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话看似字字句句皆出自肺腑,诚恳礼让之至,荆轲却暗自冷笑,尤其那句“别再揪着不放”,简直讽刺至极!
他深知太子丹品劣难琢,却未曾想到竟会恬不知耻到这般地步。
究竟是谁揪着不放,一而再再而三将他们逼上绝路?
又是谁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荆某是个粗人,空有一身武艺,太子殿下高看了。”荆轲垂眸,看着玉樽里清冽的琼浆。
不远处的兽头铜炉里缓缓吐着青烟,水沉香的味道太浓烈了些,熏得他有些不适……同样是双生血脉,然而姬丹从不用熏香,房里时常摆着瓜果,淡雅清新的果香飘散在鼻尖,一如其人,内敛之下包裹着的却是温柔的内里。
太子丹笑了笑:“荆卿何须妄自菲薄?本太子不才,未有伯乐之慧眼,使得大材小用、明珠蒙尘,幸而及时醒悟,还望荆卿给本太子一个弥补的机会,同样也是给你自己一个机会……”
荆轲五指扣紧杯沿,自是明白对方话只说了一半,另一半则不言而明——太子丹在警告他,这实则是给姬丹活命的机会,他作出的选择直接决定了那人能否活着走出临淄阁。
想到这,荆轲深深吸气,强忍住血气上涌的冲动:“殿下有何吩咐,但说无妨。”
“不急。既为荆卿接风,怎么也得好好吃完这顿饭才是。”太子丹慢悠悠地自斟自饮。
此时侍从又呈上一道主菜,看上去像是炙烤鹅肝,薄薄几片烤得焦香四溢,在银盘里拼成花朵的模样,底下用青翠时蔬托着,淋上一层色泽鲜亮的酱汁,一眼望去便令人忍不住食指大动。
虽说荆轲对衣食住行这些从不讲究,更不是一个贪图口腹之欲的人,但他也知这炙烤鹅肝乃是一道罕见的宫廷名馔,据说要生剖的肝脏才能保证其绝佳口感,因此制作过程十分血腥残忍。
伴着丝竹管弦的袅袅余音,太子丹开口道:“荆卿坐了这么久,一杯酒一口菜都没碰,想来是这些吃食不合口味。不妨尝尝宫廷御厨做的这道‘肝胆相照’,如何?”
看对方仍旧坐在那儿不动,他亦不以为意,继续自说自话:“这道菜以往都是用生剖的新鲜鹅肝为食材加以烹饪,本太子别出心裁,用了马肝代替鹅肝,而且是千里马的肝脏……”
荆轲猛然抬起头:“千里马?”
众所周知,千金买骨,一将难求,战马也是如此。
而千里良驹,更是有价无市,太子丹居然……
“荆卿不必诧异。千里马固然珍贵,但也不过是稀缺的战备资源,若能招揽到荆卿这样百年不遇的良材,可抵千军万马。说到这匹被做成菜肴的马,它叫‘白虹’,荆卿应是见过的。”
“你说什么?你把‘白虹’杀了?!”荆轲骤然用力,手中的檀木箸被他硬生生折断!
“白虹”是姬丹的爱驹,从一只刚出生的小马驹开始就被姬丹养在身边,陪着她一路踏过刀山火海、坎坷征途,看尽中原列国的山川风月、四时美景,亦是她最亲密无间的伙伴……
没想到太子丹不光将“白虹”杀了,还生剖其肝,做成菜肴,简直泯灭人性!
