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过去了,她和阿政早已过了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年纪……若非不经意间看见对方手上的伤疤,又哪里能认出眼前之人便是秦国的国君,亦是自己儿时的玩伴?
樊於期已大致判断出姬丹的身份,正打算请示嬴政的意见,耳畔传来一阵马蹄声,一拨官兵赶到现场,为首的将领下马朝嬴政单膝跪拜:“末将秦竭救驾来迟,致使王上涉险,罪该万死!”
嬴政斜睨了他一眼:“你是嫪毐的人吧?”
“回禀王上,末将的确曾效力于长信侯。”
“刺客杀人时你们不在,刺客跑了你们正好赶来。”嬴政双手负于身后,冷冷一笑。
那浮于嘴角的笑渗着透骨的凉意,秦竭莫名打了个寒战,讲话都有些不利索了:“末将护卫不利……末将,万死难抵其罪。”
“你们一口一个‘罪该万死’,寡人倒很想看看……”嬴政踱步至秦坚面前,略微探下-身,勾起唇角,“死一万次,究竟是个什么死法?”
君王没让起身,做臣子的自然只能跪着。
秦竭仍然保持着跪姿,低着头,额上的冷汗滴落在手背上……比之更难受的是来自心底的惧意,一个未及弱冠、尚未亲政的年轻君王,眉宇间甚至还带着些许少年的稚气,竟在瞬间气场突变,让他这个多次上过战场的老将感到脊背发寒!
就在秦竭忐忑之际,嬴政忽而直起身弹了弹袖口沾的灰,一副轻描淡写的表情,仿佛刚刚眸底爆发出的冷戾只是对方的错觉:“罢了,你且起来吧,让嫪毐这两天进宫一趟,寡人要见他。燕国太子远道是客,居然光天化日在我大秦的王都遇袭,我们怎么也得给人家一个说法。”
秦竭如获大赦,连连称“是”,并表示即刻率卫队亲自护送燕太子丹前往驿馆。
岂料嬴政一挥袖子道:“不必了,寡人在宫里为燕国太子选个住处便是。”
“王上三思!按礼制,外邦使臣一律住在驿馆,怎可……”秦竭以为自己听错了。
然而,他话音未落便被嬴政打断:“礼制也是人定的,何况刺客都敢当街杀人了,驿馆也不一定安全。倘若燕国太子在我大秦境内有个三长两短……秦将军,这个责任你担得起么?”
秦竭一时答不上话,嬴政也没管他,转身携了姬丹的手,在一众官兵愕然的目光下由樊於期护送着一起登上回宫的马车。
·
嬴政挑选的住处位于咸阳远郊的一处行宫,名曰“阿房宫”,行宫依山而建,因地势高、观景角度好而闻名。
姬丹在外围粗略观望了一会儿,不仅能俯瞰咸阳城全景,甚至可以远眺阿政自己的甘泉宫。
更值得一提的是,宫殿的规模虽不比那些奢华的宫宇,但内里的布置却极为考究:光是一方下棋用的矮桌皆以价值连城的银丝红木打造而成,绕过一张琉璃屏风,便到了就寝之处,床榻四周的帷帐以及窗纱皆由世间罕见的凤尾绒纺成。
殿内并未点熏香,空气中却飘着一种清甜淡雅的味道。
暗香浮动,似有若无,姬丹一闻便知是自己最喜欢的枇杷香。
“王上知道燕太子殿下从不用熏香,所以让奴婢们准备了些时鲜瓜果放置在殿内,清香解乏,也可作食用。殿下若还有什么要求,或是需要添几个侍从,尽管吩咐老奴就是。”上了年纪的掌事细声细气地说道。
“多谢,我身边有青莞就足够。”姬丹谦和一笑。
待殿里只剩下她和青莞二人,终于松了口气往榻上一靠。
自四国合纵伐秦失败,作为燕国太子的她从蓟城长途跋涉至此,一路上宵小之辈几次三番意欲行刺,可以说是险象环生,到了此时此刻才暂时将悬着的一颗心稍稍放下一点。
对,只是“暂时”。
因为所谓的“国书修好”、“太子为质”,不过是个幌子罢了……面见秦王,递交国书也并非任务的结束,而是此行的开端。
思及此,姬丹只觉脑中千头万绪,倍感头疼。
不经意间抬眼一看,青莞盘腿席地而坐,双手捧着果盘已经吃上了,旁边一堆果皮果核,小嘴一边动一边碎碎念:“殿下,这秦王还真是大手笔!二话不说就给咱们找了个这么好的地方!”
