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露阁的一楼厅堂里,摆放整齐的桌椅四散,白瓷碟子被摔得细碎,里面盛着的菜肴也一股脑地洒在了本来洁净的地上,一派狼藉。
而被恼怒的食客围起来的三人,则各有各的狼狈,其中二人是一老者一妙龄少女,那少女貌美柔弱,像是含露鲜花一般,只是腹部鼓起,显然是怀孕的身子,而老者是一脸的愤恨,眼睛瞪得和铜铃一样大,要不是尚有几丝理智,怕是恨不得手撕了面前坏了女儿清白的混蛋。
那“混蛋”,衣红绣金,佩着的玉佩温润滑腻清透,一看就不是凡品,再看看四周人对他的指指点点,江落不难得出这人名声极差的结论。
只是现在这“纨绔少爷”的脸色简直黑成了炭,看着面前的老者虽是愤恨到了极致却忍气吞声连连磕头,撞击地板的声音清脆很快额头就血肉模糊,他攥起的拳头捏得越是用力,像是下一秒就能硬生生将自己的拳骨折断一样。
这真是奇耻大辱!
老者声泪俱下:“大家来评评理,小老儿是家中一贫如洗,和棠娘相依为命,在酒家卖唱为生,比不上知州公子的矜贵,但是我家棠娘也不是什么入娼籍的人,不是那些公子爷偎红倚翠的下贱人物,如今我家棠娘大了肚子,小老儿虽然无权无势,但也有一分爱女之心,这件事情,裴三公子一定要给我们父女一个说法。”
裴三公子?
闻言,江落把目光挪到坐在椅子上的“纨绔公子”身上,这么细细一看才发现青年俊秀的脸上满是倦怠,眼下一片青黑,颇有些纵欲过度的意味。
只是江落再一想想书里所说的关于裴三公子的描述,丝毫不敢对他有轻视怠慢之心,毕竟谁能想到津州知府被养废了的三公子竟然深藏不露,最后扶摇直上成了未来皇帝身边的第一心腹呢?
只是此时的裴昭还没有养成掌握权柄后的不动声色,一举一动都显示出他还尚且青涩暴躁的脾气,当即便起身一脚踢飞了旁边红木交椅,恶声恶气道:“你满嘴胡言不安好心。”
那老者也不加以辩驳,继续不停歇地磕头,很快他面前一寸地上都全是鲜血,这样一来,其他人本就因为裴昭的名声而对他心有怀惑,再加之老汉的行为更是笃定这就是裴昭做的孽,很快指责他的嗡嗡声音就渐成燎原之势。
裴昭的脸这次是涨得通红。
他百口莫辩,明明心里再清楚不过这不是自己的过错,然而现在无论他怎么否认也不会有人相信。
就在此时,一直站在裴昭身后默不做声的穿着靛青色衣衫的小厮转身出来,倏尔抬头,脸上露出豁出去一般的神情,先是跪下给裴昭连磕了几个头,然后在裴昭惶然的心跳里,突然道:“少爷,事到如今,小的不说实话,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这句说罢,他也不顾裴昭骤然大怒的样子,身边声音霎时间吵嚷起来,小厮清正的声音徐徐地传了出去:“小的是少爷身边的小厮文竹,我认得这父女二人。”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裴昭目眦俱裂,不相信自己从小到大的小厮竟然有一天会背叛自己。
文竹对身后的杀意仿若不觉,继续开口道:“小人记得是二月的时候,这位女子同在秋露阁卖唱,当日唱的是《牡丹春》里一折小曲,很是和我家少爷心意,我家少爷那日恰好在秋露阁里宴饮,见小姐……”他略微顿了一下,像是不太好意思说出口,大家便明了了。
一定是裴昭见色起意,纠缠人家好好的良家女子,然后就……
这么一想,食客们不管男女老少,都不自觉地对裴昭生出了几分厌恶,亏他还出身名门,裴家也是家学渊源,结果大少爷二少爷哪一个不文采出众,就只有这三少爷不学无术斗鸡走马挥金如土仗势欺人,还还得清白的姑娘如今毁了,简直是可耻可恨,人人皆可唾面。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二更,稍等
第4章 穿成炮灰表姑娘
哗啦一下,围观的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听到一阵噼哩哗啦的声音,紧跟着是什么东西轰然落地的响声。
再一回头看,便看到裴昭脸色通红,身上沾满了油污的狼狈模样,气势却是凶恶极了。
那沉重的木桌,他竟然都能一脚踢倒?
大家对他自然又多了几分戒备怨怒,忿忿往后退了几步,又开始指责起来:
“果然品行不端,不然怎么会做出如此败坏门庭的事情?”
“就是,裴大公子裴二公子都是翩翩少年郎,裴家好竹里就生了裴三这么一个歹笋。”
……
凡此的斥责不屑,裴昭本来以为自己早已习惯,可是此时还是觉得像是一把把锋利的刀刃,往自己本就受伤的心里插/进去,割得鲜血淋漓。
江落看着低头又是愤怒又是颓靡的裴昭,心里不免生出了疑惑:这真的是书里所说的那个风光霁月世无其二的裴公子吗?
