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还算熟悉的,就是他依旧迥异常人的卷曲长发,茂密得像是盛夏的爬藤,生机盎然顺着他头顶的发髻攀满肩头。
“荆丰……”凤如青难以置信地出声。
荆丰点头,“是我,小师姐,你变了,变得更好了!好看得我差点没认出来!”
凤如青一腔酸涩与惆怅,便这样轻而易举地被荆丰撞了个七零八落。
凤如青笑出声,又很快泪眼模糊,荆丰再度将凤如青拥入怀中,好看的弯月眼,也红了一圈。
“师尊说你死了,跌入了极寒之渊,魂飞魄散,”荆丰声音带着很轻的鼻音,“我不信,大师兄也不信,我们到处找你,六百多年了,小师姐,你活着怎么不回去看看我……”
凤如青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她紧紧抱住了荆丰,埋在他一头卷曲蓬松的长发中,眼泪疯狂地冲出眼眶。
历经了六百多年,漫长的是一个凡人生死无数次的时光,他们终于再度相见,一时间谁也无法控制情绪,荆丰的眼泪落在凤如青的头顶,几乎打湿了她的一块头皮。
不过就在两个人相拥而泣得正来劲的时候,鬼王弓尤将那妖丹放入了白礼的身体,敲了敲殿内的屏风,暂时打断了两个人。
凤如青从荆丰的怀中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哭得眼尾鼻尖通红的一片,艳色极了,低头咳了一声,对荆丰道,“你等等我,我去看看白礼。”
凤如青快步走到白礼的身边,抓起他的手臂,探了下他的生息,顿时深深地松出一口气。
荆丰跟在凤如青的身后,进来之后看着白礼说,“小师姐,你认识人王?”
凤如青点了点头,荆丰说,“他几乎没救了,被转生归一阵拉走了灵魂,是师叔作下的孽,他阵法摆在何处谁也不知,所以师尊只好要我下山来人王这里打断阵法。”
凤如青说,“我知道的,我会去黄泉鬼境,将他的魂魄带回来。”
荆丰顿了顿,微微歪了下头,他的卷发将他异色的眼眸衬得极具异样风情,身量高大鼻翼高挺,再也不是小时候那个肉肉的娃娃脸。
一般这样的身量,是很难给人可爱的感觉,但他的弯月眼只要一动,便给人十分可爱的感觉,几乎像个精致的人偶。
“小师姐,你要救他?”荆丰不懂就问,“救他可是违逆天道的,鬼王也说他命数不明,你为何要救他?”
凤如青搓了搓脸,心中莫名生出了一种羞耻感,在她的认知中,荆丰就是个小孩子,她将他当成弟弟,哪怕如今他已经六百多岁,长得有些过于“茂盛”,他在凤如青的眼中,也还是小孩子。
和荆丰介绍白礼,她总是有些不好意思的,但轻轻吁了口气,正准备开口,鬼王在旁边接话,“人王是你师姐姘头。”
凤如青一口气抽到天灵盖,险些将头盖骨给拱起来,狠狠瞪向鬼王,想冲上去捂住他作孽的嘴。
什么叫姘头!
就不能让她自己说,或者换个好听的说法吗!
荆丰很惊讶,一双弯月眼瞪成两只满月眼,微微张着嘴,好一会才说, “小师姐你不是喜欢师尊吗?”
凤如青十分想要当场死亡,一时间不知道该捂谁的嘴好,这回换成弓尤一张锋利的面容露出错愕神情,难以置信道,“什么?”
“这世界上还有人敢喜欢施子真?”弓尤呵了一声,看着凤如青的眼神十分的敬佩。
施子真现如今在修真界几乎被封为神,境界更是千年以来修真界众仙长望尘莫及,是最有可能飞升之人。
多少人连直视他都做不到,合欢宗那样搞天搞地的宗门,见了他把领子都庄重地束紧,竟然有人敢喜欢施子真,且貌似还不是什么秘密
不过弓尤纳闷,问凤如青,“你不是施子真的徒弟吗?你……”
身为徒弟对师尊动了那种心思,还是在无情道宗门,这不是悖德犯上吗?
弓尤一脸的恍然大悟,该不会是因为这件事被施子真给杀了才变成邪祟的吧。
那悬云山找她,难不成是想斩草除根吗?
这倒也说得通,施子真那样的性情……徒弟胆敢对他有那种心思,确实杀了也不稀奇。
场面一度很尴尬,凤如青内心嚎叫不止,甚至想把白礼掀起来,自己躺上去闭上眼人事不知最好。
弓尤连懵带猜的竟然对了一大半,凤如青盯着床上躺着已经暂时无碍的白礼,面红耳赤地走到荆丰的面前,拉住他手臂朝着殿外走,边走边说,“鬼王大人稍待片刻,我待会便随大人下黄泉鬼境。”
凤如青突然客气,弓尤挑了下眉,看了看床上安然的如同只是睡着的白礼,做了个有些荒谬的表情。
而凤如青拉着荆丰到了殿外,寻了处角落石阶,拽着荆丰坐下,搅了搅手指,开口道,“小师弟,我听弓尤说,你一直在下黄泉找我吗?”