“那是当然。如果在驿馆,你定是没有单独寝房的……”姬丹看着青莞的吃相不禁皱眉,最后实在忍不住递给她一条手绢,“好歹注意一下形象吧。”
其实青莞不说,姬丹亦看得出阿政的细心。
小时候她特别怕黑,晚上熄灯后宫人们都在外面候着,偌大的寝殿内只有自己一个人在空旷的床榻上翻来覆去,经常害怕得整夜睡不着。
因此,她讨厌黑夜,讨厌住在空荡荡的大殿……而这个秘密,只有阿政知道。
阿房宫地势高视野开阔,不利于刺客隐藏,确实比驿馆安全得多;她一向喜静,这儿远离咸阳主殿,环境清幽少有人至;寝殿不大,一盏烛台便可照亮整个房间,抬头一眼便能看见偏殿……想到这,姬丹内心涌上一股暖意。
原来时隔这么久,阿政还记得这些。
“这里不就只有殿下和我两个人么,而且我的肚子空了快一天了。我什么罪都能受,就是不能挨饿……对了,怎么还不开饭呐?殿下想必也饿坏了,这里有您最爱吃的枇杷,我给您剥几个大的吧!”
虽然在抱怨,青莞还是乖乖用手绢擦了擦嘴,末了准备给姬丹剥枇杷。
姬丹摇摇头:“你知道的,我用膳之前从不用其它东西。再说,我也不是很饿。”
正说着,殿外几名宫女与内侍适时地送来各种主食、荤素、汤羹等一并六七样,原是此时已过饭点,膳房只有昨日剩的糕饼点心,偏偏嬴政再三嘱咐燕国太子的膳食必须同自己一样现做,故而耽搁了些时间。
像是知晓姬丹的习惯似的,宫人们将饭菜分类摆盘后,便各自安静离去。
青莞关好殿门,回过身,取下头上的一支银质发簪在每样食盒中试了一下,然后舒了一口气:“都无毒,我来为殿下布菜吧!”
姬丹轻轻笑了笑,这些吃食是阿政特意嘱咐的,事先也必经过查验,自然不会有问题……不过此刻,她还真没什么胃口。
“你先吃吧,我要想事情。”
正在剥虾的青莞手一停:“有什么事不能吃完再说么?”
“我在回想今天的刺杀。”讲到这,姬丹苦恼地揪了揪自己的眉心。
提及刺杀,青莞将碗筷推到一边,上身前倾:“殿下今天不该去扶那个孩子,明知周围危机四伏,您应当自保为上。”
“你说得对,这一点确实是我的疏忽。”
青莞叹了口气:“也不怪您,谁会想到那么小的孩子竟是个杀手。”
“那不是孩子,是侏儒。”身后蓦然传来男子清冷的声音。
青莞一惊,险些打翻了手边盛汤的碗。转过身去,才发现荆轲怀中抱剑,背靠着柱子。
“你你你你……你干吗突然冒出来吓人啊!”青莞指着荆轲的鼻子,忽而又想到了什么,十分恼怒地质问道,“你不是暗卫吗,今天我们被人追着打的时候你死哪儿去了?!”
“既然有人出手,暗卫就没必要现身。”面对青莞的怒火,荆轲却仍旧面无表情,甚至连个正眼都没给。
“荆轲你……”
“好了,不要吵了!”姬丹扶额道,“现在最关键的是查清楚那个斗笠人的身份。”
那斗笠人武功卓绝,交手时对方的一招一式便令她有种熟悉的感觉,尤其是逃走时的动作。
“会不会是……瑶光?”青莞一拍大-腿,“虽然我没直接交手,但对方的身形娇小轻盈,很明显是个女子。你们想想,江湖上的女刺客本来就少,能在武功上达到如此程度的,可不只有瑶光了?”
荆轲反驳道:“不太可能。瑶光隶属‘北斗七剑’,此杀手组织都是集体出动,绝不允许成员私下接收任务。换言之,就算对方是瑶光,其他六人肯定也在附近,怎么可能只有斗笠人一个?况且我一直在远处观察,那个刺客出剑确实快,但与瑶光的剑意还是有所不同。瑶光使剑飘逸灵动,而那刺客的剑法却阴狠诡谲……”讲到这里,荆轲停了一下,紧接着话锋一转,“其实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用剑的风格都有一定的相似之处。若说模仿,也不是没有可能。”
青莞“切”了一声,相当不屑:“你啰啰嗦嗦一大堆等于没说。”
荆轲起身走向姬丹,开口道:“属下认为,与其调查刺客的身份,不如仔细想想其幕后主使为何急于取少主的性命。或者说,少主此番质秦,会触动谁的利益?”
放眼偌大的咸阳甚至整个秦国,谁能只手遮天,城门说关就关?
谁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毫无顾忌地杀人?
霎时间,一个名字闪现在姬丹的脑海。
吕不韦……!
……
是夜。
夜凉如水。
霓虹楼里,歌舞初歇。
密室的石门打开,一名仆役来报:“大人,有人要见您。”
刚刚疗完伤的嫪毐斜倚在小榻上,失血的脸有些苍白,嘴唇却嫣红得像是抹了胭脂一般……
随意披上一件绛色丝织外袍,长信侯的声音透着几分慵懒与不悦:“都宵禁了,谁会在这个时辰见本侯?”
