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逸看向那宫女,凌目道,“管好自己的嘴。”
宫女连忙低头,“奴婢知道了,奴婢不敢。”
“走!”范逸朝赵锦诺道。
赵锦诺遂才跟着宫女一道离开,只是离开时,尚且还在回头。
宫女在一侧催促,“姑娘快。”
赵锦诺见范逸同内侍官一道将阮奕扛了起来,范逸,她自然是信得过的,他惯来重承诺,他若说将阮奕交给他,便会照顾阮奕周全……
这一路,赵锦诺心中都砰砰跳着。
仿佛来月牙湖的第一晚就如此不太平。
月牙湖周围有更衣的地方,宫女领了赵锦诺前去,又守在外面。
等赵锦诺出来,宫女朝她福了福身,道,“姑娘可将衣裳交给奴婢,奴婢将衣裳处理好后再还给姑娘。姑娘不必惊慌,眼下这身是在温泉处预留的衣裳,本就是给不小心在温泉内弄湿衣裳的人准备的,若是旁人问起,姑娘应答便是。”
赵锦诺颔首。
湿衣裳在她手中,她反倒不好解释,眼下,这般倒是圆得通。
“姑娘请随奴婢来。”宫女从她手中接过衣裳,从近路带她绕回了营帐处。
夜色已晚,女眷这边差不多都已落脚。
赵锦诺回来的时候,帐中都是亮着光线的,在帐上映出道道婀娜多姿的身影,都是说话的声音,并着言笑声,似是洗去了她先前心中的忐忑,还了稍许宁静。
很快,她亦到了帐外。
宫女朝她福了福身,而后快步离开。
赵锦诺深吸一口气,掀起帘栊入了帐中。
帐篷中其实宽阔,翻下四张床和放置物品的柜子,案几,还有不少空余的地方。
赵琪,沈绾和沈妙几人本在说着话,见她回来,便即可中断。
赵琪似是舒了口气,“姐姐,你怎么去了这么久,我都想去寻你了。”
赵锦诺笑笑,“寻了半天没寻到,又去温泉里寻了些时候,找得久了些,最后才找到。”
沈绾温和笑了笑,“赵琪险些说要去寻你。”
赵锦诺佯装诧异,“我又不会走丢。”
沈妙疑惑,“锦诺,你怎么换了声衣裳。”
似是头发也有些湿。
赵锦诺循着方才宫女交待的,应道,“方才在更衣处没寻到荷包,就去温泉内看了看,沾湿了衣裳,后来那边伺候的宫女说,有备好的衣裳让我先换着,明日将衣裳洗好送回来。”
沈绾颔首,“是的,那边是有备衣裳的。”
沈绾一句带过,此事便也无人再提。
几人又在帐中说了会儿话,赵锦诺心中想着早前阮奕的事情,有些心不在焉,但赵琪同沈绾和沈妙两人说得正在兴头上,倒也没有怎么多注意。
再晚些时候,周围的帐中都开始陆续熄灯。
明日便是狩猎伊始。
晨间起,便要在大帐外的空地前集合,而后去往猎场内围。再由皇后开弓射出第一箭,便算作今日的比试开始,赢得头筹的人,在晚宴时,还会得陛下和皇后赏赐。
明日一整日的行程都是满满的。
她们帐中也开始陆续熄灯。
赵锦诺有点夜灯入睡的习惯,当下,心中本就藏了事情,没有夜灯更睡不着。好在她的床靠近帐外,帐外的灯光能够清浅透了些许进来,正好映在她的脸上。
她反复想起的,都是今晚阮奕的脸。
她俯身给他呼吸,他拥她,那个不似早前的深吻,和口中那声“阿玉”……
明明是阮奕,却似,又不是阮奕。
她说不清那细微的差别。
赵锦诺不知这一晚惊心动魄后,自己是何时入睡的,只是胡乱做了一晚上的梦,似是都未停下过。
******
月牙湖处,范逸叫内侍官上前,两人一起扶起阮奕,正欲离开,范逸余光却忽然凝在湖面近处的白点身上。
是阮奕那只兔子……
“等等。”范逸朝内侍官吩咐一声。
内侍官会意,自己扶住阮奕。
范逸起身,近处的水已很浅,那兔子也浑身湿透,目光有些明显呆滞,应是在水中呆的时间太长。
范逸拎起它耳朵,它也明显没什么反应,如何看都是一只普通的兔子,看不出它哪里有那么好的精神,终日领着阮奕在京中到处跑。
范逸一手拎着兔子,一手扶起阮奕,往营帐处回。
他虽不知晓阮奕如何落水,却也猜得到八.九不离十。
听说阮旭离了帐中,就知晓阮奕怕是要出事,他都将褚进几人分开,就是怕他几人会生事,没想到还是没拦住。
他们几人应是想捉弄阮奕一番。
但阮奕不会水的事,京中没几人知晓。
这篓子惹得有些大。
今日若不是赵锦诺碰巧遇见,旁人许是真不会不顾名节去救一个傻子,今日不是他正好不放心,带了人来寻,许是赵锦诺难以周全脱身,在阮奕身上,将名声都毁了……
阮奕值得她这样?