弓尤确实跟她说过,宗门有人拿她的画像在找她,问她要不要见,想来就是荆丰了,至于别人……她不敢想,大师兄已经将她忘了,师尊……师尊亲眼看她跌下极寒之渊,不可能找她。
可这其中还有一件事说不通,便是鬼王当日派鬼官给她送的画像,乃是她入魔之后。
她入魔之后的样子,虽然还是能够看出是她,可变化不可谓不大,且只有施子真一人见过,荆丰是如何知道,那画像又是……
凤如青不敢深想,但很多事情必须问清楚,也必须要荆丰为她保密。
荆丰不知她心中繁多猜疑和畏惧,直接道,“不止我下黄泉,还有大师兄,师尊也去过的。”
凤如青已经没有心了,也没有魂了,可她还是觉得心魂巨震。
荆丰用十分寻常的语气说,“画像是师尊亲自画的,他说你入魔了,将你斩杀在极寒之渊。”
荆丰说,“大师兄出关之后,因此事同师尊打了一架,被重伤罚吊在焚心崖上承受罡风三十年,师尊悬云殿被他亲手毁了,搬到了焚心崖上闭关足足一百多年。”
“师尊出关之前,我与大师兄找你,都是用你从前模样,师尊出关之后,同大师兄修好,便每隔数日,派人送到大师兄月华殿你如今的画像,默许我们拿着去找你。
“最开始鬼王不肯买我的账,后来师尊亲自去了一次,他便答应帮忙留意了,”荆丰说,“小师姐,你既活着,为何这些年不回去,我们都很想你。”
凤如青每听一个字,便觉得自己脊梁碎裂一截,荆丰说完之后,所有谜团终于揭开,可凤如青不由得颤声问道,“大师兄他……不是被抽离了记忆吗?”
荆丰揽着凤如青的肩头,凤如青靠在他手臂上,泪眼模糊地问,音不成调,“他不是将我忘了吗……”
荆丰伸手抹凤如青的眼泪,摇头,“师尊为了治疗他身上的伤,还有被侵蚀的神魂,只是暂时将他的记忆抽出,储存起来,大师兄一痊愈,师尊就将记忆还给他了,但是还给他之后,两个人就打起来了。”
荆丰叹气,“大师兄听闻师尊因你入魔,亲手将你斩杀,便险些也入魔了,还和师尊动手,当时吓死我了,连我爹去拦的时候,都吓坏了,以为大师兄会被师尊杀了。”
胆敢和师尊动手,是悖逆大罪了。
凤如青简直不知说什么,嘴唇颤动许久,最终抱着荆丰再度痛哭起来。
不过等到哭够了,她用带着哭腔的鼻音说,“小师弟,师姐求你一件事,你不要将见过我的事情,同大师兄和师父说,好吗?”
“为什么?”荆丰不解,“我们都担心你,我……”
“你看不出吗?”凤如青伸手摸了摸荆丰激动的眉眼,“我已经不是人了啊。”
荆丰激动的声音戛然而止,像嗓子里面被塞进了什么,哽得半晌说不出话。
他眼睛盯着凤如青,其中光亮逐渐暗淡,半晌垂下眼睫,“我……看不出师姐是什么。”
他如今已经是六境修士,第一眼便看出凤如青的不对,可她是师姐,荆丰激动的是见到她,而不是别的,他更是不敢去深想。
时隔这样漫长的岁月,他们师姐弟再度见面,却没成想,是这般谁都不敢去触碰彼此真容的光景。
“我是个无魂邪祟,”凤如青说,“侥幸存于世间罢了,还不知何时要被天道所杀……”
“小师姐!”荆丰激动,“你别这样说。”
凤如青点头,又说,“答应师姐,不要去告诉大师兄他们,劝他们不要找了,我随时能够变换成其他模样的。”
“小师姐,”荆丰焦急,“你同我回宗门,师兄和师尊都会很高兴的,他们不会在意你……”
“悬云山不出邪魔。”凤如青打断荆丰的话道。
荆丰再度哑然,悬云山不出邪魔,乃是开山祖师立下的规矩,若不然当年小师姐入魔,便也不会被师尊斩杀。
可师尊这些年,又默许他们找,荆丰也不知如何,只是又说道,“小师姐,你随我回山吧,我们一定有办法的,师尊画了你几百年的画像给我们,不可能不原谅你的!”
