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就贫穷的太子,雪上加霜。
“容歆……”
容歆微微挺直,眼神十分平静,上次罚的抄医书,她至今还没抄完,债多不压身,无所畏惧。
康熙面无表情地看了容歆片刻,不疾不徐地开口道:“朕听闻皇长孙至今还未穿过你亲手所制的衣服,待你伤好,便为皇长孙缝制四季衣物各一身,如此已是念及容女官年老体弱。”
容歆一僵,然后故意扶着腰,缓慢地躬下身,应道:“确是奴才不够尽责,奴才必定竭尽全力。”
康熙这才满意似的挥挥手命两人退下。
太子亲自容歆离开,等到出了乾清宫,便关心的问:“姑姑,您的伤可还好?”
容歆故意重重地“哼”了一声,道:“殿下再惊吓我几次,我便真的要年老体衰了。”
“姑姑,舐犊情深,皇阿玛对我们兄弟如何,您不是最清楚吗?”太子低声道,“再坏也不过是重罚一二。”
“那您也不能一再挑战皇上的底线。”容歆紧紧抓着太子的手腕借力,无奈道:“您眼瞅着没几年就要而立之年,朝堂上的事,您不说,我也不能事事去关注,但您从前怀柔之策做得好好地,怎么突然这么大手笔?”
“其实早已该整治。”
侍从们远远跟在两人身后,空旷的地方声音低些,旁人也听不见他们说话。
容歆便看着太子,问他:“真是如您所说,要替皇上收拢人心?”
“这只是其一。”太子目视前方,神情平淡,“我这么做,皇阿玛只要斥责我罚我,八旗的怨气便可平息大半,但我若是不做事,皇阿玛为了改变八旗生计,必定还会提及国库拨款一事。”
“若皇上为了安抚八旗,仍然要拨款呢?”
“皇阿玛是英明之君,不会浪费此等良机整顿八旗。”
太子倒是一直十分崇拜康熙这个皇阿玛。
不过太子料定康熙会为他收拾残局,并且借机整顿八旗,而非仍然坚持原先的想法,拨款救济,是有缘由的。
哪怕康熙再如何表现得重视八旗,他是一个帝王,首先便不能够忍受有人对皇权至高无上的地位有动摇。
而太子也不等她回复,又道:“最好的办法,还是改变旗人只能行伍的格局,只是如何安排,也是难事……”
容歆闻言,拍拍他的手臂,道:“左右成年的旗人已是如此,一时半会儿无法解决,不若先从尚未成年的旗人着手,那数百万两,不若再建一所书院,专供宗室子和官宦子弟读书。”
也就是所谓的贵族学校。
历朝历代皇室惯常维护中央集权的办法,便有控制思想这一道,而这个书院最终对大清有利与否,还要看上位者之心在何处。
目前以太子的志向,这所书院初期定然是好的。
太子思索之时,两人便回到毓庆宫,守门的太监行礼后,回禀道:“殿下,女官,直郡王正在惇本殿等候。”
太子向容歆投过去一个无奈的眼神,询问道:“姑姑,胤礽看起来狼狈吗?”
容歆看着太子眉上那块儿青印,“这个算狼狈吗?”
太子抬手轻轻碰了碰,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摇摇头,“罢了,是躲不过去的。”
而大阿哥也没叫太子失望,问过容歆的伤之后,便开始对太子头上那两块儿青印进行嘲笑:“太子这是撞到哪儿了?怎地如此不小心呢?”
太子视他如不存在,嘱咐容歆:“姑姑先去查看腰伤,走动时务必小心些。”
容歆点头,对两人道:“殿下,郡王,那我便先行告退。”
“姑姑,我进宫才知道您受伤,明日便让人送些补药给您。”
太子替她推辞:“宫中一应药材皆不缺,不必麻烦大哥。”
“并非送给太子,何须太子来拒绝?”大阿哥驳倒太子,转向容歆,温和道,“姑姑快些回去休养,不必与我客气。”
容歆冲着二人一笑,扶着小宫女的手往她的屋子走去。
大阿哥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内,再次瞥向太子头上的青印,嘲讽道:“太子真是不鸣则已,越发教人看不懂。”
太子无波无澜地回道:“大哥谬赞。”
“嗤——我是不是夸赞,你心中有数。”大阿哥走在太子身边,“别折腾到最后,好好的局面恶转,落魄收场。”
太子脚下一停,镇定自若地回视,“大哥还是不了解我,我只会万人称颂风光退场。”
大阿哥嘴角抽动,“我了解你作甚?我来是问你,商船出海进展如何?”
