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阳郡主已是脸色难看至极,看得出来她在非常努力维持自己的表情,但可惜,她常年养尊处优,除了欺骗信阳候无需作假,因此表情便显得有些诡异,玲珑笑着道:“侯爷,你快看看郡主怎么了,侯爷身份高贵,我与哥哥怎敢高攀?”
信阳候狐疑地看向妻子,“沛娘,你怎么了?脸色如此难看?”
他一叫出沛娘二字,谢寂整个人都阴沉了下来,震惊、愤怒,在他心中交织不去,正在这时,一道黄莺般的少女声音传来:“爹!你回来啦!”
花厅门口又来了个十分貌美的小姑娘,瞧着比玲珑还要小,也就十二三岁,信阳候一见到她,便唤道:“霁儿!”
饶是谢寂,在听到这名字时,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了无法控制的惊愕表情,玲珑则看看湖阳郡主又看看这位名叫霁儿的少女,约莫便是信阳候与湖阳郡主之女,那位从出生起便三千宠爱于一身的栖霞县主了。
只是这未免也太过巧合,怎么就刚好一个叫沛娘,一个叫霁儿呢?
湖阳郡主深觉不能再对峙下去,她突然伸手扶额:“侯爷我……”
话音未落,双目一合,便晕了过去,吓了信阳候一大跳!连忙将人扶住,又叫人找大夫,谢寂冷冰冰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玲珑却笑着上前:“侯爷不要惊慌,我略通医术,不如让我给郡主看看?”
栖霞县主一听,怒道:“我娘身份高贵,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你担当得起吗你!”
玲珑也不生气:“不让我试试怎么能行呢?侯爷大可继续去叫大夫,大夫来之前还有一段时间,若是这段时间里郡主病情恶化怎么办?死马当成活马医嘛。”
这话太无礼了,栖霞县主登时就瞪大了眼,正想发火,信阳候却无条件信任玲珑,“好好好,那便麻烦龙儿为郡主看一看。”
玲珑走到湖阳郡主身边,心道这装得挺像的,随后她从怀中取出一个细细扁扁的长盒子,打开后,里面满满当当全是大大小小粗粗细细的银针,她选了最长最粗的一根,把栖霞县主都给吓着了。
谢寂:……
“侯爷不必担心,我保证这一针下去,针到病除,郡主定能醒来。”
说着毫不留情,对准腋下一扎——湖阳郡主还想忍呢,忍个屁!
她假装清醒,嘤咛一声:“侯爷?我、我这是怎么了?”
信阳候惊喜地看着玲珑:“是这位谢姑娘医术精湛,才将你救醒,你觉得怎么样?可有不适?”
湖阳郡主生吃了玲珑的心都有!她也是跟着父亲进过军营的,对人体穴位也略有了解,哪有人刺腋下的!而且这小姑娘是真心还是假意她如何判断不出来?当时她若是不醒,怕不是对方要将整根银针刺入她体内!
如此剧痛,再加上这两人的疑似身份,湖阳郡主实在是无法好言好语相对。
玲珑先一步告辞:“郡主抱恙,今日我与哥哥便不打扰了,侯爷,咱们改日再见。”
信阳候连连点头,让自己的贴身护卫去送他们回家,却被兄妹二人拒绝,临走前,玲珑意味深长地道:“今年的雪,不知道大不大,会不会把一些人的房子也压垮呢?”
说来也巧,他们离开侯府时,外面再度飘起了大雪,京城的雪也大,但不及丰城,在丰城度过好些年的兄妹二人对大雪都见怪不怪,谢寂并不喜欢雪,眼看来时路被雪淹埋,他轻声道:“这雪藏污纳垢,好的它藏着,坏的也藏着,实在上不得台面。”
玲珑却说:“雪没有灵魂,也没有意识,这世间万物好与坏,都与它无关,人类赋予了它意义,却又鄙薄它的意义,这样可不好啊哥哥。”
太阳月亮星星,山川河流花木,它们都没有灵魂,人间的悲欢离合,它们可不关心,它们只生长。
谢寂轻笑,捏了捏她的小脸儿:“龙儿教训的是,哥哥受教了。”
玲珑也跟着笑起来,见不远处缓缓驶来的马车,二人相视一眼,都露出了别有深意的笑容。
马车上的图标不是太医院的么?那马车里坐着的那位,岂不就是大司马府与信阳候府专用的大夫,那位医术高明,后来进入太医院的军医?你看,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正饿着,兔子便主动撞上树了。
“我们只想跟大夫好好聊聊,您别抖得这么厉害,又不会死。”
马车里,被一左一右夹击的东方奇冷汗涔涔,他也不知怎么招惹了这么两个煞星,把他的马夫打晕后驾着马车不知到了什么地方,两人还都戴着面具,这是想做什么?难道说,是要灭口?!可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个可怜弱小又无助的大夫啊!
啊,不!
真要说起来,他这辈子只做过一件亏心事,可那也是被逼无奈,没有办法啊!