在书里,裴昭文采出众才华横溢,运筹帷幄胸有成竹,作为男主七皇子秦元煜心腹中的心腹,可以说他能够成功打败前前后后近十个兄弟成为皇帝,裴昭是出了大力的。
只是现在,江落怎么也没办法把他和书里的人联系起来。
江蔺回头瞪了不安分的妹妹一眼:“你给我站好了。”
江落的思绪被打断,才发现自己刚刚只顾着往前看,不知道什么时候挪开了地方,她颇为尴尬地小步小步移了回去,可出于对裴昭的好奇,她还是忍不住张望,没想到和刚刚对视的那人,目光又交汇到了一起。
这次江落才从他的温柔眼神里跳出去,看到了他的容貌。
虽然面色略显苍白,宽大的竹青色衣袍罩在身上,衬得他格外瘦弱,但是他嘴角温柔的笑意和眼神里不经意透露出的柔和,像是新春第一缕风、东方之既白时第一丝朝阳,给人以如沐和风之感。
这样的气质本就一绝,然而他的容貌也是卓绝无双,积石如玉,列松如翠,翩翩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见之惭然。
江落的呼吸停滞了几瞬,然后低下头去,娇小的身躯被江蔺在前面挡得严严实实。
秦云息看着那娇弱的少女躲在了兄长背后,情不自禁地捻了捻手,竟有些怅然若失之意。
那一双温暖灵动,仿佛养在清水里的两丸黑水晶一般的眼睛,灵动鲜活,见之难忘。
像是林间小鹿,湿漉漉的,含着一层清浅水汽,可是那种呼之欲出的灵气却无法忽视。
秦云息蓦然一惊,收回了目光,也正好避免了与江蔺四目相对的尴尬场景。
他的手指缩回掌心,大拇指揉搓着其余四指所握成的拳面,然后徐徐松开,又恢复了刚刚的姿态。
他视线回到仍是一片狼藉的厅堂之间,看着被激怒后像只无头苍蝇见谁喷谁的裴昭,眉头微蹙准备开口替他解围。
“咦,哥哥,那个老汉女儿身上的衣服是不是织云丝啊?”
突然一道清丽的声音,虽然不大,却在这嘈杂里横空出现,指责裴昭的人憋回了嘴里的话,老者和女子抬头眼神一缩,而裴昭却像看救命恩人一样看了过来。
她说了什么不重要,裴昭却听出了她是站在自己这边的。现在的他就像是用力攀着深井的边缘,已经力到穷竭,下一刻就要摔进深渊里,而这道声音就给了他希望,如一盏灯,灯影重重,火焰暗淡,却撑起一方光明。
江蔺眉头紧皱,迎着几乎所有人看过来的目光,他挺起胸膛努力把江落挡在身后,向众人道:“舍妹许是看错了…”
话音未落,江落就嗔怪道:“哥,你说什么呢?我怎么可能看错织云丝?”
还不等江蔺沉下脸,江落就道:“这是荆州城里的特产丝绸,只有陈家织坊能做出来,我去年的生辰娘亲好不容易才给我寻了一匹淡紫色的来。”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就低了下去。
江蔺此时也语塞了。
兄妹二人一时缄默。
只是刚刚江落的声音还是传了出去。织云丝的珍贵,这些人之前并不知情,此时有女眷上前一步细细看了片刻,喟叹道:“这布料果然不是寻常丝缎,看纹理经纬,都极为精致,我还没在津州城见到过呢。”
厅堂里的人听到这句话,看着这对父女的表情都变了。
他们可没有忘记,刚刚这个小老头还在长吁短叹自己过得有多惨呢,要是真的过得那么惨,这个叫棠娘的女子身上的衣料又是怎么一回事?
有几个一直围观的大汉,瞬间觉得自己被人耍了,恶声恶气拎着老者的衣领:“老头,你在耍我们呢?”
老头子在听到江落的话时就呆滞住了,现在更别说一下子被拎起来腾空,他吓得四肢使劲摇了起来,两条腿在半空中蹬着,胡子甩了一脸,狼狈急了,冲着自己的女儿喊道:“棠娘棠娘,你快救为父啊!”
棠娘刚刚只用跪在地上,时不时拿着手绢把脸上的泪水擦一擦,露出泫然若泣惹人怜惜的容貌,就足以让别人的心不自觉地偏向她。
——可是这只是在察觉欺骗之前。
当别人知道自己受骗了之后,怎么可能还会觉得棠娘的遭遇凄惨?要是穿着织云丝的她很惨,那他们这些还穿不起织云丝的人岂不是更惨?
这样一来,棠娘清晰地感知到,投向自己的眼神里,大多数都是愤怒的,偶尔间杂着嫉妒的、还有不怀好意打量的,棠娘此时只觉得身上凉嗖嗖的。
老者的嘶叫声越发不堪,眼见着就要把所有的事情透露出来了,棠娘终于起身,扶着肚子,目视裴昭道:“奴家肚子里的孩子,如若不是裴家的种,奴家愿受天打雷劈。”
此话一出,“咚”得一声,老人被拎着他的魁梧大汉摔了下来,两鬓发白的老人一个结实的屁股蹲实在伤得不轻,然而他只是拍拍屁/股站了起来,看着裴昭骂骂咧咧:“我女儿清白的姑娘,被你……你还不应该给个交代吗?”
