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屋外简直是两重天,姬丹的膝盖刚一挨到地上的雪,便浑身打了个激灵。
青莞欲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给姬丹披上,姬丹摇摇头制止了她。
“我去求主上。”半晌后,青莞下定决心道。
“你求了也没用,不光救不了少主,而且连你自己也会搭进去。”荆轲突然走了过来,身后的雪地上没有半点脚印。
青莞本欲指责对方怎么到现在才出现,早干什么去了,不过看到姬丹冻得发白的脸,她也无心去计较别的,只盼着主上能网开一面。
一个时辰过去了,姬丹已冻得嘴唇发紫,两条腿僵硬得没有了知觉。
青莞不能把自己的衣服让给她,只好蹲下来哈着气为她搓手取暖。
此时,门一开,太子丹负手从屋内走了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衣衫单薄、跪在雪地上的妹妹。
“只要你向哥哥认个错,哥哥就既往不咎,饶过你这一回。”伸手抬起对方的下巴,太子丹说道。
姬丹倔强地望向兄长,青紫的嘴唇勉强动了动:“妹妹何错之有?”
太子丹眼神一冷,撤开手的同时将她猛地一推:“不知好歹的东西!”说完,拂袖转身而去。
姬丹勉强稳住身形,即使是跪着,腰板也挺得笔直,风雪中静默的背影茕茕孑立。
青莞看了万分心疼,直到太子丹走远,终是忍不住开口道:“殿下何必与主上争这一时之气啊……”
姬丹任她将自己的双手放在怀里,摇了摇头:“我不是为自己争一时长短,而是为阿雪讨一个公道。如果连我都不为她争一把,那就没有人会为她争了。”
直到傍晚,姬丹方被青莞搀扶着一瘸一拐回了东宫。
寝宫里已提前备了好几盆炭火,皆是价值连城的银丝炭。
半倚在软榻上,姬丹已沐浴过,此刻的她微合着眼,青莞正在用艾条为她熏膝盖,拔除入骨的寒气。
“这段日子双膝可得好好保暖,否则落下老寒腿就好不了了。”
青莞话音刚落,房门被轻轻推开,太子妃端着晚膳进来,余光瞥过低头服侍的青莞,接着将晚膳放在桌案上。
“臣妾听下人说太子殿下回来时步履蹒跚,面色不好,像是受了寒,所以臣妾做了些暖身又清淡的羊肉汤送过来。”太子妃低垂着眉眼,小心翼翼地说道。
青莞暗道不妙,光顾着给殿下驱寒,一时竟忘了东宫里还有这位主,所幸之前已用熟鸡蛋敷过脸,不仔细看发现不了异样。
姬丹不慌不忙,微笑着朝对方点头:“太子妃有心了。其实也没什么大碍,前段时间在辽东视察时腿脚受了寒,这几天蓟城下大雪,腿疼又发作了。”
见太子妃欲言又止,她便对青莞挥了挥手:“你先下去吧,让太子妃服侍我用晚膳就行了。”
青莞向太子妃行了个礼,然后退下。
太子妃盛了碗羊肉汤,递到姬丹的手里。
姬丹尝了一口汤羹,紧接着抬头看向面前的端庄女子:“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出乎意料的是,太子妃退后一步,跪地对她行了个大礼:“臣妾斗胆问一句,太子殿下既然让雪妹妹去陪那个人,为何转头又杀了他呢?不止如此,自从臣妾嫁到燕国以来,太子殿下与臣妾虽说相敬如宾,但给臣妾的感觉一直是若即若离、忽冷忽热。更让臣妾不解的是,您冷淡时却并不排斥和臣妾亲近,而当您心情愉悦的时候却从未在臣妾这里留宿,也不去临幸别的侍妾,这种感觉简直判若两人,却又无法解释……是因为,青莞的缘故吗?”
姬丹被问得一时摸不着头脑:“青莞?”
