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名宫人并排而立,手中托着白玉盘,盘上置着小巧的澡豆。室内灯火通明,池边更是焚上了香。
以往雁回沐浴时,皆是惊絮一人伺候,这回这么多人候于此,倒让惊絮有些不安。
她往池中看了一眼,雁回浸在水中,青丝尽数散开像轻舟一般覆在水面上。池中升起的袅袅热气模糊了她的轮廓,依稀只可见朦胧的倩影,身姿绰绰窈窕婀娜。
“娘娘……”惊絮没忍住唤了声。
雁回掬了一捧水,并未回头,而是遣退了其他宫人。她和惊絮主仆多年,一猜便猜到了惊絮的心思。
“圣上口谕。”雁回尽没在热雾中的面庞瞧不太清明:“传本宫今夜侍寝。”
啪——
惊絮摔了端着的茶盏。
好半天她才回过神,第一瞬的反应便是跪了下来:“娘娘恕罪。”
雁回没吭声,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嫁给谢昀十年,听见侍寝的消息竟将身边伺候的最稳重的人骇成这般模样。
惊絮心跳如擂,这段时日她听了太多惊天骇闻,她有些扛不住,兀自擦了擦额前的惊起的细汗。
如果在得知画像秘密以前,惊絮一定是为自家主子欢心的,可现在,她竟不知说些什么好,是恭喜还是安慰,惊絮手足无措起来,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嘴笨,脑子也不甚灵光。
还是雁回反过头开解她,遣退了其他宫人,她毫无顾忌向惊絮解释道:“圣上用画与我交换。”
侍寝一夜,便归还画像。
惊絮忙去收拾地上摔碎的茶盏,她将残渣碎片揽在一起,锋利的瓷片割开了她的指尖,一点鲜红落在池边,但很快地被池水淹没了。
“娘娘……奴婢斗胆……”惊絮望着雁回:“奴婢斗胆问一声娘娘,娘娘觉得……值吗?”
雁回一愣,笑了,这有什么不值的。
这是世上最后一幅画,加之,她本就答应了那人要照拂着谢昀。她是谢昀的妻,是大梁的皇后,心不在谢昀身上,总要用什么来换吧。
再者……
雁回幽幽道:“他既有这张脸,要我做什么都可。”
惊絮不再问了,她利索地收拾了地上的狼藉。随后伺候雁回起身,为她梳妆。
平日里,雁回的仪容要么是端庄的,要么就简单描眉。这还是自打雁回入宫以来,惊絮第一次化另外的妆容。
好在惊絮并没有手生,不多时便结束了。
雁回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眉目如画,肌肤莹雪,翘鼻娇俏玲珑,樱桃唇不点而红,若那双眸子再染些情愫,那大梁第一美人的称号也不至于落到兰贵妃身上。
可自古红颜多薄命,惊絮对兰贵妃的命运也不胜唏嘘。她喉中有不少恭维的漂亮的话,可最终都咽下腹中,只道:“娘娘,戴那支白兰玉簪可好?”
雁回“嗯”了声,透过铜镜看见自己发髻间多了一支玉簪,碗壁烛火摇曳,玉簪熠熠生辉,佳人和美玉两相映照下,一时间竟辨不出到底是玉簪锦上添花还是玉簪借人生辉。
夜色微凉,月沉如水。
乾清宫。
雁回由小内侍领了进去,殿内宫人朝着她行礼,她也朝着谢昀福身行礼。
谢昀知道她来了,也不看她,正自顾自写着什么。
旁边朱公公带着一众内侍退了下去。
雁回一直注意着谢昀的表情,兰贵妃自戕,她想从谢昀神情中寻些悲恸的蛛丝马迹,毕竟当时兰贵妃偷走画时,谢昀是铁了心要护着兰贵妃的。
可惜没有。
帝王最是无情。
“这是什么味道?”谢昀轻嗅,鼻尖是一股淡淡的清香。
雁回身上抹了兰贵妃昔日最爱的香,她也不是第一次听兰贵妃亲口说,谢昀夸了自个儿身上的香。
雁回诚实答了。
谢昀蹙眉,这才偏头看她,这一看微微有些怔。
“皇后。”谢昀神色不辨喜怒:“对兰贵妃不依不饶是你,学她讨好的亦是你。”
雁回不卑不亢道:“臣妾只想事事依着圣上喜好来,圣上开心臣妾便开心。”
“呵。”谢昀一嗤,收回了视线:“朕不喜欢。”
雁回抿唇:“臣妾这便去沐浴洗去香味。”
谢昀懒洋洋“嗯”了声,却见雁回并没有离开的动作,他偏头,忽而想起了什么,嘲道:“在等朕随你一起?”
