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越用不带感情的目光看了姜君一眼,她并不在乎姜君这个人,也没有如母后所愿在意姜家的兴盛,事后她命人严查康王生前和姜君的来往,明面上他们从不来往,但姜君经常会去城中一处风雅居所与人弈棋清谈,那居所正是康王世子使人开的,此外还有一点趣事,康王府上的奴子供述,姜君时常和小郡主在一处旧园私会,小郡主死时,还攥着姜君的玉佩。
郎有情妾有意,在适婚年纪,又是门当户对,何必私会呢?
现在又天人永隔了。
姬越都替他们觉得苦得慌。
见到姬越,姜君的神情倒是很平静,行了一个大礼,并未起身,只道:“这几日臣已经处理好了家中事务,请陛下赐一死。”
姬越摇摇头,说道:“康王府是意外失火,父皇是自愿禅让,我没有杀害一人,也没有理由赐死你,看在母后的份上,我饶你一命,中郎将的位置留下,你好自为之。”
姜君怔怔地看着她。
姬越不再和他废话,跟着内侍顺意进门去见姬岂,行动之间干脆利落,不见丝毫怨恨缠绵。
姜君忽然想起几年前的一个夏天,姬越习剑有成,兴冲冲来找他对剑,他欺她身量未足,几次戏耍她,又将她手中的剑打落,最后一次对剑时,却被狠狠一剑刺入肋下,痛彻心扉。
谁会爱上这样的女人?谁会爱上这样的女人?
☆、白起太难了
姬越来找姬岂,主要是为了商议皇陵的事情。
帝王陵墓通常是从即位之后不久就开始动工,先建出个大框架来,在位时间如果只有几年,皇陵就尽快收工,像姬岂这样的长寿帝王,从他二十即位起的那天就一直在建造陵墓,到今日已经修得相当完善了。
事死如事生,这倒也没什么可忌讳的,姬岂去年就开始陆陆续续将喜爱的东西搬去皇陵了,免得到时候忙乱,遗落了陪葬物。
除了陪葬物,还要有殉葬人,姬岂用惯的宫人内侍是一定要带去的,无子的妃嫔也要一并殉葬,拉拉杂杂上百人的后续处理也是一件麻烦事,故而收到皇陵竣工的消息,姬越就来找姬岂,准备定个陪葬名单。
姬岂沉思半晌,忽然问道:“可否等他们死后再入皇陵?”
姬越一开始没听懂,直到看到姬岂面上的怜悯和不忍之色才反应过来,当即摇头,说道:“哪有帝王孤葬的道理,父皇养尊处优,无论去到哪里,都该有人伺候,这些人活着也只是被遣散出宫,哪有跟着父皇好。”
姬岂叹道:“旁人也就罢了,还有好些个孩子,才十几岁,能顶个什么用?”
姬岂爱用旧人,他身边的宫人内侍都是四五十岁了,前些日子新选入宫一批人手,姬越没要,除了几个妃嫔那里,人都送到了姬岂身边。
妃嫔要殉葬,她们到地下也不能没有人伺候,差不多相当于这一批入宫的人都要一并殉葬。
姬越对这些人的生死本来没有什么概念,但忽而想起昨日在金台上看到的那些蓝星人,如果庶民在被教化之后也能拥有不逊色于士族的头脑和能力,那么这些庶民是否还能当成牲畜一样对待?
见姬越沉默不语,姬岂趁热打铁,“朕听闻平民人家没有奴隶殉葬,都是用木头雕了人像陪葬,到了地下可作驱使,父皇奢靡些,用石像如何?”
姬越有些迟疑地说道:“如果等到寿终再入皇陵,到时候那些妃嫔年老丑陋,还怎么陪伴父皇?”
姬岂没想到姬越思考的是这个,忍不住笑道:“我记得你也不信这些身后事,怎么今天反倒操心这些了?”
要不是亲身经历,姬越还真不相信人死有灵。
姬岂态度难得坚决,姬越见他主意已定,也不再坚持,只道:“父皇心善,那就罢了,到时候我自有安排。”
她这么一松口,姬岂也有些愧疚,他知道一个帝王不要人牲殉葬是前所未有的事,到那时主持下葬的新君也会同样承担压力,但他仁慈了一辈子,如果人死如灯灭,那么带上这么多性命毫无用处,如果人死有灵,这么多人因他而死,他难道能心安理得享受伺候?
