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丹哭笑不得:“我说的不是这个……敢问高大当家,你觉得把这么多钱直接分发给兄弟们合适么?”
“怎么不合适?他们跟着我出生入死, 脑袋系在裤腰带上, 这份情义还不值这几个钱吗?”高渐离语气冷了几分,明显不太高兴。
“情义无价是不假, 但也要考虑实际情况。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得到了钱又能往哪里花?”高渐离陷入了沉思,他确实没有想到这一点。
姬丹接着说道:“去城里胡吃海喝?还是去聚众赌博?又或者,上青楼喝花酒?”
“咳咳……”高渐离有些尴尬,连忙用咳嗽掩饰。还真让姬丹说中了,寨子里的兄弟大多数都是草莽出身,拿了钱也只会尽情享乐,这种事他们做得多了,自己也没太在意。可如今想来,这样一笔巨款要真是直接发到他们手里,恐怕……
“恐怕都不见得会去寻常勾栏,而是极有可能去那些一掷千金的风月场。那些地方可是达官贵人云集,大当家难道没有想过,这样会惹出大乱子,甚至会给整个山寨招来灭顶之灾的吗?”
姬丹说完,高渐离猛地一拍自个儿的脑袋:“糊涂!这事儿是我考虑不周,多谢丹姑娘提醒。不过依你之见,这钱到底要怎么分?”
姬丹本就只打算提醒一二,并未有插手山寨事务的想法,不过既然对方诚心诚意问她,便知无不言道:“首先,这笔钱款的大头应用来囤积兵器、马匹、粮草、布料等重要物资,以备不时之需。而那些死难者的家属大多是贫苦之人,你一次性给他们几十金,这么大的数目花不完不说,拿着招摇过市或是去兑换既不划算也不安全,倒不如换成粮食和衣被,每年定期发放下去。至于那些有功劳的兄弟们,此等方法同样适用,钱依然是他们的,但不会让他们一次花完。”
高渐离摸摸下巴,若有所思:“听起来倒是个好主意。可有些兄弟自小就孑然一身、光棍一条,家人亲友都不在了,我把钱发给谁去?”
“没有亲友,总有乡邻。将这些钱拿出一部分用作救济款,以他们的名义分发给乡亲们,赈济灾民或替人还债,这样一来自会有很多人念着他们的好,甚至对黑风寨感恩戴德。”
高渐离点点头:“嗯。的确有不少兄弟当初是被逼债而走投无路,不得已才落草为寇,那些债主也未必个个都是大奸大恶之徒,欠钱不还总是不好的。”
讲到这里,他放下手中尚未读完的兵法,起身缓步走到姬丹面前,笑得意味深长:“说了这么多,你就是要我收买人心?”
姬丹亦淡淡一笑:“若能保得全寨平安,收买人心又如何呢?”
“行,听你的。”
没想到高渐离就这么痛快答应下来,姬丹也长舒了一口气,余光无意间瞥向桌上的那卷兵法。
“姑娘若是想看什么书,直接到这儿来拿便是。我这书房虽然不大,各类杂书还是有不少的。”高渐离看得出姬丹对那卷《魏公子兵法》的兴趣,索性作了个顺水人情。
姬丹并非不曾读过《魏公子兵法》,但只是残卷,因信陵君晚年郁郁不得志,其著作大多已轶失,如今居然在山匪寨子里见到全本,不禁让她心生好奇——这个高渐离究竟是什么来头?
心绪百转间,她已接过对方递来的书简,刚要道谢却在下一刻被上面的燕国文字所惊到,原因无他,信陵君著书绝不可能用别国文字,除非是拿来送人,且赠送对象是燕国人,要么就是某个燕国人跟信陵君关系亲密方能看到他的手稿并抄录下来。
所以,这卷书的主人是谁?
高渐离吗?
不对……姬丹默默打量着面前的白衣青年,信陵君病故时高渐离年岁尚幼,很难与之产生交集。“你盯着我看干什么?我脸上又没字……”
高渐离不大自在,寨子里除了狗屠媳妇都是些糙汉子,从来没有哪个姑娘家像这般盯着他看。
姬丹也不绕弯子了:“信陵君魏无忌和你是什么关系?”
“什么?”高渐离有点懵,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是我外祖父啊。”
“外祖父?也就是说,这兵法……”
“弄了半天,原来你说的是这个!这部兵法是他老人家给我娘准备的陪嫁,还有这把佩剑,也是我娘的嫁妆……”高渐离随手指了指架子上的长剑,“我爹是燕国贵族,我娘远嫁到燕国之前,外祖父将其亲手誊抄了一份赠予她。”
“所以,你也是燕国贵族?”姬丹终于搞明白为何高渐离会着白鱼服、佩“湛卢”剑,为何一群不起眼的土匪却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为何一个土匪窝里会有这么多藏书。
可看高渐离那性子,她又很难将其与贵族二字划上等号。
“怎么,我不像吗?你该不会以为这些东西都是我偷来抢来的吧?我哪有那么大本事!”说到这,高渐离话锋一转,“不过这也不能怪你,你和荆兄曾在黄金台供职,见到的王公贵族想必都是些肠肥脑满、酒囊饭袋之流,怕是没见过我这样的……”
这话听着有些自恋,但并未打消姬丹内心的疑惑:“令慈既然是信陵君的爱女,想来令尊的爵位也不低,不知高大当家为何放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不过,跑到这穷乡僻壤占山为王呢?”
