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她与嬴政之间的感情早已寡淡不复从前,倘若她亲自去探查对方的心思,十有八-九是成不了的, 甚至反而更令对方反感厌弃, 可如若让扶苏去问,就不一样了。
嬴政纵然现在对她再不喜,总是看重自己这个儿子的,况且诸公子之中就扶苏最有出息, 有时父子俩还会讨论一些政事……苦夏嘴上不说, 却看得出嬴政有意重点培养扶苏。
要是有朝一日扶苏被立为储君,她这个做母亲的就算是熬出头了。
扶苏正心无旁骛地写字, 听了苦夏的话,兔毫笔尖略微一顿,不由得抬起头:“母妃想问的是父王对于伐燕一事的主帅人选吧。”
“你这孩子,真是越大越不像话……”被自家孩子一语道破心思,苦夏面子上多少有点挂不住。
“燕国太子派刺客以投诚之名暗杀一国之君,手段阴损下作,是为寡廉鲜耻;父王感念刺客一腔孤勇,以国士之礼厚葬,是为深明大义。可刺杀如此大的事不会就这么善了,父王可以以仁义善待一个刺客,却终究不可能放过其幕后主使。因此,稍有头脑的都能看出,接下来秦燕一战无法避免。母妃自小博览群书、冰雪聪明,不可能连这都看不出来。”
面对儿子头头是道的一番话,苦夏也懒得否认了:“好好好,你比母妃还聪明!那你说说,你父王会任命何人为伐燕主帅?是你外公,还是蒙家的人?”
扶苏叹了口气:“母妃,不管王家的蒙家的,不都是国之栋梁吗?父王自会做出英明决断,您又何必多此一举纠结这些。”
“我纠结这些…还不都是为你考虑!我们王家受到朝廷器重,你父王也会对你另眼相看。”苦夏有苦难言,自己这个儿子,就是没心眼,做人做事总是为他人考虑,从不为自身谋划什么。
“圣人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儿臣都这么大了,很多事情自己能处理好。还有,母妃你为我考虑,父王他也为我考虑,可你们俩有没有在一起商量过,究竟怎么做才是真正为我考虑?”扶苏一句话便将苦夏噎了个彻底。
是啊,在教导扶苏这件事上,她确实从未和嬴政沟通过,可这能怪她吗?嬴政一个月能来端华宫几趟?自己去甘泉宫又能见上对方几面?
看到母亲神情有异,扶苏自知刚刚言辞欠妥,于是立马放下笔,来到苦夏身边蹲下,握住她的手:“儿臣错了,儿臣不该说那样的话。”
苦夏将儿子搂在怀里,喃喃自语:“母妃这辈子别无所求,只盼着你有个好的前程。”
·
荆轲刺秦之事很快传遍了咸阳城,而秦王嬴政不计前嫌将其以国士之礼下葬的仁义之举赢得了赞誉无数。
远远看着装着荆轲遗体的棺椁埋入不见天日的地底,再被一锹一锹的黄土填上,姬丹终于死心了。
没有奇迹,没有反转,没有救赎,没有归来,没有一切应该有的,剩下的只有白茫茫大地上的一腔热血、一捧真心。
一切皆已尘埃落定,荆轲用自己的生命完成了对她的诺言,从此阴阳相隔,再无相见之日……
姬丹没有哭。并不是她不难过,事实上,除了阿政和孩子,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便是荆轲……现在他也去了,她怎能不痛苦不难过?
可她只觉得胸口很疼很闷,像是哽住了一样,如同被钝器一点点地碾磨,却终究还是未能哭出来,反倒是一直以来表现淡定的高渐离哭得特别伤心,眼泪仿佛断了线的珠子,止都止不住。
“荆兄慷慨赴死,作为他的至交好友,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甚至连拜祭一下都做不到……”高渐离哽咽得几近失声,想了想又抖开包袱,取出自己最珍爱的那把七弦古琴。
“此地虽说偏僻荒芜、人烟稀少,可我们毕竟在秦国境内,若此时奏琴凭吊,只怕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姬丹从旁提醒道。
高渐离含泪摇了摇头:“我并非想在这里抚琴,荆兄不在了,纵然有再好的琴曲,又弹给谁听呢……古有伯牙子期一曲《高山流水》成就千古佳话,后子期亡故,伯牙哀恸不已,曰‘知音难寻’,遂毁琴以悼亡友。我与荆兄亦视彼此为知己,而今荆兄身死,七弦琴再无知音,倒不如遂了心意,效仿伯牙断琴绝弦……”