姬越没再说什么,转而又道:“父皇这几天都没怎么和越儿说话。”
她不擅长撒娇,但只是这么一句硬邦邦的话,却让姬岂的心一下子柔软起来。
这些日子他确实是在刻意冷待姬越,一是因为逼宫的隔阂,二也是因为康王府的事情,他生来心软,即便只是烦了他一辈子的庶出兄弟,他也很难面对康王府一家的死亡。
可他又很难真的对女儿狠下心肠。
姬越又问了姬岂一些朝政的事,不是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而是这样能够让姬岂找到教导的乐趣。
从姬岂那里回来,前殿送来一批奏牍,姬越处理朝政也有快一年的时间了,花了一个多时辰才把这些来自三公九卿各级部门毫无规律的奏牍批完,深感辅政人才的重要性。
看来是时候把丽夫人的事提上日程了。
正常来说,儿子管老子要妾,简直大逆不道,就算是姬岂这样的好脾气,估计也得上手揍,但姬越是个假儿子,真小棉袄,隔天姬越去找姬岂的时候就获得了准许,过了明路,剩下的不过是把人换个身份弄过来。
虽然是上品士族出身,但远嫁之女一辈子见不到面也是有的,何况是嫁进皇宫,丽夫人又失宠多年,除了偶尔能见见母亲,基本上已经被所有人忘记了,皇宫里传几句流言蜚语不算什么,流言之所以是流言,是因为不会记入正史,就像人人都知道康王府是怎么灭门的,姬越是怎么逼宫的,到了正史里,也只会是康王府意外失火,姬岂病中禅让太子。
不会有人敢拿这种事情来质问姬越,就算日后她的女儿身暴露,也不会有人敢质疑她的皇位,因为有资格觊觎皇位的人已经死了。
直到现在,想到康王府那遍地的尸首,姬越仍觉得一阵轻松愉快。
但小V回来之后,姬越却改变了主意。
小V就是那个附赠的系统小人,姬越爱不释手的金台放在蓝星不过是个监控顺带播放一些资料的普通影像播放器,系统小人的智能性当然也不会太高,从昨天姬越回来之后,它自告奋勇要像无数系统前辈那样干出一番大事业,跑去给异灵做新手指引,结果一号异灵媚娘从它那里套出了一个半成品的语言解析功能和世界背景,就不再搭理它了,二号异灵白起直接指着门让它滚。
三号异灵那边,小V就没敢去。
不过小V也发现了异灵的不寻常,他们似乎并没有被分配任务,对这个世界也没有基本的认知,除了白起勉强能够听懂晋人的话,剩下的两个都在装病,也没有半点虎躯一震准备搞事的征兆。
小V太难了。
姬越准备等一段时间,至少等他们学会这里的语言再说,应该不会需要太长时间,因为她发现两个时空的文字很相似。
小V一边诉苦,一边非常具有带路党意识,不光替姬越分析这三个人的各自性格,还替姬越点开了回溯功能让她自己看,也是从小V这里,姬越才知道金台还有回溯功能。
她对窥视三个异灵没什么兴趣,试着回溯了一下时间,起初还是回溯一两天,之后就学会了新操作,时间线一拉好几百年,亲眼见到了开国姬皇和几个仙姿佚貌的妃子饮酒作乐,酒过三巡之后,一二三四五六七,七个人大被同眠。
这……壮哉姬皇!
又是一夜沉迷金台,外间天光大亮时,姬越才反应过来,今日是朝会。
比起久病的丽夫人,独居的寒门子弟,穿成韩青的白起显然是最难的那个。
虽然名字里都带颜色,但韩青和白起的性格截然相反,韩青是标准的晋朝士族,喜爱修饰容颜,剃须修眉涂抹口脂,服五石散,穿松垮旧衣,常与人饮酒清谈,再年轻十岁,也是曲沃城里有名有姓的美郎君。
白起扔了韩青半个柜子的五石散,穿新制的厚重衣裳,不剃须不修眉,不涂脂不抹粉,到了朝会上,半天不吭一声。
韩阙有些纳闷。
以往他和韩青都是父子两人同车上朝,今天韩青先走一步也就罢了,怎么现在一副不认识他的样子?
府邸太大,两天没见人是常有的事,可也不能两天就不认识亲父了吧?
韩阙虽然疼宠次子,但对长子还是很看重的,加上今天韩青的打扮也不太对劲,他有心想开口问问情况,但没等说话,奏乐之声一转,姬越大步走入承天宫,在上首坐下,视线一扫,便有一股淡淡的威仪迎面而来。
君王气象。
这是姬岂一辈子都没有过的东西,他温和得像猫,坐在上面的人虽然稚嫩,却是一头虎,士族轻松得久了,甚至会下意识地反感这种来源于上位者的压迫,韩阙反而想起很多年前父亲说起在先武帝面前战战兢兢的旧事。
看来很多事情都要好好打算了。
姬越开朝会不喜欢听废话,她不用人奏报,自己挨个点名问话,像以前一样容士族对坐清谈议论朝政,闲了再弹个曲,射个箭,比比文采,想都不要想。
处理朝政之外,姬越还特别注意了一下白起。
白起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比起韩青,他的眼神显得格外锐利,一眼扫过去,很少有人能和他对视,他自己大约也知道这一点,于是他很少正眼看人。
姬越准备先看看这人能不能胜任廷尉的位置,如果不能,再看看他有什么别的本事。
人才这种东西,总要物尽其用。
下了朝会,韩阙紧赶慢赶都没赶上自家儿子的脚步,他乘的是牛车,韩青骑的马,骑得还贼快,宫门口,他又不能大声喊儿子,到最后也只吃了一嘴灰,韩阙很想问韩青是不是嗑五石散把脑子嗑坏了,他不知道的是,韩青确实嗑五石散把脑子嗑坏了。
这是白起来到这里的第三天,他听得懂这些人说的话,秦国的语言本就受到周边诸侯国的影响,但他不能开口,一开口就是老秦人了。
好在奴隶不敢多嘴,也不敢不听他的话,他从奴隶那里弄明白了不少事情,对于自己死后借尸还魂,还来到这么一个奇怪的朝代,白起有些迷茫,但再迷茫,求生第一位,他准备先搬到廷尉府,避开家人,等到适应了这里之后再慢慢理会。
浑然不觉自己把父亲已经甩丢了。
☆、阿父
下了朝会,姬越单独留下了一名叫做魏雍的年轻人。
魏雍是魏家近年来最优秀的子弟,并不是嫡支,对于士族来说,嫡庶之别很大程度上跟着人才的上限走,一个强盛的士族首先要足够开明,有本事的庶子,那就不是庶子了。
作为庶支的偏房庶子,魏雍短短的二十五年人生经历了相当传奇的大起大落,只不过传到姬越耳朵里,也就剩下一句,还堪一用。
但有这一句就够了。
姬越把中郎将的位置交给了魏雍,忽然又问道:“你如今还住在魏家?”