“是啊,谁让这畜牲不知好歹。如今本太子才是它的主人,骑它不是理所应当吗?它倒好,竟敢把我从背上甩下来,差点让我摔断腿!对付这种不识抬举、冥顽不灵的东西,本太子还需要客气么?况且聂政刺韩傀,天现白虹贯日异象,这名字实在不吉利,本太子不喜。”太子丹轻描淡写道,仿佛说的是一件根本不值一提的小事。
荆轲强忍着怒意,他很清楚现在的境遇,内力被封之下就算强行动手,吃亏的也还是他自己。
眼看荆轲似要动怒,紧接着却又迅速恢复了平静,太子丹内心暗暗惊叹不愧是“天下第一剑”,都到了这个地步,心性还能如此坚韧克制,声色不显,当真非一般人物所能及。
思及此,他面带微笑,稍稍抬手让宫人将菜肴撤下:“既然荆卿对美酒佳肴不感兴趣,不如来些雅乐歌舞助兴吧。”
“不必了,荆某对此一窍不通。”荆轲压下胸中愤懑,冷冷回了句。
设下一个意味不明的筵席,让他穿上华丽的衣袍赴宴,又让他吃千里马的肝……荆轲实在搞不懂太子丹究竟想干什么,折腾出这么多名堂难道就是为了折辱他这个阶下囚不成?
“荆卿何必急于拒绝,下面可是重头戏,错过就太可惜了!”太子丹说完拍了拍掌,原先袅袅不绝于耳的丝竹之声戛然而止,乐师们纷纷退下以清出场地。
殿门忽而一开,冷风簌簌吹了进来,冲淡了殿内过于浓郁的熏香之气,却加入了一丝幽幽冷香,犹如裹着冰雪盛放的红梅……
耳畔随即响起一阵“叮铃叮铃”之声,飘飘渺渺似有若无,只见一雪衣女子抱着琴自殿门处款款步入。
那女子蒙着隐隐绰绰的面纱,只露出一双灿若星辰的晶亮眸子,如墨青丝被一只玲珑剔透的白玉发扣挽在鬓边,一对秀气的玉足赤着,一步一步踩在绒毯上,随着轻摇慢曳的步伐,戴在脚踝上的银铃发出悦耳的轻响……
第251章 昭然若揭
那雪衣女子袅袅娜娜地行至太子丹面前, 所过之处香风袅袅,微微倾身行了个礼,柔声道:“小女子香草, 特此献艺一曲以作助兴。”
她的声音异常清甜柔和, 宛若早春莺啼, 清脆中透出几分天然的柔媚, 寻常男子听了只怕骨头都要当场酥掉。
太子丹略点了点头:“香草,听闻你仰慕荆卿多年, 今天本太子就给你一个机会,可要好好表现。”
“是。”女子抱着琴向太子丹鞠了个躬,转身时有意无意向落座的荆轲望了一眼。
那眼神三分妩媚,三分魅惑,剩余四分我见犹怜的柔弱, 让人…尤其让男人不由自主升起一种保护欲。
荆轲的眉头拧得更深了……那是姬丹的琴,而女子头上的白玉发扣也是姬丹的。
太子丹这么做, 到底是要干什么?
暗香浮动中,香草开始抚琴。水葱儿似的白嫩指尖在细细的琴弦上轻拢慢捻,偶尔挑起一丝高亢的滑音,眼波流转间, 情意绵绵如琴曲一般娓娓道来……
直到一曲终了, 荆轲仍安安静静稳坐如钟,眉眼低垂,不悲不喜,亦不为所动。
太子丹适时打破了沉默:“荆卿觉得她弹得如何?”
“荆某对音律一窍不通, 不便评价。”荆轲说的是实话, 但不通音律并不表示不会欣赏,刚才他一听就知道香草弹的正是姬丹从前深夜无眠时常常弹奏的一首曲子。
只不过香草弹得再流畅, 动作举止模仿得再像,甚至穿着同样的白衣用着同一把琴戴着同一个发扣,也无法与他心中那人相提并论,连一片衣角也比不上。
荆轲忽然有些明白太子丹的意图了,不禁感到可笑。
以为找了个长相气质有几分相似的人,自己就会被吸引吗?