高渐离叹息道:“你以为我愿意啊!没办法,爹娘走得早,我少年时便承袭了爵位,接了我爹的班做了个不大不小的地方官,本想着为百姓做点实事,谁曾想官场腐败成风,我实在看不下去,连上了奏章,结果你猜怎么着?”
姬丹不用猜也知道,定是没递上去。
高渐离冷哼一声,继续说道:“非但被退回来不说,还附上了一片金叶子。我仍不死心,打算就这么耗下去,总能有面圣的一天……可最后,连同奏章一起被打回来的就不再是金叶子了,而是一朵五瓣金花。”
姬丹微微一惊……五瓣金花?那不是黄金台的标志么!
青莞和荆轲身上就有,为了防止叛逃,每位成员的身上都会纹上这个图案作为标识,执行任务前则会服用一种特制药物隐去纹身,当然,药物是有时效性的。
按高渐离所说,定然是黄金台内部有人与那些贪官污吏暗中勾结、蛇鼠一窝,高渐离毕竟是贵族出身,下死手肯定不合适,所以利诱不成就用威逼,干脆直接挑明身份让他知难而退。
其实,对于黄金台与那些贪官污吏沆瀣一气的事情,姬丹多年前就知晓一二,当时还十分愤慨,加上近些年的所见所闻,早已令她寒了心,如今听高渐离提起,已是见怪不怪。
“所以,你就辞去官职,远离朝堂……”
高渐离没有否认:“正是。我不光辞了官,还带领一帮江湖上结识的义士一路行侠仗义。当官不为民做主,那就由我们来替天行道、劫富济贫。”
姬丹轻轻皱了皱眉:“你们这样做,只怕会招来不少麻烦。”
“可不是么!”高渐离无奈地一摊手,“这不就被撵到山上来了么!”
姬丹瞧着时辰也不早了,便顺手借了《魏公子兵法》和几卷山川地理图志,准备带回自己房中好好翻阅。
高渐离突然喊住她:“哎,等等!你看了我的书,总要给点好处吧?”
姬丹一脸纳闷地转身:“你刚才还说我可以随便看的。”
“我只说了你可以随便看,又没说你可以随便带走。”高渐离振振有词,明摆着耍赖却丝毫不脸红。
“不知高大当家有何要求?”姬丹可不想在这种小事上跟对方较真,只是高渐离口口声声向她索要什么好处,她实在不知自己还有什么能给得起的。
高渐离两三步来到姬丹面前,双眸神采奕奕,似乎有点小兴奋:“也不是什么难事。就希望你在荆兄面前替我说几句好话,让他没事手把手教我几招。”
第239章 此情可待
两日后, 黑风寨举行庆功宴。
不同于以往席间或大吃大喝或豪饮划拳,这次筵席上,所有人皆列坐得端端正正, 毕竟前不久寨子里才没了数十名兄弟, 大家伙儿确实也没什么心情开怀畅饮, 是以名为“庆功宴”, 实则更多是为商讨死者的善后及抚恤事宜罢了。
高渐离将酒碗倒满,然后举起, 缓缓倾洒向地面。
烈酒祭英魂,愿侠肝义胆生生不灭、永世长存……
祭酒结束后,高渐离便将抚恤以及论功行赏的方案一一列出,一开始众人皆没有反对,只是在讲到最后分赏钱的具体数目时渐渐有了不满的声音。
其中一人忍不住跳出来:“大当家, 不是兄弟贪财,你让我们多拿些钱救济那些穷苦百姓, 或是多分些抚恤金出去,我们义不容辞。可这次我们得了足足两千金之多,怎么也不至于每人只分到五两金子吧?”
此话一出,其他人纷纷响应。
“钱也不能都拿来分光, 总得留些家底应急吧。”
高渐离话音刚落, 又有一人提出质疑:“那也不会只有五金。大当家的,兄弟斗胆问一句,这钱是不是被人给昧了……”
姬丹见不少人都看向自己和荆轲,不禁觉得好笑……自己以前在宫里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 会看得上这点钱?况且即便现在境遇窘迫了些, 也绝不会做出这种缺德事。
姬丹淡定地抬眸,视线与高渐离相交。
“兄弟们请放心, 你们的钱仍然是你们的,现在仍存放在山寨的库房里,分毫未动。你们若不信,可以马上去看。”高渐离说完,那几个出头的不吱声了,也没人真的跑去库房查看,毕竟他们大当家的人品有目共睹。
然而,质疑依然有:“那为何只分给咱们这点?”