范逸心头窝火。
一侧,内侍官问,“侯爷,去何处?”
此时若回帐中,让人知晓阮奕落水,隔不了多久,消息就会传到母亲和陛下耳朵里,届时还不知会生出什么乱子来,他也怕细了查去,会将赵锦诺牵连进去。
她本就难做,若是被人知晓,日后只会更难做。
阮旭既是被人支开,不会这么快回来。
范逸应道,“先去我帐中,再让盯着,若是阮旭回帐中了,让人来只会我一声,旁的稍后再说。”
内侍官应声。
“你,这是做什么?”顾城不知他出去一趟,竟带了个阮奕回来。
他早前同阮奕有多不对路,旁人不知道,顾城不会不知道。
“褚进几个人搞的,应不知道阮奕不会水,险些弄出人命。”范逸一面应声,一面朝内侍官道,“给他把衣服换了。”
言罢掀起帘栊,同顾城一道出了帐外等。
“人是你救的?”顾城诧异。
他没有吱声,当做默认,赵锦诺的事知晓的人越少越好。
顾城也心惊,“若是真出人命,事情就大了。”
幸亏范逸给救了回来,只是,顾城又道,“稍后阮旭问起来怎么办?”
范逸沉声道,“不要节外生枝,让母亲和陛下知晓……”
……
帐中,内侍官给阮奕换衣裳。
阮奕眉头越皱越紧,额头冷汗慢慢渗出,似是陷入梦魇之中。
他似是是做了一个冗长而沉重的梦,指尖死死攥紧。
梦里,他从早前的天之骄子摔成傻子,在经历诸多变故后清醒,步步位极人臣……
他喉间轻咽,但梦中最后一幕,却是阿玉将他从月牙湖中救起,一遍遍给他按压,呼吸,唤他的名字。
浑浑噩噩里,他有些难以置信,她贴上他双唇,他忽然用尽所有力气揽住她,亲吻里带着近乎疯狂的想念和揪心,“阿玉!”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要晚点
第41章 清醒
破晓时分, 天边微微泛起鱼肚白。
阮奕似是才从一场久违的大梦中醒来,新换的衣裳都已湿透,额头上也挂着涔涔汗水。
大梦初醒。
他习惯性撑手坐起, 脑海中仍是浑浑噩噩, 没有睁眼,轻叹一声,指尖轻轻捏了捏眉心。
他梦魇已不是一两日,傅叔都知晓, 亦会在他梦魇时唤醒他。
但这一场梦,似是做得尤其久,先是从年少时候的自己开始, 而后恍惚变成透过他早前养的那只叫大白的兔子注视‘自己’和周遭……
这冗长而真实的梦境里,他从未如此细致得打量过自己的父亲,母亲,大哥,还有阮家家中所有人。
因为真实,他不愿意醒, 即便只是每日昏昏沉沉, 只有借住一只兔子的视野打量他们, 却也看清自己早前呆傻时, 并未来得及留意的家人。
从他摔傻后, 母亲的鬓角生出得银丝, 父亲会整宿在书房中坐着,不着一语。他也通过大白的眼睛,看到大哥拥他,“奕儿,你总有一日会好的!大哥会一直陪着你。”
他就这么每日呆呆得望着自己的家人。
已经过世许久的家人……
而这场梦, 似是再长,也终究有尽头。
尽头深处的他,已有些分不出现实和梦境。
他知晓当下屋中有人,遂低声唤了句,“傅叔,什么时辰了?”
对方没有应声,他心底微楞。
缓缓睁眼,却见周遭并非是在府中,而是大帐里。他明知哪里不对,但惯来的沉稳谨慎让他并未慌乱,而是抬眸看去,只见年少模样的范逸正环臂坐在另一张床榻上,冷目看他,“醒了?”