“不是。”雁回咬了咬牙道:“圣上可否把画归还臣妾?”
谢昀复杂地看了她两眼,随后把案前的木匣子一推,示意雁回自己来拿。
雁回顿了顿,平复心中心情,缓步上前。
她小心翼翼推开木匣,取画时素手在裙边搓了搓。
这些举动都一丝不漏地落入谢昀眼中。
他看见雁回神色凝重地打开画,在目光探到画上时,倏然色变,脸色猛地沉了下去。
“怎么?”谢昀停下笔,正眼瞧她:“这是朕秋狩时,西域的画师替朕画下的,朕赏给你,可还满意?”
雁回:“臣妾身子不适,先行回宫了。”
侍寝?谢昀不配!
第13章
“你……说什么?”
谢昀以为自己是听岔了,他将雁回的脸色看了又看,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冰冷的怀疑。
雁回眼神微微闪动,那黑漆漆的眸子里瞧不出半分欣喜,反而藏了细碎的冰碴,失望之色几乎掩盖不住。
她又耍什么把戏?谢昀睨着雁回,默默将她反应看在眼底,欲擒故纵?
“臣妾身子不适,先行回宫了。”雁回将画重新卷了起来,方才怎么从匣子中取出的,又怎么放了回去。
放好后,雁回想了想,不抱希望地福了福身:“臣妾只求原本的那副。”
谢昀蹙眉,那副画被水浸了,笔墨浓成了一团,已经看不真切画中人。他特地挑选了自己最满意的一副画,算是补偿给雁回,哪知这人还不识趣。
眼拙!不识好货!他欲赏给雁回的这副无论是画技还是旁的都比她之前那副好的多!
“烧了。”谢昀没好气道。
雁回呼吸一重,随即又松口气。世人皆以为那副画像中的人是谢昀,谢昀如今春秋正盛,又怎会做焚烧自己的画像这种大不吉利的事。
在谢昀身边待了这些年,雁回多多少少也知谢昀脾气,知道自己越逼着他,他便越古怪。
雁回垂眸道:“臣妾先回宫了,圣上早些歇息。”
说罢就要走。
“站住。”身后谢昀牢牢盯着她的背影,火气终于又被她惹了出来:“朕让你走了吗?”
雁回没回头,只道:“圣上莫不是忘了,臣妾现在担着教圣上为君之道的重责。”
谢昀一晒,啧啧叹道:“朕记得呢!皇后赐教。”
雁回看着脚下的影子,那是谢昀的影子,通过轮廓大抵可以猜到谢昀是一个叉腰的姿势。
“明君不当沉迷女色。”雁回淡淡道。
谢昀一呛,面色变得复杂起来,她当真以为自己有多大的魅力?若不是……若不是为了……他吝啬多瞧她一眼!
雁回抬步便走,纤纤玉手覆在殿门上,将要推开之际。
“雨露均沾。”谢昀唤住她:“这是皇后当日执尚方宝剑时亲口教给朕的吧!”
尚方宝剑一打昏君未能雨露均沾,二打昏君沉迷女色,还有谢昀至今还未想明白的第三棒。
雁回顿住,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这才回过神将谢昀望着:“圣上想翻哪位嫔妃的牌子,直接交给内务府去做便是,不必大费周折搞这一出。”
她指的是谢昀让她侍寝一事。
谢昀嘲道:“中书省如今都要皇后盖章,朕这皇帝当得也着实憋屈。”
先帝当初一句戏言,让今天的谢昀好不难堪,便是圣旨经中书省而过,若没了雁回的盖章,都能将圣旨驳回。
“臣妾不敢。”雁回宠辱不惊道:“圣上孝感动天,是大梁之幸。”
“朕不知,原来皇后这般巧言善辩。”谢昀突然绕过书案走上前,雁回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后腰一下抵在门上,钻心的痛猝不及防让她拧眉。
谢昀停在她两个身位前,死死盯着她的眼睛,许久才开恩般移开视线,落在她捏着的粉拳上。
“皇后未出阁前,便在闺房悬了朕的画像,大婚之日更是亲自抱着画像乘上轿辇,往后这画一路从东宫挂到了中宫,皇后爱朕如此,真的不介意朕去宠爱旁人?”
雁回忍着作痛的细腰,答道:“臣妾不介意。”
“撒谎!”谢昀忽然喝了一声:“欺君之罪该当如何!”