“怕你们乱花呀!”高渐离摇头叹息道,“现在你们一个个年轻力壮,自然什么都不在乎,有酒就喝有钱就花及时行乐……可你们有没有想过自己老了怎么办,难道真的打算窝在山里当一辈子土匪?”
“所以,大当家你帮我们把这些钱存起来,是为了让我们以后老有所依?”之前表示不满甚至质疑的几人万万没想到实情居然是这样,羞愧之余更是感动得湿了眼眶。
“这主意可跟我没关系,是人家丹姑娘提议的。说来惭愧,大家跟着我风风雨雨这么多年,我却从未为你们筹谋得如此长远……”高渐离说着从座席上起身,来到姬丹身旁,郑重地向她鞠躬致谢。
姬丹刚要回以一礼,适才那些跳出来发牢骚唱反调的山匪纷纷跑到她的面前,一个个低着头搓着手好似做错了事的孩子:“那个……是我们几个大错特错,不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丹姑娘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别把咱那些糊涂话当真……”
姬丹不禁莞尔:“你们不过是提出自己的疑问而已,况且也并未说什么过分的话,何错之有?说来我们师兄妹二人若非承蒙诸位兄弟的收留与照拂,只怕这辈子都如浮萍一般漂泊无依、随波逐流。若论感谢,理应是我和我师兄向你们致谢才是……谢谢你们,给了我们一个遮风挡雨的家。”说着拿起酒坛子为自己倒了满满一大碗,仰头大口大口往嘴里灌,烈酒入喉,激得眼眶一热。
即使从前作为兄长的替身少不了饭局上的推杯换盏,她也从未这般毫不顾及形象与体面地痛饮,然而此刻的姬丹却只想放任自己醉一回,抛却一切、痛痛快快地大醉一回。
黑风寨很好,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待自己如家人一般,自己亦并非不把这儿当作又一个家。
可是,思念与牵挂犹如缠绕交织的藤蔓,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无法抑制地在心头疯狂滋生,将她彻底吞没,堵得她喘不过气。
独处时,脑海里便会不由自主浮现出阿政与亥儿的影子;熟睡时,梦里亦处处是他们……她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包括高渐离在内的山寨众匪自是对此毫不知情,还在交口赞叹“丹姑娘爽快”“好酒量”,唯独荆轲看出了她眼里的隐痛,默默拧起了眉。
·
姬丹不出意料地喝高了,荆轲搀着她回了房。
狗屠媳妇正在熬醒酒汤,一边守着炉子一边絮叨:“怎么照顾人的……明知身子刚大好,还纵她喝这么多……”
荆轲一言不发,取了布巾沾了水便为姬丹擦脸。
狗屠媳妇并非不知对方的脾性,却仍旧自说自话:“你这人呐,话少又沉闷,像块木头似的。照这样下去,你这辈子都没戏。”
荆轲终于抬头:“夫人此话何意?”说着,看了一眼睡得不太踏实的人儿。
姬丹酒品好,醉了就睡,不吵不闹。
醒酒汤煮得差不多了,狗屠媳妇熄了炉火,起身道:“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便不喜欢,何必扭扭捏捏?要不是看在你救过我家狗子的份上,我才懒得咸吃萝卜淡操心呢!你就继续等吧,我看你能不能等到人家姑娘厚着脸皮主动提出要嫁给你的那一天!”
荆轲既未承认也没否认,面无表情的样子看着很淡定,微微蜷曲的手指却暴露了心里的局促。
“该说的我都说了,听不听随你。汤煮好了,你自个儿喂她喝。”狗屠媳妇把碗一搁,说走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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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宿醉的缘故,姬丹第二天醒来时已过辰时,比平常足足晚了一个时辰,好在昨夜喝了醒酒汤,起床时头倒不怎么疼。
醉酒时虽说脑子不大清楚,然而昨晚的事她约莫还是有些记忆的,她记得是荆轲把自己扶进房,当时狗屠媳妇也在场,两个人不知说了什么话,不一会儿狗屠媳妇就气呼呼地跑了。
难不成是荆轲把她惹毛了?不对,荆轲何时会跟一个女子计较……
姬丹打开食盒,望着里面依然温热的早膳,决定待会单独去问问荆轲到底怎么回事。
寻到荆轲的时候,对方在有板有眼地指导山寨众人在后山一处空旷谷地进行操练,时而手把手纠正动作,时而亲自示范。
这些人虽说都会个三招两式,但大多在江湖闯荡时无师自通,几乎从未正规学过武,而且皆已过了修习最佳年龄,此时再让他们练那些内功心法反而事倍功半。
姬丹看得出荆轲的打算,他是着重让这些兄弟练习招式和身法,以求凌厉多变、克敌制胜。
又驻足观摩了片刻,不多时荆轲一回身也看见了她,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继而对山匪们说道:“你们先练着,待会我再来逐一检查。”然后匆匆走到姬丹对面,唇角微杨,眼眸明亮:“你怎么来了?身体可还有不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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