“臣妾发现,只要青莞在您身边时,您便不会亲近臣妾……”太子妃微微低头,犹豫了一会儿又继续开口道,“太子殿下既如此喜欢青莞,为何不给她一个名分?青莞虽出身寒微,但这些年来照顾您一直细心妥帖,而且臣妾看得出,她对太子殿下是真心的好。”
思索片刻,姬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垂了眉眼:“阿雪的死是我的错,当时我喝醉了,稀里糊涂就答应门客的要求,是我对不住她……至于青莞,那是你想多了,我可怜她从小孤苦伶仃,只把她当做妹妹来看待。”
“这些年来燕国朝政混乱,吏治腐败,我虽有心整顿,可父王以及一干老臣都在,很多事情我也无法完全放开手去做,所以有时难免烦闷,不想却因此冷落了你,是我不好。”
说着,姬丹握住太子妃的柔夷。
刚刚那番话自然是她不得已编出来的说辞,如果可以她真的不愿欺骗眼前这个温婉娴静的女子。
太子妃的手并不像贵族女子那样保养得白皙柔嫩,她也是赵国的公主,自小亦养尊处优,然而嫁到燕国以来,却从未主动给自己添置过一件华贵一点的衣服,即使过年节,她的新衣也大多是自己缝制。
姬丹曾经几次问起,她都说太子殿下崇尚节俭,自己为东宫主母,自当做好表率。
若说阿雪的死让姬丹无比愤怒,那么太子妃的所作所为则令她感到愧疚又亏欠……
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却蒙在鼓里,赔上了一辈子。
这样一个无辜的女子,带着对婚姻的美好期盼远嫁他国,却未曾想过会成了一场阴谋的牺牲品,甚至不知道日日与自己夫妻相称的人究竟是谁。
目光掠过太子妃身上那件海棠花的云纹锦袍,姬丹记得那是去岁为年节特意裁制的,便说道:“后天就是年节了,你去为自己做件喜庆点的衣裳吧……这件太素净,也旧了。等衣服做好了就换上,我们一起进宫,父王看了也高兴。”
“多谢太子殿下!”太子妃显得很高兴,其实她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三言两语关切的话便能让她开心许久。
“对了……”太子妃想了想,又道,“既然太子殿下将青莞视作妹妹,何不替她选个好人家?青莞的年纪也不小了,若已有心上人,太子殿下不如为她指个婚,臣妾也好准备嫁妆……若没有,那臣妾便替她留意着。毕竟是东宫的人,说什么也不能委屈了她。”
“听你的。”姬丹嘴上这么说,内心却哭笑不得。
青莞那丫头的心上人啊……
思绪渐渐飘远,才知今是昨非,恍然如隔世。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就到秦国啦,阿政又回来啦!
第108章 从未放下
与大雪纷飞的燕国相比, 秦国今年却迎来了一个罕见的暖冬,岁末至今只下了一场小雪,不到一天便消融了。
常言道“瑞雪兆丰年”, 暖冬固然舒适宜人, 来年的蝗灾和疫病却不容忽视, 因此即便年节将至, 嬴政也不敢懈怠了朝政,经常通宵达旦批阅奏章, 甚至好几次熬夜之后又紧接着上朝。
夏无且劝过几次,嬴政根本不听,他也就不再劝了。
此时此刻已是夜深人静,樊於期进入御书房时,不出所料地看见嬴政还在伏案处理政务。
默默叹息了一声, 他上前一步,俯身行礼:“参见王上。”
嬴政头也不抬, 继续专注于手头上的事务:“齐国那位有消息了?”
樊於期点头:“他的手下在燕国边境遇到了些麻烦,不过已经脱身,粮草等物资预计下个月就能运到境内。据说燕王喜为军粮一事大发雷霆,接连处斩了好几名涉事的大臣。”
“燕王喜的反应倒是比寡人预想的要快……”嬴政嘴角扬起, 剑眉也跟着微微上挑, 似乎对这样的结果很满意。
“据属下打探到的消息,最先发现问题的是燕国的黄金台,燕王喜便授权让他们进行暗查,最终查出了震惊朝野的军粮倒卖一事, 顺带牵扯出了许多重臣要员, 甚至包括大将军卫满也涉事其中……”
嬴政放下毛笔,将成堆的奏章先搁在一边, 起身稍微活动一下酸疼的颈肩:“燕国朝堂上尸位素餐的人太多了,清理一下对他们不是坏事,没想到寡人这一次反倒帮了燕王喜的忙。”
樊於期像是想起了什么,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嬴政既然都让他直说了,樊於期只好开口:“属下还探到,负责军粮案调查与抓捕一事的人,是太子丹……”
一听到“太子丹”这三个字,嬴政揉着自己颈部的手一停,脸色立马不那么好看了。
很久很久,他都没有主动关注过那人的消息,即使偶有从别人口中听到那人的名字,也是屈指可数。
樊於期仿佛没注意到他面色的变化,继续讲着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齐国那位的手下就是险些栽在了太子丹之手,所幸最后还是有惊无险地逃脱。不过大将军卫满就没那么幸运了,听闻他走投无路之下挟持了太子丹,结果仍然没能逃出去,自己反倒掉下了悬崖,尸骨无存……”
嬴政的眸光闪了闪,嘴唇紧抿着,沉默不语。
樊於期知道他在听,而且在很认真地聆听。
这六年来,尽管嬴政嘴上从来不提,也不主动打听那人的动向,但樊於期就是知道他从未放下那一段过往。
所有的不提、不说、不问、不看都是刻意的回避,都无一不是在证明——他放不下。
“怕什么,别说齐国这个中间商,就算他们查出幕后买家是寡人,小小的燕国还有能力向我大秦出兵不成?”半晌,嬴政嗤笑了一句。
这句话提醒了樊於期,他不禁面露忧色:“我大秦尚不惧六国来犯,何况区区一个燕国?可问题是,目前我们购买六国的资源和战备物资都是通过齐国那位,若这条线断了,以后想找到这样一个中间商恐怕不那么容易。属下以为,王上可与齐国那位保持一定的联系,但不可来往过密,尤其不能答应帮助他夺得王位的要求。”
“那你认为,若想一统天下,谁是我们最大的障碍?”对于樊於期的忧虑,嬴政并未直接亮明自己的态度。
樊於期想了想,回答道:“赵国兵强,楚国地大,这两国是大秦一统之路上最大的阻碍。”
嬴政点了点头:“齐国在东,秦国在西,三晋与楚国位于中间。正因如此,若能扶植一个听命于我们的齐王,秦齐两国便能对中原形成夹击之势,到那时,九州便是寡人囊中之物,唾手可得。”
“王上高瞻远瞩,属下拜服。”樊於期说道。
他原本担心嬴政养虎为患,如今看来对方早就做好了万全准备,也无须他去操这个心。
也对,论谋略、论心机,谁能比得过王上呢?