“你这又是何苦?万物有灵,古琴亦然。倘若子期泉下有知,看到好友在他死后一蹶不振、郁郁度日,连曾经爱不释手的琴都亲手毁去,想来也难以安息。你在音律上的悟性极高,对于这把琴想来也是极为珍视,若为了荆轲而将自己的心爱之物毁去,不单单是可惜,又让他情何以堪……”姬丹小声地喟叹。
高渐离思忖片刻,终是擦干了眼泪:“罢了,这把七弦琴好歹是我外祖父的遗物,就这么毁在我手里,他老人家九泉之下定饶不了我。不过以后这琴我是不会再弹了,荆轲为了天下大义舍生忘死,他之所以甘愿牺牲自己不仅仅是为你,更是因为他相信嬴政,相信嬴政是一个好的君王,会让所有黎民百姓过上安定富足的日子……他是用自己的命去完成对一个人的信任,可若有一天,那个人有负于这份用命付诸的信任,那么我亦绝不会手软……”
说着,高渐离幽幽凝眸,定定地望着姬丹:“七弦琴再次奏响之日,便是嬴政的死期。”
·
姬丹一惊,随即缓缓睁开了双眼。
高渐离已与数日前与她在咸阳城外分道扬镳,只说是与黑风寨解散后剩下少部分仍跟着他的兄弟会合,然后再做打算,至于具体什么打算他没细说,姬丹也并未多问。
果如当初一语成谶,接下来的路当真只剩下她一人了。
姬丹未选择与高渐离同行,一则是目前二人皆心绪混乱,同行难免互相影响;二则因为她看得出高渐离在这件事上不过表面看上去豁达潇洒,可一旦意识到荆轲真的去了,悲恸也好崩溃也好怨恨也好,亦是不可避免的……不光是对嬴政的恨,多少也有对她的怨。
只是理智终究占了上风,纵使有所怨怼,可从始至终高渐离并未对她有过只言片语的责怪;纵使心有恨意,到底也暂且相信了阿政一回。
一股冷风裹挟着湿冷凉意扑面而至,天色灰暗,周围枯藤老树遍布,荒郊野外自是没有像样的住宿条件,因此姬丹只能裹紧披风坐在火堆边,睡意来了便眯上眼睛小憩一会儿。
连日赶路无暇他顾,如同一片富婆随波逐流,不知何去何从,浑浑噩噩到了秦赵边境才恍然想起,这里居然是自己当年质秦途中险些遇刺身亡的凶地——坠星坡。
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姬丹不禁百感交集。
生离、死别、殊途、同归……当年故人,或折于阴谋诡计、或死于阴差阳错,如今活在这世上的也无非只是挣扎着活下去,就像她、就像阿政。
蓦地,耳畔风声一变,身后的林子一阵窸窣……
“谁?”姬丹不假思索,长剑出鞘的瞬间十几名黑衣人齐刷刷从山坡士的树影中一跃而出。
与黑衣人略一交手,姬丹便知对方是黄金台的人,且个个身手不凡,不像是普通死士,不由得内心骇然。
怎么这么快就被他们给找到了?!
“苍天有眼,竟然在这里发现了叛贼!当下荆轲已死,算是得了便宜,不如杀了这剩下的,以报咸阳阁血洗之仇!”黑衣人头目一声令下,其他人等从四面八方朝姬丹包抄过来,招招致命。
姬丹此刻倒安心了几分,心里一放松,出剑与身法亦应付得游刃有余。
既然对方是咸阳阁的人,又口口声声说要杀她,想来也是偶然间发现她的踪迹,却并未上报给蓟城,而是打算自己处决……如此一来,就好办多了。
思及此,姬丹眼神一冷,出招骤然变得凌厉凶狠,瞬间转守为攻!
只要这些人都死了,自己便能安全了……
黑衣人头目没想到姬丹这么能打,苦战多时仍无法得手,自己这边却有好几人死在了对方剑下,索性将随身准备的软筋散一股脑洒出……
姬丹身形一顿,反应迅速地用袖子掩住口鼻,然而其背后的两名黑衣杀手则趁火打劫,回身持剑刺来!
眼看就要躲闪不及之际,一连串暗器从暗处飞出,准确无误正中那些黑衣人的前胸后背,顷刻间纷纷倒地。
与此同时,姬丹亦趁头目大惊不备,一剑刺穿了对方的心脏。
“多谢高人暗中相助!不知可否现身一见?”姬丹收剑入鞘,举目四望。
可是,回答她的只有回荡在山林间的无尽风声……
目光又转向地上的黑衣人尸体,插在他们身上的是很普通的飞镖类暗器,上面并未淬毒,只不过因为击中的是心脉、脖颈等要害部位,所以才一击致命。
可以看得出投掷暗器之人在晦暗夜色里不光靶子精准,且内力不弱,绝非等闲之辈!
会是谁呢?
这个时候还会有谁愿冒着偌大的风险对她施以援手,却又迟迟不肯相见呢?
善用暗器,夜视能力极佳,一直以来都全心全意保护她的人……姬丹脑海里不禁浮现出一抹碧色的身影。
是你吗,青莞?