疏远的语气,分明几分不对路,还带有些许并不太显露的挑衅。
阮奕略微错愕,却也只是眉头微拢着,没有贸然出声,只是仔细打量着眼前的范逸——此时尚且年少不羁,眸间无虑,诸事皆由皇后和陛下护着的范逸。
而不是,之后镇守北关,从鲜血和死人堆爬出来,目光里透着杀气和寒意,让巴尔人闻风丧胆的范侯。
他看着范逸,眸间缓缓泛起氤氲。
—— 阮奕,这里面有诈!你带小六先走,悄悄的,不要漏出风声,他们心思在我身上。
—— 开什么玩笑,我们走了,你要怎么脱身?
—— 怕是脱不了,阮奕,小六不能死。我答应过母亲,照顾好小六的。趁现在走,若你我二人都死在这里,阿照身边还有几人?
—— 那你自己小心,我在黄龙关等你,别死。
但他后来在黄龙关等了三个日夜,终究还是没有等回范逸……
他鼻尖微红。
许是在梦里呆久了,仍是年少时候的心性,洒脱便笑,难过便哭。
看来他以为的大梦初醒,却仍是未醒。
他仍在梦里。
范逸已经死了许久,他怎么还会见到他,还是年少时候的他……
当下,范逸起身,伸手将一侧的兔子耳朵拎起来,径直走到他跟前,直接扔到他怀中。
他诧异接过,听范逸不和善朝他道,“拿好你自己的兔子,我不管你是不是傻子,昨日落水之事,不要把赵锦诺带进去,否则你便是傻的,我也揍你,你听清楚了?”
阮奕眸间微滞,昨夜落水之事似是在脑海中浮现些许。
—— “阮奕,别吓我,快醒!”
—— “阿奕……”
—— “大白兔,快醒过来……怎么不听话了?你再不听话,我不喜欢你了……”
他眉头拢得更紧。
他想起他昨夜确实落水,不对,是那时候的‘他’落水,他记得很早之前溺水的痛苦,生不如死,仿佛还历历在目。
而昨夜,他再次亲眼见到‘自己’落水,他想去拉‘他’,但他忘了自己一直都是透过一双兔子的眼睛在看周围……
他一道落水,救不起那时候的‘他’。
再次眼见‘自己’落水挣扎,却只能呛水,溺水,而后落入水中,似是昨日重现。
到最后,他喉间也似是一并窒息,只觉自己被莫名的力量扼住喉间,意识浑浑噩噩坠入月牙湖底。
再清醒的时候,只有耳边她的声音,她唇边的温度,和她指尖按上他胸前的压迫。他一口气忽得被吊起,迷迷糊糊睁眼。他知晓是她,他紧紧拥住她,亲吻她,用尽所有力气唤了一声“阿玉”……
分明应是昨夜的事。
但又分明是许久之前已经经历过一次的事。
他眸间迟疑,似是心中隐隐几分觉察,又拿捏不住。
似是有两道错乱的时间在脑海中相互碰撞,一道记忆是他自己的,久远到有些模糊不清,有一道记忆似是透过大白看到的,好似历历在目。
两次的记忆大致相似,却又因得旁的缘故又有不同。
譬如第一次记忆里的他,并不知晓阿玉会在宴叔叔的藏书阁看书,但第二次他在大白意识里的时候,似是想起早前听阿玉说起过,回京的翌日,她曾去过宴叔叔的藏书阁,大白似是明白了他的意图,而后才有了‘他’撵着大白去了藏书阁,在藏书阁内,阿玉主动亲了他,还不止一回……
‘他’和阿玉当时都没有发现,‘他’亲她的时候,宴叔叔就在二楼平台处看他们,而后没有说话便离开,等他们到书房时,宴叔叔也装作什么都不知晓……
但在第一次的记忆里,他并未和阿玉在藏书阁遇见。
还有再早前,在乾州的云墨坊时,他是在‘自己’怀中看见了阿玉,‘他’本来不应当出现在试衣间里,‘他’是跟着大白撵到阿玉跟前的……
还有曲江游船那日,在他第一次的记忆里,他是一直同母亲和王夫人一处的,但第二次,大白带着‘他’四处乱窜,而后在二楼甲板处单独遇见了阿玉,‘他’才偷偷亲了阿玉,而阿玉那时也木楞看‘他’,问‘他’真的是傻子?
再有便是乾州赵府的时候,他在大白的意识里想同她道别,‘他’才抱了他靠近,阿玉才动心亲了‘他’,让‘他’不可以再喜欢旁人。
笾城驿馆那晚,亦是他记得阿玉在何处,才领着‘他’到处跑,最后摔倒在她跟前……
他想安静看她的时候,大白便安静看她。
他想见她的时候,大白便跑去了她苑门口,他更没想到她会鬼使神差开门,正好见大白在大门外。
他靠在她枕边入睡,就像许久之前他揽她在怀中一样,她的呼吸都在他耳边,他心中说不出的踏实与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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