥带水。
阿胡紧紧搂着孩子,面色发白。
她知道嬴政得知实情定会愤怒,那些人也委实过分了些,想着让他们挨顿板子长点教训也不错,谁知会是这样的结果!
纵使内心惶恐难安,然而阿胡抱着孩子,最终还是保持沉默。
事情是自己说出来的,自己还有何理由、有何立场反过来又替她们求情?
况且王上是什么脾气,岂是自己劝得了的!
不多时,新安排的乳母已经就位。
阿胡刚刚将孩子交与乳母之手,却被嬴政唤到了一边:“对了,寡人只知你叫阿胡,还不知道你故乡何处、家中情况。”
“奴婢是匈奴人,出生在大草原,与爹娘族人逐水草而居,后因战乱失散,几番流落辗转到了咸阳,机缘巧合之下得以进宫。”对于自己的身世,阿胡并未像当初对姬丹说得那样详细,只是简单陈述了一遍,她不明白对方为何要问这个。
嬴政细细端详着阿胡的容颜,他从未这般细看过她,烛光下的女子眉目深邃、身形高挑,有着不属于中原美人的风姿。
第一次被君王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阿胡低着头,心里直打鼓,两只手不知往哪儿搁。
半晌,嬴政终于发话:“匈奴,胡也……难怪他们都叫你‘阿胡’。寡人且问你,可愿意照顾十八公子直至其成年?”
“奴婢这条命是贵人救的,小公子乃是贵人与王上的孩子,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奴婢活一天,便会护小公子一天。”虽不清楚王上到底是何意,但此刻阿胡心中又燃起了一丝希望之火。
纵然不信外界那些传言,可嬴政的态度一直成谜,她无从知晓也不敢揣测,更不知对方打算如何对待这个孩子,而对方刚刚那一系列的举措却让她看到了希望。
血浓于水,父子连心……王上不可能对自己的亲生骨肉弃之不顾,同样,贵人的失踪也一定有着难以言说的隐情。
然而就在此时,嬴政忽然伸出双手,轻柔地按住阿胡的肩膀。
突如其来的动作令阿胡的心跳几乎漏了半拍,慌乱中一抬眼便撞见君王的眸光,如草原夜晚燃起的丛丛篝火,充满了神秘的魅力……
眼前那两片薄唇微微开合,与此同时耳边传来对方低沉却显得莫名蛊惑的嗓音:“既如此,寡人便赐你姓胡,即日起封为少使。今晚,便由你侍寝吧。”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放心,啥也没发生。
第221章 其名胡亥
暮春已至, 晌午时分已有了明显的闷热。天却阴沉沉的,雨似是将下不下。
一男一女走进咸阳城周边的一处人迹寥寥的客舍内,四下环顾一番之后, 男人走向趴在锅炉边打盹的伙计, 手指轻轻敲了敲旁边的炉灶。
“打尖还是住店……”小伙计约莫十四五岁, 正是能吃贪睡的年纪, 听到有人问话只打了个哈欠,连眼皮也懒得抬。
男人看向身旁同行的女子, 正欲开口却被女子抢了个先:“打尖。”
听到顾客只吃饭不投宿,伙计更是精力乏乏,懒洋洋地托着腮,另一手指了个方向:“吃的都在那里,现成的, 自己拿。”
店里门可罗雀,伙计自是提不起劲。这也不能全怪他, 当初他爹花了大价钱开了这间客舍,虽说离咸阳城只有三五里,可谁晓得城外开店与城里简直是两种光景,城内随便支个路边摊便不愁没生意, 然而他们这一个月的客流量还不及人家咸阳城里茶楼酒肆一天的……要是遇上天灾人祸、兵荒马乱, 就更惨淡了。
这不,数月前的时疫才消停不久,最近不知怎么的突然又戒严了,不光官府到处抓人, 而且城门口增添了许多官兵, 来来往往的人都要接受好几道盘查,一发现哪里不对二话不说就抓起来带走, 弄得人心惶惶。日子一长,往来奔走的客商便越来越少,他们家的生意也就越来越差了。
男人朝伙计指的方向望去,却只瞧见案板上的干粮菜蔬,杂乱无章地堆在一起,看上去像是放置了不少时日。
男人微微皱了眉,掏出一串银钱往对方面前一拍:“不知可否备些新鲜吃食?钱不是问题。”
钱币相互碰擦发出的脆响立刻将小伙计的瞌睡虫驱散,一抬眼,但见面前的男子修眉朗目、眸光炯炯,虽一身粗衣布衫,却难掩其灼灼风姿。
客舍平日里迎来送往,自是比同龄人见多识广一些,然而长这么大,他还没见过如此清俊卓绝的面孔,竟一时看得呆了。
正在这时,旁边的女子突然捂着嘴连连咳嗽,小伙计这才回过神,收了沉甸甸的银钱,而后迅速起身:“有,有!这就去准备……”
边说边忍不住一步三回头,只见他身旁的女子亦是年轻貌美、气质出尘,然而唇色苍白、神情憔悴,像是生了病。
那俊美男人道了声谢,寻了处比较偏的位置,扶着女子落座,又将木碗烫过,为对方倒了碗热茶……虽未多言,但眼神动作无不温柔体贴,细致入微。
看来十有八-九是一对恩爱的小夫妻……小伙计看在眼里,一边切菜一边感叹两人真是郎才女貌,越瞧越般配!
