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皇位也好,报仇也好,竟然都不再重要。废太子只想留住眼前这个少女,用他的全部。
玲珑看了他几秒,本来面无表情的脸突然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我当然相信你啦,我很想出去的。”她抱抱废太子。“凭什么我们要被这样欺负啊,随遇而安也不是这样的对不对?我还等着你带我出去,让我风光,我好去把嫡姐也欺负回来呢!”
废太子这才放下心来,任他如何谋算,也算不出究竟要如何讨好疼爱,才能叫她对自己的情意更多几分。
此后第三天,宫里便来了人。
这可是西祠巷子里头一回来了宫里的人,还是皇帝的贴身大太监总管江公公!
这位江公公是看着废太子长大的,皇后还在的时候,他受过皇后恩惠,所以皇后不在了,他也一直很照顾修文太子。后来修文太子被废,他想方设法找人多多照拂一下西祠巷子里的修文太子,只可惜西祠巷子这个地方,即便是江公公也不能任意来往。此番收到修文太子给自己递的密信,他自然唯命是从,皇帝果真心软,叫他来西祠巷子,召太子入宫。
“殿下——”
“江公公。”废太子先一步扶住江公公,“我已不是东宫,担不起这殿下二字了。”
“殿下这说的什么话,在奴才心里,您永远都是太子殿下。”江公公抹了抹眼角的泪,“一切都按照殿下的吩咐做了,皇上心里还是惦记您的,否则不会叫奴才深夜来请您入宫——”
“我不去。”
“届时与皇上见了面,殿下您服个软也就——什么?”
“我不进宫。”
江公公惊呆了:“殿下糊涂!此番正是与皇上和解的机会,您怎能——”
“公公不信我吗?”废太子轻轻一笑,眼中却丝毫没有被皇帝想起的激动,他瞎掉的那只眼睛此刻漆黑如深夜,再也没有比这只眼睛更冷的了。“你回去就如实告诉皇上,说罪人修文欲求在此了却残生,没有福分再做帝王之子。”
江公公瞪大眼:“殿下——”
“照我说的做,如果你心中还认我这个主子的话。”
江公公欲言又止,却终究是退了出去。
他回宫后,皇帝正在寝宫等着,见江公公回来身后却没有其它人,顿时变了脸色,再听江公公说废太子根本不愿回来,甚至不愿再承认彼此之间的父子亲情,皇帝勃然大怒,拂袖摔了桌上的茶具,气恼的胸口不住起伏:“反了他!反了他!他竟敢这样说!他竟敢——”
“皇上!”江公公跪了下来,抹了一把眼泪。“老奴还记得,殿下出生时那小小一团,后来长得多好呀,皇上疼他,皇后娘娘更是把殿下当成眼珠子,可后来皇后娘娘走了,殿下就没人疼了。皇上若是见到如今的殿下,定然是认不出来了。殿下的一只眼睛瞧不见了,右手也废了,写不了字,拿不起笔,老奴见了,这心底,就如刀割一般的难受啊,皇后娘娘在天之灵,不知要多么伤心。”
第16章 第二片龙鳞(六)
虽然身边有许许多多的女人,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可在皇帝心里,真要说谁占据的份量最重,还是要数先皇后。
她是他的发妻,在他还是个默默无闻的皇子时便陪伴在身边,同甘共苦,他们一起度过了很长一段光阴。美好的、痛苦的、悲伤的、喜悦的,他们共同经历。皇后临死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修文太子,皇帝身边有无数的美人,等她死了,就会有其它女人代替她的位子,皇帝也会有许许多多儿女,可她却只有一个修文。她死了,修文要怎么办?
因此她临终前还不忘抓着皇帝的手,要他好好照看修文,千万不要忘记他们是一家人。
这也是为何废太子将手头最后一件母亲的遗物想方设法送到江公公手里的原因。那是一串时年已久的佛珠,是很久很久以前,皇后刚刚有孕时,皇帝微服私访为她带回来的,同时带回来的,还有成王的生母,一个才色双绝的江南美人。
这串佛珠并不珍贵,所以废太子被关进西祠巷子时才得以保存。皇帝看到这串佛珠,便想起了先皇后,想起自己待她有愧,又罔顾她临终托孤,将他们的独子关入西祠巷子。
江公公又适时感慨了一句今晚是十五,很快便中秋佳节了。
这是废太子叮嘱他说的话,皇帝听了后果真面露动人,中秋节也是废太子的生辰,他还记得这个孩子刚出生时,自己有多么欢喜。修文太子一直都是皇帝的骄傲,他自幼便为人宽厚天资聪颖,皇帝用尽了心血来教导他,可这份父子之情在废太子成年后就发生了改变,逐渐苍老的皇帝开始忌惮正年轻的太子,怕他会效法先人逼宫夺位,因而对太子百般提防。
这也是为何东宫查出巫蛊之术跟龙袍,皇帝想都没想就命人前去捉拿废太子的原因。他心中的恐惧被勾了出来,于是就忘记了修文太子是他的儿子,完全将其当成了要抢夺自己皇位的敌人。
眼下已过去四年,看到先皇后的遗物,想起自己对先皇后的亏欠,在她临盆之际,带回来一个美人,又有负她临终所托,将修文太子打入西祠巷。种种心绪上来,便命江公公去西祠巷子,将废太子带来。
可废太子却不愿再见他!