太子丹并不知他在想些什么,朝香草使了个眼色,香草便乖顺地提裙来到荆轲身旁,紧挨着他坐下,并亲手为他斟了一杯酒,带着羞赧怯声道:“小女子技艺拙劣,难登大雅之堂,恳请荆卿赏脸赐教一二。”
“是啊,看在香草如此恳求的份上,就算荆卿不通琴艺,随意点评几句也好。”太子丹笑了笑,一副意味不明的口气。
荆轲暗暗做了个深呼吸,压下心头烦闷的同时亦不动声色地避过身旁女子灵蛇般扭靠过来的身子,继而冷冷开口道:“荆某实在听不出曲调优劣,只看到香草姑娘十指纤纤,灵巧柔美,可见天生是一双抚琴的妙手。姑娘天赋过人,若能心无旁骛勤学苦练,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尽管他对太子丹的做派深恶痛绝,但到底不关香草的事,他也不忍心对一个弱女子疾言厉色,思来想去也只好旁敲侧击一下。
太子丹听罢,遂招手唤来侍卫,指着香草淡淡说道:“把人拖出去,将她的手剁下来送给荆卿。”
香草大惊,鹅蛋小脸儿瞬间花容失色,趴伏在地上对太子丹连呼“饶命”。
不光是她,连荆轲都吃了一惊,不知太子丹又在发什么疯。
难道自己刚刚说错了什么话?还是自己拒绝之意太明显而惹怒了太子丹,以至于迁怒到一个无辜女子身上?
不论是哪一种,他都不能见死不救!
于是,荆轲豁然起身:“太子殿下有何不满,大可以冲着荆某来,何必连累旁人。”
“本太子这么做可是完全顺着荆卿你的意思来的!”太子丹显得很无辜,“你看不上她的人,只看上了她这双手,所以本太子就把这双漂亮的手赠予你……”
“我不要!”荆轲毫不客气地打断。
“荆卿救我!”香草死死抓住荆轲的衣摆,哭得梨花带雨,甚是可怜。
太子丹居高临下看着眼前的一幕,含笑道:“这可不行。本太子赏赐之物,断没有收回的道理。”
此话一出,无异于是告诉荆轲——自己一言九鼎,绝不允许别人说半个“不”字。
香草仿佛卸去了所有的力气一般,绝望地瘫在了地上,听到侍卫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她忽然不死心地手脚并用爬到太子丹脚边,一边啜泣着一边连连哀求:“太子殿下,求您再给我一个机会吧!您答应过我的,只要荆卿喜欢我,您就可以放我一条生路……”
太子丹伸手抬起她的下巴,望着她哭得通红的小脸儿,轻轻叹了口气:“可惜你纵然长了一双像她的眼睛,但终究不是她。荆卿不会喜欢你,你也没有别的机会了……”说着,看向入殿的侍卫:“拖出去吧。”
香草就这样被带走了,侍卫们的动作向来粗鲁,直接抓着她那细瘦的胳膊一路拖行,那只小小的白玉发扣掉落在地,滚到了一边。
荆轲愤怒地瞪着太子丹:“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你究竟想干什么?!”
“荆卿当年叛出也是情非得已,如果不是为了我那个不成器的妹妹,你又怎会跟着吃这么多年的苦?只可惜啊,你为她做了那么多,她可曾有过一丝丝的动容?”太子丹挥退殿内所有侍从,踱步至荆轲面前,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以荆卿的条件,什么样的绝色美人找不到?就她那样一个生过孩子的残花败柳居然还看不上你,你可知这是为何?”
荆轲略微抬首,目光如箭:“嘴巴放干净点。”
太子丹倒也无意激怒他,接着道:“其实就算本太子不说,你自己也清楚得很。只要嬴政活着,她的心里便不可能有你。”
见荆轲不语,太子丹缓缓凑近,在荆轲的耳畔轻声细语:“在除掉嬴政这一点上,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不是么?”
殿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打开,太子丹回过头,横眉冷对一脸不悦:“没规矩的东西,不知道敲门吗!”