被这父女一闹,人群里不免有人道:“就是,堂堂的裴三公子竟然做出这样的丑事,还试图混淆视听,简直是毫无廉耻之心,要我说,他就不配当裴大人的儿子!”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三次元忙碌,一直到七月初可能更新不太稳定,大家晚上十点之前看不到应该就是没写了,抱歉。
第5章 穿成炮灰表姑娘
此言甚是诛心,裴昭本就因为受到污蔑而头疼,听到这句话时更是气恼极了。
可是那人的声音却没有停止,继续洋洋得意:“裴大人的人品没话说,爱民如子深受爱戴,裴家的大公子二公子人也是呱呱叫的,大公子文采出众指不定明年就蟾宫折桂,二公子拜白鹭先生为师,想必几年后便和大公子一样,可是三公子实在是……”
“烂泥扶不上墙啊。”
最后,那人以这么一句话,摇头晃脑结束了自己的长吁。
围观的人都是土生土长的津州人,这些闲话不会不知道,而且裴家三位公子的区别,大家都有目共睹,听这人其实有些搬弄是非的话,却很是认同。
实在是裴三公子太不成器了,也不怪别人对他指指点点。
哪怕一直知道自己的名声差到了极致,可是之前的裴昭并没有见过如此多人在一起毫无顾忌指责他的场景,也能自欺欺人,但现在熙熙攘攘的厅堂里,就没几个人是保持安静的,更不用说对他心怀善意,都是在说他不配姓裴,都是在尽情说对他的不满与不屑。
这样一来,裴昭只感觉到了什么叫心死,他满腔的气愤,现在也无声地散去。
就这样吧,反正没人信他,也没人喜欢他,他从来都是一个人而已,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就算被人污蔑了,也不会有人帮他说话的。
他以为自己早就应该知道的事情,为什么会到现在才觉得失望呢?
江落看过去,一室嘈杂里,裴昭所在的地方像是被黑云笼罩。
她垂下眼睑,依稀看到睫毛罩下的剪影。
秦云息和江落做了一样的动作。
他收回视线,头微微低下看着脚底的青色鞋履,身边站着的小厮却像一尾滑不溜秋的鱼一样,顺着人群的缝隙溜了出去。
刚刚大放厥词、对裴家三位少爷品头论足的那人是个中年男子,蓄着胡须,穿着不起眼的深青色衣裳,听到满耳朵都是骂裴昭的声音,嘴角勾了勾,便准备顺势离开。
事了拂衣去,谁也抓不到他,自然也找不到裴家和这件事情的联系了,裴昭此后也摆脱不了这浑身污名,怎么和他家主子比?
越想,他笑得越是开心,嘴角咧开,突然觉得这样不妥才举起衣袖挡住了脸上的得意,甩甩袖子往外走去。
谁料此时,他前面突然斜出一只脚,得意忘形的中年男子压根没有注意到,结果,恶狠狠的一个猪八戒啃泥,摔倒在地。
这一下砸得不轻,伸出脚的小厮只觉得好像听到了鼻梁断裂的声音,他把脚收了回去,俯下身子拎着那人的衣领把他拽起来,声音带着些戏谑:“我看你长相有些面熟,倒是有点像裴大公子的乳公?”
松烟的声音不大,却传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还在指责裴昭的人们,又一次被转移了视线。
他们看着被拎着悬在半空的中年男子,脸上不约而同露出疑惑的表情。
裴大公子的乳公?
那又是谁?
被拎着的男子双手捂着面容,瓮声瓮气道:“你认错人了,我就是普通人家市井小民。”
又道:“您就算是为了裴三公子洗白,也不必恼羞成怒否认我的话吧?我刚刚所说的,哪一句不是真话?哪一句大家伙没听过?”
围观的人纷纷点头称是。
松烟含笑拽下来他挡着脸庞的手,悠悠然道:“哦?是吗?裴二公子拜的老师是谁,恐怕连裴府里知道的人都不多吧?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还有你身上这玉佩,上好的羊脂白玉,要是寻常人,可能一辈子都买不起呢,你难道是偷窃的?嗯,偷窃罪责在历法里可是不轻,何况你这玉也算不错,怕是死罪难免活罪难逃。”
中年男子腰间缀着的白玉摇摇晃晃,那么显眼,当初他戴上的时候有多兴奋自得,现在就有多懊恼郁闷,再好的宝贝,成了催命符就再也不可爱了。
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坚贞义士,护主心切,只是凭着妻儿都是裴大公子身边得力之人而颇有几分脸面而已,说到底本性还是欺软怕硬的,就连松烟也没想到,这人骨头比棠娘和那老汉还要软。
松烟嫌弃地把他扔到地上,拍了拍衣服生怕这家伙的鼻涕眼泪沾到了自己身上,暗嗤一声:“软骨头。”又踢了踢他的腿,满是不耐:“你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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