他是皇帝,亦是父亲,为人臣,为人子,修文怎敢不来?!
江公公见皇帝气恼,连忙道:“皇上息怒,殿下他如今……老奴见了,都忍不住落泪。”
“修文他……他怎样了?”皇帝忍不住问。
“唉。”江公公一声叹息。“皇上,殿下的心死了,他再不是过去的修文太子了,他的意气风发、挥斥方遒,都在四年前化为灰烬了。如今的殿下,不过是个废人。眼不能视物,手不能执笔。殿下说,皇上再也不必怕他有异心,因为他已是个废人,此生便老死于西祠巷,再也不会出来。”
修文太子,那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天下人都知晓他少年出众,惊艳绝伦,是无数高门贵女梦寐以求的如意郎君。他身份尊贵,高高在上,他本是天上的明月供人仰望,可如今却坠落尘世,再没了那份光芒。明珠蒙尘,白璧有瑕,覆水难收。
皇帝满腔愤怒,就像是泄了气的皮球,再也没了声息。那是他最引以为傲的儿子,是他的第一个孩子,日后再有更多儿女,也没有一个如修文一般叫他费尽心血。
可这个孩子,废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皇帝闭上眼,轻轻叹息:“你……明日安排一下,朕要出宫。”
“皇上?”
“朕老了。”即便是帝王也不得不承认,他越来越老了,他的儿子们都长大了,可他再也不复当年的年轻力壮。如今后宫已经有数年不曾有新生儿诞生,他自己的身体,他比谁都清楚,早已是有心无力。“有些人的心就开始活络了。”
“皇上——”
“什么都不必说。”皇帝摆摆手。“既然修文不肯来见朕,朕便亲自去见他。当年……也是朕不察,竟连辩解的机会都不给他,如今他对朕心灰意冷,也是理所当然。是朕寒了他的心,这人心一冷啊,就再也暖不了了。”
江公公看着皇帝仍旧高大的背影,帝王鬓边已经生出华发,可身边却没个能说心里话的人,皇后娘娘去后,皇上就更寂寞了。修文太子被废,他便真正成了孤家寡人。如今除了自己这个阉人,竟再没有谁能叫皇上信任了。
这就是帝王吗。
坐拥江山,却又形只影单。
第二日,皇帝脱下龙袍,没有惊动任何人,只带了两个侍卫同江公公出了宫,直奔西祠巷子。
西祠巷子这个地方,向来是圈禁皇室中人的,皇帝从未来过,所以也不知道这里原来如此荒凉残破。里头的人怎么活,外人不晓得,但禁军死死守着这里,不会给任何人出来的机会。进去的人,都死在了里头,连迁入皇陵的资格都没有,就地掩埋,一抔黃土,一具白骨,此生便销声匿迹,再无人记起。
这里的宫人也不多,大多身形消瘦面色青白麻木不仁,便是见了皇帝也没有多少畏惧之色——在这里生活的人,都是行尸走肉,还怕什么死不成?在这活着,比死都难呢。
皇帝在江公公的引路下到了废太子居住的破院前。近乡情怯,他竟不敢跨进去。
在门口站了许久,皇帝才迈开脚步,进了院子。入眼是一片青翠菜地,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到处是补丁的粗布衣裳的男子正背对着人在浇菜。他从水井里自己打水上来,提到菜地里,弯着腰,双手满是泥土也不甚在意,安静地做着自己的活。
哪里有一丝贵气,又哪里还有一丝人气。
听闻脚步声,浇菜的人回头了。从他的背影可以看出这人十分瘦弱,粗布麻衣套在身上竟只剩个架子,可再怎么有心理准备,当看到废太子瘦骨嶙峋的脸时,皇帝还是经不住这打击,噔噔噔后退了数步,眼眶一热。
四年了,再多的愤怒都已经过去,废太子“谋反”的罪责在皇帝心中逐渐被洗刷,这四年里,他每每梦中惊醒都会想,自己当初是不是太过武断了呢?若是给修文机会解释,是不是自己误会了他?万一是有人陷害他呢?他又总是记起废太子的好,修文自幼聪明,读书习字都比寻常人家的孩子快,他又孝顺懂事,无论对自己还是对皇后,都恭敬孺慕。皇帝有颈椎疼的毛病,修文便想方设法找来调理的方子,逢年过节及皇帝生辰,总是修文的礼物最用心最珍贵。
修文被废的时候,会不会怨恨他这个父亲,连一点机会都不给就定了他的罪?