“回禀殿下,鞠武大人有急事求见,已在书房静候。”
作为黄金台的军师,鞠武平日除了上朝之外基本深居简出,极少主动来找他,想来应是真的有要紧事……于是,太子丹只好拂袖匆匆离开了东宫正殿。
偌大的殿内徒余荆轲一人,以及满席珍馐美酒。
俯身捡起那枚滚落在角落里的白玉发扣,小心翼翼地收进衣服里,荆轲方才站起身,望着紧闭的殿门,满面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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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丹一到便被鞠武劈头盖脸一顿质问:“你知不知道窃取虎符乃是大罪,会被杀头的!当年信陵君窃符救赵,事成之后都不敢在魏国待下去,你…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吗!”
“先生稍安勿躁,兵符已被我悄悄放了回去,整个过程天衣无缝,不会有人知晓。”
鞠武冷哼:“你当真以为能瞒天过海?那白白折损的两千精锐,你打算怎么办?就算王上现在不问起,你敢保证自己能一直瞒下去?!”
“所以接下来的计划至关重要!”太子丹正色道,“父王如今病着,什么也不知道。可是等到他的病一好,知晓了虎符一事,必会问罪于我。这段时间对我来说极为宝贵,我必须赶在父王病愈前实施计划,刺杀嬴政将功补过……只有这么做,父王或许还会网开一面。”
“行刺秦王政?!”鞠武大为震惊,实在想不通对方脑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
“没错,这次我打算派荆轲去执行行刺任务。有他在,胜算至少六成以上。”
鞠武顿悟,右手颤颤指着他,脸色更加难看:“你抓走了少主,用她的命威胁荆轲,让其听命于你……”
“先生慧眼。我这么做也是无奈之举,谁让我那个妹妹如此冥顽不灵。只要嬴政一死,秦国陷入内乱,总能为我们争取一些时间,到时再联合其它几国趁虚而入,未必没有机会。”
“你果然是疯了!秦宫守备森严,秦王政身边更是高手如云,荆轲纵有绝世身手,也未必能成事。而一旦行刺失败,秦王政一怒之下定会向我大燕开战,你想让整个燕国为你的一场豪赌陪葬吗?这个后果,你担得起吗!”鞠武忍无可忍,上前一把揪住太子丹金线滚边的领口,“就算退一万步,刺杀侥幸成功,你肯定秦国一定会陷入动乱?别忘了,有王翦、蒙武两员大将坐镇,只要他们在秦王政的子嗣里拥立一个继任王位,再加上李斯从旁辅佐,朝政就乱不了,你所做的一切就是无用功!”
对于鞠武的疾言斥责,太子丹只扯了扯嘴角,淡淡道:“我没想那么多。我只是不愿眼睁睁看着大燕被灭,不愿将自己的命交在嬴政的手里,不愿在他趾高气昂的目光下苟延残喘地活着……”说着,他微微阖目笑了笑,带着几分自嘲:“先生行事一向谨慎稳妥,那么学生敢问,可还有别的救国良策?”
鞠武沉默了,太子丹苦笑道:“连先生也无计可施。学生若不豪赌这一回,难不成还要坐以待毙吗?”
“燕国迟早会被秦国所灭,天下也迟早会归于一统,但是嬴政和他的子孙未必坐得稳这偌大的江山。只要我们暗中蛰伏、保存实力,再联合各方势力伺机而动,光复大燕并不是不可能……”
鞠武话音未落,太子丹忍不住打断他:“先生的意思是让我等?可我等不了……先灭国,后又复国,谈何容易!让我隐姓埋名,像老鼠一样过着东躲西藏、不见天日的生活,倒不如让我一死了之。”
“为何不能?勾践卧薪尝胆二十载,三千越甲终吞吴,俘夫差,完成了复仇大业;晋文公重耳流落他国数十年,饱尝人间辛酸泪,花甲之年登临君位,终成一代霸主……他们能做到忍辱负重,隐而不发,你为何就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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