“瞧大夫这表情,应当知道我们二人为何而来吧?”
右边压低了声音的像是个少年,东方奇拨浪鼓般摇头:“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知道!我我我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别找我!不要找我!”
“啊,你不知道啊?”玲珑刻意让声音变得阴森起来,“那就对不住,让我先剐了你一块肉吧。”
东方奇顿时感觉到冰凉的刀尖在他的皮肉上游移,似乎在考虑先剐哪一块肉比较适合,他吓得都要尿了,本就不是什么有骨气的人,生死关头,是现在就死呢,还是以后再死?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谢寂更不客气,他冷漠地将匕首刺入东方奇的大腿,东方奇瞳孔猛缩,惨叫声被堵在嘴里,随后这两个恶魔,一个冷冰冰,一个笑眯眯,笑眯眯恶魔问他:“你说是不说?”
“我说、我说!求求你们不要杀我!我上有老下有小……”
“废话那么多!”
刀尖又深入几分,东方奇脸色惨白,连忙开口:“我也不知道你们问的是不是这件事,但真要说起来,我也只知道这么一个秘密而已。”
他说的,是距今已经过去十几年的陈年旧事,当时他还是军中一个不起眼的小军医,由于治病救人总喜欢用些稀奇古怪的方子,平日里也总研究些异术,因此非常受人排挤。
有一回,大司马账下一位骁勇善战的将军为了救大司马被敌军当头砍了一刀,险些整个人被劈成两半,抬回来的时候都没气儿了,军医们束手无策,大司马大发雷霆,扬言救不活便要了所有人的命,东方奇不想死,为了活命,他只有挺身而出,说自己可以一试,但并不能保证真的能够治好。
兴许直接就死了,兴许好了却有后遗症。
大司马犹豫不决,湖阳郡主却点头答应。
东方奇使的,正是祸患前朝,被本朝明令禁止的祝由之术。
祝通咒,前朝拿来害人,其实本质上却是与草药相结合的救人之法,只是太过神神叨叨,为人排斥,东方奇家中祖上曾有祝由师,他也只习得皮毛,平日里虽然爱钻研,却不敢叫人知晓,因着在本朝,祝由之术乃是禁术,被抓到,可是要株连九族的!
他求大司马与湖阳郡主保命,才敢对那位将军施以救治。
幸运的是,医术没有做到的,祝由术做到了,东方奇出了一身汗,他原以为这件事已经结束,可随后他才明白,什么叫身不由己。他使了祝由术,从此便生死不由己。
再见那位将军时,他已经被称为魏将军,成为了大司马的门生,湖阳郡主的夫君,可是……东方奇记得很清楚,这位魏将军,从前姓谢!
因他有把柄在人手中,也只能帮忙做戏,魏将军头部遭受重创,本该死去,却被祝由术救活,记忆出现了极大的紊乱,湖阳郡主要他加以引导,加重记忆错乱,抹去一些不该存在的记忆,让魏将军对编造的故事信以为真。
“我也是没办法啊!早知道我便不救他,让他死了,大不了我当时也跟着死去,总好过受人威胁,一家老小都活在刀下!”
东方奇这样哭诉,玲珑冷笑道:“既然如此,你现在怎么又怕死了?问你一句便都说了出来,也不见你有几分骨气。”
“……听说信阳候身体不好,需要按时诊治,作为他的专用大夫,你可以解释的吧?”
东方奇真的要哭了:“我、我也是受郡主胁迫……祝由之术对精神腐蚀极大,只会让记忆越来越错乱越来越淡薄,我必须要按时疏导才能维持精神不散,而且我学艺不精,如果不按时施加祝由术,只怕侯爷会想起什么来……只好以他身患旧疾为由,每隔三月,佐以汤药施术,我、我是被逼的!我也不想的!”
谢寂已是狠狠一拳揍在了他脸上!
第834章 第七十二片龙鳞(十)
东方奇被揍得一句话也不敢说, 抱着头缩在马车角落里瑟瑟发抖, 生怕这两人把自己给杀了, 只要不死, 挨几下拳头算什么?缺胳膊少腿算什么?又不是活不下去!
他是这样想的, 因此态度超乎寻常的配合,谢寂呼吸粗重, 眼睛赤红, 玲珑费力将他拦下, 问东方奇:“照你这么说, 你完完全全是被逼无奈, 其中没有你一点责任咯?那你怎么证明你说的不是假话呢?”
东方奇哭丧着脸:“二位大侠明鉴,这我还真的没法证明……”
他是个真正贪生怕死的人, 谁会乐意因为一场无缘无故的灾祸就送命呢?更何况比起威胁他的大司马父女, 信阳候待他则好多了,每次给信阳候“看诊”的时候,饶是黑心肝的东方奇都有些于心不忍, 可他又能有什么办法?他只是个听命于人的小喽啰, 他也有自己的父母妻儿要保护, 他没有能力去做救世主。
“你方才口称将军,信阳候那会儿既然已是将军, 身边定然少不了认识他的人,这么个瞒天大谎,怎么可能维护的滴水不漏?”