“两艘战船已经准备妥当,按照先前的约定,大哥应再予我五万两。”
“这么快?”大阿哥清咳一声,一本正经讨价还价,“我这还要准备船上的火器,暂时拿不出五万两,不若太子先垫着?”
太子冷漠地看着大阿哥,“还未与大哥说,皇阿玛罚了我一年的月钱。”
大阿哥语塞,故作淡定地整了整马蹄袖,继续厚颜道:“不过是一年的月钱,你我身为皇子,难道还真的靠月钱度日吗?”
“我不比大哥,在宫外潇洒自在,坐在府里便有人主动送孝敬银。”
大阿哥指控他:“太子!你叫人盯着我?!此等阴险小人的做派,你枉为大清储君。”
“还需得我张口盯着大哥?”太子踏进书房,从容道,“虽无人给我送孝敬,但主动递消息的人比比皆是。”
“我可以不与你计较,这五万两……”
“免谈。”
“你这人……”
另一边,容歆等雪青送太医回来,问她:“殿下和直郡王没吵起来吧?”
雪青笑道:“没有,两位殿下极融洽。”
容歆想象着两人可能是怎样的融洽,心道是她的错,就不该问雪青。
而雪青亲自倒了点药酒在手中,边为她揉腰边道:“皇长孙得知您受伤,还要过来看您,被太子妃拦住了。”
容歆咬紧牙关,慢慢吐出字句:“皇长孙身体如何,是否瘦弱许多?”
“确实瘦了,不过比离宫前又高了几分,许是再有个两三年,个头便超过你我了。”
雪青说得起劲,手头上的力道便没控制好,听到炕上人“嘶——”了一声,连忙抬起手,歉道:“您没事吧?都怪我没轻重。”
容歆抬起手晃了晃,“无事,你继续。”
雪青又将手搁在她腰上,先轻轻地,慢慢又加重力道揉了起来,感叹道:“咱们也老了,年岁小时,哪这么容易伤病?”
容歆侧头看了一眼雪青风韵犹存的模样,“这话从你口中说出来,有些讨打。”
雪青下意识地抚脸颊,蹭了一脸药酒也不在意,只笑呵呵道:“天生丽质,否则太子妃哪能如此看重我?不曾想到了这个岁数,竟还能靠着容颜得主子的宠。”
“是——我们皆比不得你。”
雪青笑的得意,随后,脸上的笑容渐渐落下,问道:“女官,您说太子到底想要什么?”
“山河无恙,四海升平。”
“可是为何不等一等?”雪青压低声音,“说句大不敬的话,等到太子登上皇位那一日,想做什么而不得?”
容歆趴在胳膊上,含混道:“谁人年富力强时,不是一心想改变这世道?”
更何况康熙身体健壮,御医日常诊脉皆说他是长寿之相,可太子眼瞅着便要三十岁了……
第186章
太子受罚以及头上的伤, 很快便在宫内外传扬开来。
而后康熙叫停了太子先前纠察之令,对先前查出来的旗人皆小惩大诫,又安抚了其余人, 不过对于太子所提的贵族书院,康熙首肯, 却只批准旗人子弟入学, 以此昭显八旗地位非凡。
康熙还特地当众赞扬太子, 以此来告诉满朝文武,太子并未对八旗有不满意, 只是怒其不争而已。
之后, 康熙一连降了几道圣旨给旗人,准他们在非战事期间,牟取其他差事。
不过康熙早早便有裁剪中央各机构官员的打算, 因而对普通旗人的差事安排, 仍旧多为武职。
俸银等福利稍稍提高的同时,康熙又命内阁大臣们亲自制定更严格的军纪,由八旗各佐领亲自督查,定要这些旗人严守军纪,否则严惩不贷。
这一系列政令实施起来, 便到了第二年正月, 康熙以治理黄淮多年未见成效为由,决定第三次南巡。
随行人员不止点了几个皇子和皇长孙, 还有皇太后同行。康熙担心皇长孙南巡时再有不适,便命此时已经痊愈的容歆随行。
容歆得到口谕时,看向东珠, 便请太子向康熙请示, 带着东珠一同出行。
康熙应允后, 大阿哥又去求他带着宝娴姐妹三人,据大阿哥后来所说,康熙当即便斥责了他“胡闹”,但是耐不住大阿哥胡搅蛮缠,最终此次南巡,还是多了四位小格格。
圣驾预备在二月初三启行,太子妃对皇长孙不甚担忧,只在女儿屋子里转来转去,生恐落下哪一样,以至于东珠在行中出现什么问题。
皇长孙仿佛不是亲生的一般,坐在椅子上看着额娘转来转去,情绪不甚欢快道:“您忙的甚么?东珠只要有嬷嬷在身边,半点儿事也不会有。”