第259章 起死回生
“青莞!青莞!……”姬丹望着四周黑漆漆的山坡林木, 呼喊着曾经与自己形影不离的那个人。
尽管理智告诉她,自己分明亲眼看到对方死在面前,可是直觉又促使她去确认那人是否还活在这世上, 更是确认世间是否还会有奇迹出现。
“青莞, 我知道是你……你若不肯见我, 那就应一声, 好吗?”声嘶力竭、泪如雨下,身心俱疲之下, 姬丹拄着剑无力地单膝跪倒。
然而周围除了呼呼风声,再无其它……
良久,久到脸上的泪滴风干了痕迹,方闻暗处一声幽幽轻叹,随即一人自坡上一块小山丘后轻盈走出。
借着几点微弱星光, 姬丹终于在那一刻看清了对方的样貌。
“青莞,真的是你!”话音未落, 她便被青莞先一步上前紧紧拥住。
两人抱作一团,失声痛哭。
本以为生离死别,怎料上苍垂怜,竟还有相逢之日……
待二人哭完了, 青莞便将当日情形全部告诉了姬丹, 包括荆轲将秦舞阳支走后亲自为她疗伤,并将剩下的伤药和盘缠尽数留给她的事。
“你是说,这一切都是荆轲事先谋划好的?”姬丹的声音微微颤抖,一个既定事实在她脑海中呼之欲出。
青莞眼圈儿仍是红的, 一双眼睛也哭肿了:“主上一力促成‘螟蛉计划’, 而为了做戏做全套,无论临淄阁还是我都将成为这个计划的牺牲品。荆轲作为执行者, 根本无法忤逆主上,只能尽可能救一个算一个。我原本打算养好伤后偷偷去找您,可是荆轲再三警告我不可如此……”
“他说得对,你若来找我,很有可能行迹败露。只有大家都觉得你死在了那场围剿中,你才能彻底摆脱黄金台的桎梏,安然无恙地活下去……”姬丹说着,鼻腔忽然一酸,“荆轲怎么这么傻,明知我会怪他,甚至怨他恨他,却自始至终只字不提此事……他为别人费尽心力筹谋至此,却从未为自己去谋一线生机,寻一条活路……”
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脸颊滴落,这是姬丹第一次完完全全为了荆轲而落泪,不是在得知对方身死噩耗之时,而是在亲眼目睹青莞死而复生,亲身见证所有真相浮出水面之际。
然而荆轲终究是走了,任凭她如何内疚哭泣、如何追悔莫及,也回不来了。
青莞听从了荆轲的话,独自养好伤之后隐姓埋名,不久后与一名庄稼汉成婚,过上了普通人的生活,如今已育有一子,一家三口日子虽不富裕却也和睦美满。
“那你脸上的疤……”姬丹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了句。
其实她第一眼就看到青莞脸上有一道狭长的疤痕,从左脸颧骨一直延伸到下巴附近,像是用刀子划的,看上去触目惊心。只不过青莞一开始没说,她也并未多问。
青莞摸了摸自己的左脸,淡淡道:“我自己划的。”
“为何?”话一出口,姬丹随即什么都明白了。
隐姓埋名说来简单,黄金台的势力有多可怕她更是了解透彻,若想永绝后患,只能毁其容貌,让人无法辨认。
想到这里,姬丹颤颤巍巍伸出手,轻轻抚上青莞面颊上那道有些骇人的伤疤,哽咽着忍住泪:“疼吗……”
怎么可能不疼?!
划开皮肉、鲜血淋漓,那么清秀好看的容颜就这么被生生毁去,怎么会不痛?!
然而,青莞憨笑着摇了摇头:“不疼……真的不疼,一张脸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况且他待我极好,从不嫌我丑陋,事事以我为重……我很知足,真的。”
说到自己的丈夫,曾几何时讲话没个边际的黄毛丫头此时脸上亦露出几分羞赧与柔情。
看着对方脸上洋溢的幸福,姬丹本不欲提及樊於期之事,可一想到那毕竟是青莞深爱过的人,几经犹豫终还是全部道出。
青莞听了,神色果然黯淡了下去:“他居然就这么去了……我竟全然不知……”
到底是刻骨铭心地爱过、沦陷过,即使时至今日,过往种种早已化作曾经沧海、渺渺云烟,心底仍不免阵阵揪痛。
“你怪阿政吗?”姬丹不禁问了句。
青莞摇了摇头:“我不想怨怼于任何人,只是我原以为自己会成为他的劫,却没想到是这样一个结局。天意如此,无可奈何……”
青莞也问了姬丹近几年的情况,姬丹只将这些年发生的种种草草说了一遍,只将自己弱症痊愈的经过详细说了,其余包括在秦宫那些糟心事则轻描淡写、数语带过。
“殿下既然过得好,为何还要出走?我说什么来着,这嬴政就是个王八羔子,殿下你都和他有孩子了,他还是那样斤斤计较……”一想到姬丹一辈子都搭在了那臭男人身上,还为他受了那么多委屈,青莞便心有不甘,气不打一处来,又思及天色已晚,欲请姬丹去自己家中小住一段时日,却被姬丹婉拒了。
如今青莞也有了一个家,而自己身份敏感,实在不应再去打扰她的生活了。
临别之际,姬丹将荆轲留给自己的那只银手镯送给了对方。
“镯子本不是男孩儿戴的东西,不过不打紧,你可以让工匠把它熔了再打成长命锁,就当作是我给孩子的见面礼。”
自即墨到咸阳,从齐国到秦国,这一路风尘仆仆又身无长物,她翻找了半天,也只找到这么一件像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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