魏雍微微低着头,垂着眼帘道:“外头置了宅子,但母亲还在家中,不敢时常外宿。”
姬越不甚在意地说道:“回去就带着你母亲搬出去吧,孤提拔你,不是因为你是魏家子弟,而是因为你魏雍这个人。”
姬越即位,原本该改口称朕,但姬岂仍是太上皇,她对一个称呼也没什么可纠结的。
魏雍眼里一热,低声道:“雍知道了。”
姬越想了想,拍了拍魏雍的肩膀,说道:“好好干,不要让孤失望。”
魏雍端端正正行了一个大礼。
天子近臣,一步登天。
姬越交给魏雍的第一个任务是勘查女闾。
虽然魏雍第一反应是怀疑自己听错了,第二反应是姬越在和他耍笑,但这的确是一个再正经不过的任务。
女闾制度自春秋时期传下,春秋之时列国交战频频,有杀男俘女一说,这些俘虏来的女子最开始是嫁给兵丁,后来齐国先贤管子受到齐宫里的声色场所启发,首开女闾制度,把被俘的女人集中起来关在女闾里,最开始是给兵卒受用,等到人数渐多,就在各地开设,将挣得的银钱再用回军费上,齐国因此兵强马壮,后来列国纷纷效仿,到如今,已经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制度了。
如果不是因为那个饱受冤屈的庶民三娘,姬越也想不到这看似普通合理的制度背后,可能浸润了无数血泪。
魏雍这辈子都没进过女闾,倒不是他多洁身自好,而是他少年丧父,守孝三年到二十,娶了娇妻,过三年,又纳一房美妾,这对一个青年来说已经足够幸福的了,女闾是什么,他连那儿的红娘子叫玉怜都不知道。
魏雍出宫之后,直奔玉怜、不是,直奔女闾,脸上透露着升官发财,公款嫖赌的兴奋,堪称满面春风。
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特质,曲沃城作为大晋都城,商贸繁华的同时也决定了女闾的素质,只看庶民三娘明明是在外地被判,却被送来曲沃的女闾就知道。
有句话叫叶公好龙。
几乎是一进女闾,魏雍这个正直的年轻人就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他硬着头皮走进去,怀里立刻多了两个衣着松垮的女娘,闻着劣质水粉的香气,他僵硬着不敢动弹,打量四周,只听娇声艳语,只见满眼肉色,他几乎有些想吐。
正在这时,身后有个人拍了拍他的后背,笑道:“连章兄,好巧啊,怎么站在这里?”
连章是魏雍的字,魏家家主亲自为他取的,魏雍僵硬地扭头,见是赵家嫡长公子赵思,他干巴巴地说道:“我……”
赵思却是个行家,一眼就看出魏雍生嫩,又被底下白日宣淫的场面给惊着了,脸上不由带出了几分笑意,拨开两个女娘,把着魏雍的肩膀,一边熟稔地上楼,一边笑道:“连章该是头一次来,底下脏乱,都是庶民花销的地方,你同我来。”
女闾一共三楼,过二楼的时候情景已是好些了,用竹帘子隔着一个个单间,虽见人影晃动,也不过是略有些声响。
三楼的场景则更加雅致些,如果不是几个美貌女娘正在和客人调笑,魏雍几乎以为自己到了清谈集会。
赵思一来,立刻就有娇俏的娘子上前来招呼,声音宛如出谷黄鹂,赵思把人推进魏雍的怀里,对一侧年纪略长的女子说道:“劳烦开个雅间,来五六个红娘子,对了,玉怜今日有没有客?”
女子为难道:“刚接过一位客人,要是郎君不嫌弃……”
赵思嫌弃死了,面上的笑也冷了几分,只道:“那让玉怜好好歇息吧。”
一转头看见魏雍严肃地按住女娘乱摸的手,忍不住笑出声来,对那女娘道:“小燕儿怜惜怜惜他,我这位兄台可是头一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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