太子妃一听,走到儿子身边,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把,笑道:“弘昭说得有道理,是我这个当额娘的紧张太过了。”
皇长孙在额娘的手底下神情幽怨,却一动也不敢动,任由额娘磋磨。
太子妃揉够了,转而对容歆叮嘱道:“您腰伤才好,不要太劳累,大哥请您照顾宝娴姐妹三个,她们年纪不小了,可以试着彼此照顾,您莫要万事亲力亲为。”
容歆笑眯眯地听着,并不似年幼的皇长孙那般还有些许不耐烦。年幼的孩子还不是那么了解离别,她却格外珍惜这些关心的唠叨。
晚间太子又特地叮嘱了容歆一通,容歆也没有丝毫不耐烦,一一应下。
“您事事周全,一直以来皆是您在照顾我,我说这些恐怕是多此一举。”
“不是。”容歆为太子研墨,笑着回道,“我愿意听。”
太子视线停在她的手上,略显沉重道:“我幼时还当皇阿玛和姑姑永远不会老,前些日子却见皇阿玛命人给他按摩脖颈,姑姑的手也有了纹路……”
容歆顺着他的视线低头,她的手经过去年这一场病,又干瘦许多,手指手背上的皮肤也不再似年轻时水嫩。
不过……“我这手上只有拿笔留下的茧,比那些长年劳作的宫侍们已好上太多。”
太子却并不觉安慰,又重提多年前的一个问题:“姑姑有想做的事情吗?抛开我和毓庆宫的一切,只依从您的本心,您想做什么?”
容歆研墨的手渐渐慢下来,她想做什么呢?
去陪讷敏,或者更大一些,想给姑娘们争取一些自由。
“倘若……有可能的话,有一所女子书院,秉承仁孝皇后娘娘与孝昭皇后娘娘遗风,想必便会此生无憾……”
讷敏和钮祜禄氏,两人皆是饱读诗书,且也都自小学习骑射,如果能有一所这样的书院,不只教导“女戒”、“妇德”、“闺门训”,也教她们《四书五经》、治世之道,只是想一想便心潮澎湃。
只是容歆也知道,此事极难,便又收起思绪,笑道:“我不过是常念及两位先皇后的德行,颇有感慨罢了。”
太子勾了勾嘴角,也顺着她,未继续留在这一话题之上。
“我随皇上出去南巡,一走就要几月,只放心不下您。”容歆侧头看太子的神色,问他,“您近来在朝堂上,可还顺畅?”
太子含笑点头,“胤礽也在朝堂上经营多年,这一点小事自不会成为我的挫折。”
“也是。”
能给太子挫折的,自来便只有康熙一人,而现在康熙南巡,又是太子代政,京中都是太子说了算,谁敢触他霉头。
翌日,太子率百官亲送御驾于大通桥登船离京南下。
康熙要和皇长孙同吃同住,容歆便带着几个格格陪在皇太后身边,每日康熙带着皇长孙来向皇太后请安时,她便通过皇长孙身边的宫侍问一问他这一日的情况。
容歆还记着康熙命她为皇长孙缝制衣物的事,特地带了布料上船,闲暇时,尤其是康熙会向皇太后请安时,便身旁放着绣筐,极专注地做针线活。
她眼神尚可,手脚也还算利索,但于刺绣一道上只有一堆理论知识,没什么天赋,针线活又疏于练习,手艺确实不佳。
容歆也不在乎露怯,甚至还在康熙出现时,故意抖着手,极小心地缝每一针,每当康熙眼中闪过那么些许得意,她便在心底嘲笑。
不管多大岁数的男人,快乐都来的这么幼稚。
不过容歆也有失蹄的时候,一不小心针便戳进了手指,瞬间便在布上留下一块儿血迹,极难清理干净。
容歆:“……”
这间棉衫她已经快要缝完了……
康熙极嫌弃地看着那棉衫上的红色血迹,以及边缝处规整但是完全不符合宫中绣娘标准的针脚。
“朕记得敏儿说过你还不会梳头,容女官你能有今日,全赖于朕和敏儿的恩德。”
容歆嘴角抽动,讷敏的好她承认,康熙的恩德……不是利益使然吗?
当年的情况,明明是康熙不甚信任旁人,现如今倒全是君恩了。
可康熙确实是天下间至尊至贵,最有权威的人,容歆只能扯起一个笑容,全都认下来。
而皇长孙走到容歆身边,看着她手里的衣衫,不在意道:“嬷嬷为弘昭缝的衣服,怎样弘昭都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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