东方奇听了,脸上的神色顿时变得古怪起来:“侯爷重伤后, 他手下的几位副将并三千将士群情激愤,竟在一个夜里偷偷离开军营,说是要去为侯爷报仇,结果……都没能活着回来,全军覆没了。”
?
玲珑头上简直冒出了几个硕大无比的问号,她匪夷所思道:“你当初知道了,就不觉得奇怪?那可是训练有素的士兵,怎么可能因为一时激愤,在主将生死未卜之时擅自连夜出战?你觉得这合理吗?”
东方奇小声道:“在下当初只是个小军医……又被关在营帐里救治侯爷,哪里有在下的话语权!再说了,就算在下觉得奇怪,也不敢说啊……那可是大司马,在下也有老娘要奉养,哪里能就这么死了?!”
世上有许多真相,可并不是每个知晓真相的人都要说出来,更多的时候,得过且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才是人之常情。
至于被牺牲的,被错待的,被误会的,流泪的,心碎的,绝望的……那也是没有办法。
“也就是说,熟悉侯爷的人全都死了,他再回来的时候,成为了一个崭新的人,是吗?”
“就算、就算还有认识他的人,那也都是大司马的亲信了。”东方奇继续小声说话,生怕自己哪一句说错了惹得这两人把自己给杀了,态度非常配合。
“祝由术,能解吗?”
这句是谢寂问的。
东方奇犹豫道:“在下学艺不精……所以才需要每隔一段时间便加强施术,但是在下想说,当年侯爷当头中刀,几乎被劈成两半,用医术是绝对活不下来的,祝由之术诡谲精妙,即便能解开,也要他承受极大的痛苦,毕竟……已经过去很多年,术法在他体内根深蒂固,不是那么轻易就能解除的。”
他这已经算是很委婉地说法了,即便解除,侯爷也不一定能恢复记忆,甚至会死。
想想也是令人唏嘘,本来前途无量,骁勇善战的将军,摇身一变成为了另外一个人,自己的人生全部被抹的干干净净,过去的人事物都不再记得,也许他曾有妻儿,也许他曾有挚友,但在他被迫重生后,都被剥夺掉了,连他自己的意志都是如此。
想到这里,东方奇深深地同情起信阳候来,他犹豫了片刻道:“若是你们想要侯爷清醒,倒不如去查查他的过去,倘若我没猜错,他应是有妻儿的。”
玲珑感觉到谢寂握着自己的手突然大力起来:“这话从何说起?”
“郡主当年乃是英豪,随大司马出征,在下为侯爷施术时,曾听他不停地叫什么沛娘,待到侯爷清醒,郡主……便成为了沛娘,所以在下斗胆猜测,侯爷记忆紊乱,在下又被授意刻意引导,再加上祝由之术……”东方奇紧张地咽了口口水,“如今侯爷的记忆基本已成定型,可是数年前刚开始施术的时候,他常常出现记忆错乱的情况,甚至有时候会发出疑问,觉得栖霞县主是个女儿,却不是儿子很奇怪,因为在他印象中,他应是有个儿子的……但郡主生县主的时候伤了身子,已不能再有孕,所以……”
所以信阳候再怎么奇怪,再怎么寻找,也找不到他名为寂儿的儿子,他只会以为是自己记错了,每当他想起一些,就会被抹去一些,他身不由己,他连意志与情感,都被人掌控在手中,就像是木偶一样,不被允许生出自己的思想。
而湖阳郡主生下一女,为了安抚信阳候,便取名霁儿,与寂儿同音,因她不能再生,信阳候又常常念叨儿子,她以为他是想要儿子,其实他不过是在模糊遥远的记忆中,还记着那个被他深深爱着的儿子。
信阳候有儿子,而她不能为他生。
哪怕成为了她的所有物,他还是无时无刻不在挣扎着想要脱离束缚。
湖阳郡主怎么能忍?
如此一来,对于他们母子三人的刁难玩弄,也就有理由了。像是猫捉老鼠,总不会简单爽快一口吞下,而是不停地放开、再不停地抓回来,玩弄到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再狠狠咬断他们的脖子。
玲珑觉得谢寂状态不对,她反握住谢寂的手,轻轻扯了扯,谢寂眼中一片茫然,荒芜的仿佛年幼时那场遮掩一切的大雪,又冷又绝望。
“你们……”东方奇感觉自己真的是先吃萝卜淡操心,说起来这些权贵之间的阴私之事,与他这个小小大夫有何关联?只是眼前这人身上突然散发出了剧烈的悲伤气息,也许、也许他心中也是有愧的吧,为虎作伥多年,这条贼船早已不是他想下便能下的了。“你们若是为信阳候抱不平,还是从他家人身上去查吧,只是,在下觉得,以郡主的手段心性,他的家人约莫也是凶多吉少了,还有那三千将士,当时说是全军覆没,大司马还派人去查探与点明过,你们去查……兴许,还能有什么发现,也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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