来西祠巷子之前,皇帝最怕的就是修文会怨恨自己。可现在他才知道,可怕的不是被孩子怨恨,而是孩子看见他,如同看见一草一木。“皇上。”
他的儿子,不叫他父亲,叫他皇上。
“修文——”
“我不过是个罪人,四年前,皇上便剥夺了我的名字及封号。”废太子淡淡地站直。“如今我是个没有名字的人,这里也没有叫修文的人。”
“你在恨父皇——”
“这里简陋,皇上真龙天子,还是莫要踏足的好。”废太子完全不在意皇帝说了什么,他继续去浇自己的菜,吃力地提着大水桶到井边,皇帝对着身边的侍卫呵斥:“还愣着做什么!难道要叫太子做这等粗活!”
侍卫被他口中的“太子”惊呆了,连忙去抢废太子的水桶,这时候屋子门帘被掀开,走出一个身形纤细的女子,她见到有人抢废太子的水桶,顿时如同护崽子的母老虎一般,抓起门口的苕帚就冲了过来,对准这群人一通胖揍,就连皇帝也不小心挨了好几下,疼的他龇牙咧嘴。“你们做什么!放开我相公!否则别怪我打死你们!”
相公????
江公公悄悄附到皇帝耳边:“皇上,老奴忘记说了,这位女子便是成王殿下做主,给修文殿下娶的妻子,是荆国公府的庶出小姐。”
什么?
他的修文,就娶了个庶出的姑娘?!
成王哪里来的这个胆子?!
这天底下的女子,本应任由修文挑选,可眼下他竟和这样一个抓着苕帚无比粗鄙的女子结为夫妻?!皇帝仔细看了看,发现那女子虽然身段曼妙,可面部跟身上却不知做了什么粗活蹭了许多的灰,十足的邋遢粗陋,叫他更是心如刀绞。他为修文选中了荆国公的女儿,素有才女之称的第一美人,可如今修文身边伴着的却是这般女子,真是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他恼怒的手都在颤抖。玲珑揍完他们后迅速把扫把丢到一边,对着废太子嘘寒问暖:“相公没事?有没有受伤?”
虽然脸上脏兮兮看不出仔细容貌,可她声音清甜,又唤他作相公,这段时间刻意瘦脱型的废太子脸颊悄悄飞红,虽然是演戏,可她这样叫他,真是让他心中无比欢喜。
第17章 第二片龙鳞(七)
“我没事。”废太子轻声回答,玲珑点点头,挥舞着扫把对准皇帝,“你什么人啊,到这里来撒野?敢欺负我的人,信不信我吃了你?!”
皇帝活了几十岁了,头一次有人敢这样跟他说话,气得他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放肆!你知道朕——我是谁吗?”
“我管你谁,欺负我的人就是不行,你就是皇帝我也不怕你!”玲珑冷笑一声,作势拿扫把要上去揍人,江公公吓坏了,生怕皇帝万金之躯有什么损伤,连忙上前挡住:“夫人且慢!这位是当今圣上!”
皇帝听他叫玲珑夫人,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修文怎么能娶这样的女子做妻子!
原以为表明身份,这粗鲁的妇人总能安分,谁知道玲珑却又是一声冷笑,压根儿就没把皇帝放在眼里。“哦,我说是谁呢,合着就是那位目不能视耳不能闻的昏君啊。”
“大胆!来人,给朕将此人拿下!”
废太子挡在了玲珑身前,没有说话,可眼神冰冷,分明是“你们谁敢动她先杀了我”的表情。他回头看了玲珑一眼,面露不赞同,之前说好的剧本里可没有这句话,她这么说,皇帝会记恨她的。
玲珑要是怕才奇了怪,她不仅不怕,反而还要继续说:“怎么,被我说中了就恼羞成怒想杀人灭口?四年前你也是这样对修文的?不然他怎么瞎了一只眼又断了一只手呢?我说你有眼看不见事实,有耳朵听不到别人的冤屈还委屈你了?”
老气横秋的语气,皇帝简直像是看到了先帝,他指着玲珑,手都在颤抖,“你、你……修文!你便如此让她跟我讲话?”
“我娘子说的没有错。”废太子冷淡地说,“请回,日后也不要再来了。”
他牵着玲珑要往屋里走,皇帝叫住他:“修文!你、你不想跟父皇出去么?”
“出去?”废太子自嘲道。“一个废人,在西祠巷子里头,还是在外头,都没什么两样。”
“皇上想接我们出去?”玲珑站住脚步问。
本来皇帝不想理她的,可废太子不听他说话,眼下只有玲珑是他们父子间唯一的联系,于是他点头:“不错。”
原以为玲珑应该大喜过望,没想到她讥嘲般撇了下嘴角:“那还是请皇上先查明四年前的真相再说,到时候若皇上还想接我们出去,我们也会从命,不过。”她又笑了笑,这回的嘲讽是针对皇帝了。“四年前皇上脑子都不动一下就废了太子,四年后自己打脸推翻过去的金口玉言,怕是要被天下人耻笑哦,冤枉了太子,毁了太子,皇上又要如何自处呢?不怕天下人戳着皇上的脊梁骨,史官如实记载,千百年后,也有人指着史书,就是这位帝王,黑白不分,贤愚不辨,错待太子昏庸无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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