凤如青无奈起身,抱住荆丰,像他还小的时候那样,抚摸他卷曲漂亮的长发。
“荆丰,我回不去了,”凤如青说,“况且我也有了我自己在意的人,我们今日见过,你不要告诉任何人,无论是大师兄,还是师父。”
荆丰埋在凤如青的腰腹间,没有说话。
凤如青又说,“这么多年了,无论大师兄还是师尊,肯定早就习惯了找不到我,我不想贸然出现,以这样邪祟的身份,他们只会更加的痛心,为我奔波难过,我不想这样。”
荆丰许久,才应了一声,“我不说,但你别变成其他的模样,让我也找不到!”
凤如青笑了笑,“自然不会,你若想要找我,便去黄泉找鬼王,让他联系我,我接下来会去忘川,可能有段时间没有时间跟你见面,待我找回了人王之魂,复活他,我们便约定个时间,还在人间相见。”
荆丰却抬头,一双带着幽绿的眼眸,紧盯着凤如青,“你还是要为那人王逆天改命?!”
凤如青没有吭声,荆丰起身,瞬间压制性地给了凤如青紧迫感。
“不行,天罚会将你杀了!”荆丰说,“不过是个姘头,你若是喜欢,他死了你再找一个便是!”
凤如青不知道怎么和荆丰说,荆丰便又道,“况且我看他便是没有失魂,也是废物一个,一只手指就能捅死的孱弱,是用什么花言巧语,骗了小师姐你与他相好?”
凤如青有些耳热,无奈苦笑,“不是他花言巧语哄骗我,是我……是我逼他跟我好的,也是和我在一起,影响了他的命格,所以我不能不管他。”
“天罚便天罚,”凤如青说着对荆丰张开双臂,“你看,我现在不也是个不人,不魔,不妖的怪物吗,有些事,早晚也要面对的,我正好试试,天道发现我,会不会将我诛灭。”
“可你……”荆丰居高临下,说不过凤如青,最后只道,“可为他不值得,他不过一介凡人,朝生暮死,又生得不怎么样,干巴巴的,师姐你为何要逼他跟你在一起?”
凤如青苦笑,“我也只是个邪祟罢了。”
荆丰气得张口结舌片刻,急躁道,“你不喜欢师尊了?师尊可比他强了千万倍啊!”
凤如青被荆丰提起这个,面色又热起来,“你别胡说了,你在哪里听来的谣言!”
荆丰眨眼无辜道,“大师兄和师尊打架的时候说的啊,整个宗门都知道啊。”
轰的一声。
凤如青觉得自己已经烧透了。
第56章 第一条鱼·人王
凤如青宛若被雷给当头劈了, 恨不得将整个人都蜷缩起来。
磕磕巴巴道,“什……什么?”
凤如青不由得崩溃低吼,“大师兄为什么要说这个!”
荆丰说, “当时师尊说他亲手将你诛杀, 大师兄不肯相信,然后等到证实你确实找不见了,便和师尊动了手,我从未见过大师兄愤怒成那样。”
“你也知道,大师兄向来性情温厚,待人更如春风化雨,对师尊更是从来敬重非常,”荆丰叹气, “我见着他将剑对着师尊, 说师尊定是因为知道了你的爱慕心思才不给你活路,分明是气急之下的话, 却还是把整个门中的人都吓死了。”
“还好师尊没有一怒之下杀了他, ”荆丰现在想起来还阵阵后怕,“后来师尊将大师兄重伤, 吊在焚心崖上悔过。”
“整整三十年,大师兄日日受罡风之苦, 却始终不肯出口认错, 若不是后来赶上门中入选新进弟子, 我爹实在忙不过来,去和师尊求了情,也不知道大师兄要被罚到什么时候。”
凤如青听着心中不可抑制的难受, 连被门中人知道她罪孽心思的尴尬, 都被荆丰这描述冲散了一些, 她真的很想哭,鼻子泛酸,却最终还是忍住了。
听着荆丰继续道,“再后来,师尊闭关出来,对大师兄说,还能感觉你尚在人间,并未完全消散,并且给了大师兄画像,要他若是想要寻找,便去寻找。”
“那时候,大师兄和师尊之间才开始冰释,”荆丰抓着凤如青的肩,“小师姐,我们真的都很想你。”
“大师兄那么在意你,甚至不惜为你忤逆师尊,师尊也是,若是真心怪你,如何会画你入魔之时的画像那么多年。”
“当年你跌下极寒之渊,这其中定然是有许多误会的对吗?师尊他说是他杀了你,可我总觉得师尊并未说实话。”
荆丰问凤如青,“小师姐,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又为何会入魔……”
凤如青伸手按住荆丰抓在她肩头的手掌,开口道,“是真的,我死于师尊之手,却不怪师尊,是我自己守不住本心,还害了师尊和师兄,是我受邪魔的蛊惑,最终堕落成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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