来客缓缓摘下黑色斗篷的连帽,露出面容。嫪毐一怔,随即抬臂躬身:“原来是吕相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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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递交国书
霓虹楼的密室内,嫪毐挥退所有下人,亲自为吕不韦斟了一盏茶:“吕相夤夜来此,就是为了训斥在下?”
“不是训斥,是警告。”吕不韦冷冷说罢,拿起茶盏一饮而尽。
嫪毐顿觉面子上挂不住,却又不好发作,只得咬牙道:“这些年吕相在朝野只手遮天,除了您政绩斐然之外,借我霓虹楼的势力排除异己也算一个原因吧。”
吕不韦将杯盏往桌上一扣:“所以,这就是你擅杀燕国质子的理由?”
“吕相听我一言,在下这么做也是形势所迫。王上已经授命长安君暗查这些年军费的亏空,长安君何许人,岂是我等能拦得住的?!”见吕不韦已面有愠色,嫪毐不得不低眉作出解释。
“亏空究竟是谁造成的?近年你挪用军费私自扩充自己的势力以为能将本相蒙在鼓里?现如今填不上了才知要弥补,所以你与齐国的公子弈暗通款曲,替他杀人赚钱填补亏空,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吕不韦的质问步步紧逼,亦激怒了嫪毐。
他猛一抬头,睁大眼睛道:“吕相难道忘了在下的霓虹楼当初为谁创办?吕相借在下之手为自己铺路,如今平步青云了,却来说教在下的不是!”
讲到这里,他冷笑一声:“也罢。既然您不需要在下了,将霓虹楼铲除不过挥一挥袖子的事,只是万一牵扯出什么让人发现了端倪,吕相怕是不好向朝野交代。”
“长信侯何必如此失态,本相深夜至此本就是来为长信侯解决麻烦的……本相已将亏空悉数补上,长安君不会查出什么。”
言罢,吕不韦不急不慢地起身,走到密室门口时停下脚步,却并未转身:“这是最后一次。若你执迷不悟,本相也保不了你。至于朝野的交代,那也是本相自己的事。”
·
次日。
姬丹一如既往地早起,一番洗漱后,青莞为她换上正式的朝服。
“今天是递交国书的日子,待会儿会有人引领我去正殿,你就在宫城外等我。”
姬丹话音刚落,门外果然有内侍通传:“请燕太子殿下随奴才觐见王上,递交国书。”
“有劳了。”
姬丹说完便跟着那名内侍出了门,青莞将她一直送到咸阳宫外。
且说那内侍领着姬丹一路七拐八绕,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还没到,纵使她对咸阳宫的路不熟也觉察出了不对劲……
难道情况有变?
此时姬丹身上并未带剑,难以自保的她只得不着痕迹地放慢脚步。
但见四周假山环绕,林荫茂密,几步之外便见一口深潭,一池碧水深不见底……
这根本不是去正殿的路!
姬丹几乎可以确定这一点了,于是她果断停步,黑着脸问前面领路的侍从:“这不是通往正殿的路,你要带我去哪儿?”
小内侍突然被凶巴巴地问及,顿时一头雾水,结结巴巴答道:“没,没说去正殿啊……是,是王上命奴才带您去,去他的寝宫递交国书。”
诶……?本已随时做好搏命准备的姬丹也懵了。
甘泉宫是嬴政的寝宫,也是咸阳宫中地势最高的宫殿。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殿门口,那小侍从犹豫了一下,终是忍不住低声对姬丹解释道:“王上宿醉方醒,尚未用早膳,还望燕太子殿下不要见怪。”
“自然不会。”嘴上这么说,姬丹却不由得抬首望了一眼日头,腹诽道:这应该是午膳了吧。
进了殿,姬丹便忍不住以袖掩鼻,暗叹殿内好重的酒气。
目光扫视四周,矮桌上凌乱地放着书籍和策论,旁边摆着个爵杯。
嬴政斜倚在榻上,卧榻旁有一面一人高的铜镜,年轻的君王看上去刚刚洗漱完毕,还没换上朝服。
“你们先下去吧!”嬴政挥了挥手,待内侍们全部退出寝殿外,接着朝姬丹一抬下巴,“念吧。”
过了半晌,她才反应过来对方是要自己念国书,于是微微皱眉,行了个礼,说道:“请秦王端正坐姿。”
“什么?”嬴政眉毛挑了挑。
姬丹退后一步,郑重其事道:“考虑到秦王宿醉,在寝殿宣读国书已是吾国作出的最大让步。还请秦王看在两国邦交的份上端正坐姿,否则恕外臣无法宣读国书。”
“行行行,我坐正就是……”嬴政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好在最后摆了个正襟危坐的姿势,一字一句道,“请燕国太子宣读国书。”
姬丹心中无奈,然而面子上的功夫还得做到,于是从袖中取出国书摊开,朗声念道:“秦燕本姻亲之国,世代交好。然寡人误信合纵谗言,驱士卒以争小利,毁邦交而生事端,实非寡人本意矣。今令吾国太子质于贵邦,以表寡人日月可鉴之心。愿两国重修旧好,化干戈为玉帛,牧战马至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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