不过想到接下来的计划,樊於期多多少少还有点不放心:“王上真的打算微服去齐国吗?朝政怎么办?其实这些都可以交给属下来做,咸阳还是得由王上坐镇。”
“齐国那位可不是好相与的,况且他已经明说了——必须要和寡人见面,才能继续下一步的合作。至于朝政之事,寡人会让芈启和王翦共同处理。”嬴政做此安排,也是经过了一番考量。
近一年来风调雨顺,又没有什么大的战事,昌平君芈启虽政绩平庸,但也未出过大的纰漏,把政务暂时委托于他,其他朝臣也不会非议;而王翦的资历有目共睹,绝大多数人都服他。
“上将军自然是信得过的人,可昌平君……”
面对樊於期的隐忧,嬴政显得并不在意:“寡人知道你要说什么,寡人不光知道芈启最近私下里与楚国重臣有密信往来,而且还知晓今夜他准备密会之人乃楚国的大将项燕。正因如此,寡人才有必要离开咸阳一阵子……只有这样,某些人的狐狸尾巴才会迫不及待地露出来。”
看着半眯起凤眸的嬴政,樊於期微微俯身:“属下明白了。”说着,便要准备告退。
“樊於期啊……”蓦地,嬴政出声喊住他,“自寡人及冠那日,过了多少年了?”
“距王上及冠亲政,已有六载。”樊於期脱口而出,不知对方为何突然有此疑问。
“六年……”嬴政喃喃着,继而轻轻叹息一声,“这个卫尉你也当了不少年了,怎么到现在还改不了口?说了多少遍,属下是侍卫们的称呼,你是当朝要员,在寡人面前当称‘臣’才是。”
樊於期一愣,随即扯了扯嘴角,勉强一笑:“大概一直说惯了吧,很难改口。而且属…臣本来就是侍卫出身,一个称呼而已,也没什么。”
“可我记得,曾几何时,私下你都是唤我‘小政’的……”
这六年来,嬴政将君王的天威发挥得淋漓尽致,几乎没有自称过“我”……而此刻,这一声“我”、一句“小政”却将樊於期的思绪又带回了从前。
“那时年少无知,不懂君臣有别,望王上恕罪。”
看着樊於期跪地,深深一拜,嬴政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自从丹儿离开咸阳,樊於期也与他越来越生分疏远,除了朝政上的讨论,两人的交流再无其它。
即使他主动提出与之练剑,对方也会以“恐伤及龙体”为由婉拒。
那个曾经一起切磋剑术,并肩作战,与自己亲密无间的人此刻就跪在他面前,说着和其他臣子们一样的话,让嬴政内心五味杂陈之余,还悲哀又无力地发现——不光丹儿已离他而去,连樊於期也在渐渐远离他。
那些生命中重要的人,他一个也抓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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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午后,嬴政与苦夏同游御花园。
谈及年节之事,嬴政说道:“今年年节寡人不在宫中,一切便从简吧,宫宴也别办了。”
明日他就要秘密前往齐国,对外宣称前往蜀地视察,除了樊於期、赵高等少数亲信知晓内情,其余人包括苦夏在内皆对此一概不知。
苦夏点了点头:“臣妾尚有一事不明,年节将至,相关采购必不可少,但这些年为了修建骊山陵寝花费巨大,后宫也尽可能缩减开支,避免铺张。可臣妾前日看到运送大量柑橘的马车进宫,若仅仅只是采购年节的果品,也用不了那么多。何况中原各地,只有楚国的淮南一带出产柑橘,再远道运至咸阳,价格自然不菲……樊妹妹素有咳疾,是不是为她采买的?”
嬴政微笑道:“是寡人专门为你采购的。寡人记得你最爱吃这个……”
苦夏一怔,未料到那些红彤彤的橘子居然是嬴政为她所买,更没想过连自己的口味这种小事对方都了然于心,欢欣之余更多的是感动:“其实,只要王上心中有臣妾,臣妾就满足了,不需要如此破费……再说,臣妾一个人哪吃得了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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