唉,要是自己以后娶了媳妇,两个人在一起也像他们这样就好了!
“这几天风餐露宿,你的身子一直不见好,为何今晚不留宿在此?”男子压低嗓音道。
饮下小半碗热茶,女子的脸色看上去比刚才稍微好了些许,闻言却摇了摇头:“最近风声太紧,客栈旅舍乃是官兵的重点搜查对象,我们不可大意。”
“可是这样下去,你的身体……”
“区区风寒而已。荆轲,我知道你是在为我考虑……你相信我,我并没有你想得那样脆弱。”那面露病容的女子正是几日前离宫的姬丹,坐在其身侧的男人自然就是她口中的荆轲了。
距离那天夜里秘密出宫已过了七八日,按照此前的规划安排,这个时候他们二人早已出了咸阳。荆轲自是明白他们俩一直在城门附近盘桓不去的缘由,然而纵使心有隐忧,也不便明言。
“两日……再留两日……只要确定孩子一切安好,我就离开。”姬丹几乎是央求的语气,因生病未愈而更显凹陷的眼窝里透出微微的水光。
荆轲最是见不得她这个样子,只好叹息着应下。
过了一会儿,饭菜终于摆上桌。
城郊附近的客舍酒肆条件大多简陋,所谓好一点的吃食也无非热乎一些,多两样荤罢了。
小伙计炖了一大锅鱼汤,鱼是他爹昨儿个去渭水捕的,在木桶里养了一晚上,捞出时还活蹦乱跳的,用文火炖煮了一上午。
荆轲看那汤色纯白浓郁,鱼肉酥烂却不脱骨,火候恰到好处,便动手先给姬丹盛了一碗:“身体要紧,多少喝一点。”
姬丹勉强用了些热汤和鱼肉,她着实没什么胃口,离开秦宫的那夜淋了雨,紧接着就得了风寒,然后拖拖沓沓直到现在也没痊愈。
荆轲又为其夹了几样素日里爱吃的菜,然后才为自己盛了满满一大碗黄米饭,就着汤安静地用餐。
暗卫的工作昼夜不分、艰险莫测,甚少有机会像这般坐在案边正经吃一顿饭。
荆轲嘴里嚼着饭粒,余光时而掠过身旁之人的侧颜,普通的粟米尝起来亦多了几分不一样的清甜……
蓦地,靠近大门的那桌客人发生了争执,争执的内容似是关于秦宫,姬丹不禁抬头。
“假的,肯定是假的!王上后宫佳丽众多,什么样的美人儿没见过,怎会看上区区一个宫女?”
“嗨,这还用问?能被王上看中,想必是色艺双绝了……”
“非也非也,此言差矣!”一布衣青衫,像是书生模样的年轻人装模作样道,“虽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可在下听闻这宫女不仅身份低微,而且是个胡人。正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天姿国色也不过一副皮囊,未必入得了王上的眼,否则为何这胡女侍奉了这么久都迟迟未获个位分?”
其余人等似乎并不喜他那副文绉绉又爱显摆的样子,好像觉得自己念过几年书便高人一等似的,纷纷嗤道:“别一口一个‘胡女’的,甭管以前如何,人家现在也行了册封礼、成了胡少使。俗话说得好‘风水轮流转’,往后的情形谁又晓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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