雁回不习惯与谢昀靠得太近,她往旁挪了几步,这才不急不缓道:“臣妾是大梁皇后,自有容人的气量,况且臣妾不求其他,能日日见到圣上便是臣妾所愿。”
上一次是自己忘记她生辰时,雁回这也这般说,这是谢昀第二次听见这句话,不由得谢昀有些恍惚,破天荒地想,自己这么久以来是不是真的误会了雁回,她的忍让不是怯懦,而是所求不多。
若是如此,这纸醉金迷最容易让人迷失本性的皇宫里,这份心性倒是难得。
“若爱一个人,难道不想霸占着他,不想朝朝暮暮都腻在一起,不想一生一世一双人?”谢昀眯着眼,问道。
雁回复杂地看了谢昀一眼,没答这个问题反而问道:“圣上想说什么?”
“既然皇后如此大度。”谢昀咳了一下,“采选秀女之事,皇后应当没有异议吧。”
原是如此,说了这么多,做了这么多,只是为了采选一事。
雁回好笑地看着谢昀,“不可。”
谢昀了然,说什么不介意,不过都是虚妄的漂亮话。他仰天大笑几声,笑里说不清是嘲讽还是自嘲,或者两者皆有,他还是太天真,竟差点信了雁回冠冕堂皇的话。
雁回等他笑够,她本欲向谢昀解释,天下谁人不知,谢昀宠爱兰贵妃,后宫佳丽三千却独宠一人在百姓眼中可以是佳话,可兰贵妃刚薨,谢昀便立即又要采选,雁回还想顾全他一世明君的美名。
便如上次自己闯了翊坤宫,她再怎么暴怒,也为了顾及谢昀的颜面,给了未着寸缕的兰贵妃遮蔽。
可谢昀眸中却冷了下来,像是被一盆冷水浇熄了刚有星星点点的火堆。
雁回很熟悉谢昀这种眼神,每当谢昀流露出这样的眼神,便是代表,无论自己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
雁回知趣地咽下解释的话,她也不欲与谢昀有更多的争吵,到底他是君,她是臣,就算有三个月挟制谢昀的时间,她也只想尽可能的减少一些矛盾,三月一到,谢昀会怎么对付自己和雁家,谁也想不到。
“圣上早些歇息,臣妾告退。”
雁回福了福身,终于推开寝殿的门,门外夜寒露浓,疏星几抹。
候在门外的朱公公见了雁回一愣,似乎没想到谢昀会这么快。
“不必拘礼。”雁回先一步于朱公公道,念着朱公公的人情,她善意提醒,“龙颜不悦。”
朱公公正要道谢,殿内忽而传来一声脆响。
当下朱公公也顾不上雁回,忙跻身入殿。
雁回缓步向前,殿内的人声喧嚣顺着晚风飘进她耳中。
“圣上!”朱公公惊:“快传太医!”
“来人,快将这清扫了,若有碎渣子,仔细你们的性命!”
雁回听得清清楚楚,猜是谢昀发脾气摔碎物件时不慎伤了自己,但她并没有回头。
她不知道,殿内那双犀利的眼一直注意着自己。
直到她将要走下阶梯,忽闻朱公公的声音。
“我的万岁爷勒!您这脸上可都是伤。”
雁回一愣,毫不犹豫地转头朝寝宫奔赴回去。
谢昀看着她去而又归,嘲讽的话都到了嘴边,却见那人目光触及自己脸上的伤口时,竟扑簌簌掉下泪来。
顷刻间,他喉中的话像烟雾消散得无影无踪。
谢昀从未见雁回哭,就算是上次被夺了画也都克制着。
雁回当真是……
一腔爱意,发自于心!
第14章
谢昀是摔茶盏时,茶盏磕在案上,瓷片飞溅反倒打在了他面上。
雁回凝着他,那瓷片好不厉害,从谢昀的眉梢到脸颊划开一道长细的伤口,血珠顺着划破的口子溢出来,雁回脑海中那个人形瞬间就和谢昀重叠上了。
陆安匆匆而来,雁回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陆安着急上前,他身边替院判背药匣的小内侍撞了雁回一下。
雁回猝不及防被撞退两步,堪堪站定便看见谢昀因拒绝诊治而冷下的面容。
谢昀不许陆安查看自己伤势,板着脸喝道:“滚开。”
“我的万岁爷勒。”朱公公霎时苦了脸,巴巴上前劝。
谢昀吸气,朝雁回方向状似无意瞥了一眼,浅尝辄止只一眼就移开了目光,没好气道:“朱颐,送皇后娘娘回宫!”
朱公公担心谢昀伤势,踌躇着上前又被谢昀给骂退了。他这下只有把希望寄在雁回身上,他在谢昀身边伺候这么久,早就修炼成了人精,知晓谢昀其实并不想雁回离开。
甚至……
朱公公想求助雁回,发现雁回也是一脸焦急。
“娘娘。”朱公公踱步到她身边幽幽道:“劝劝圣上吧。”
自不用朱公公来劝,雁回见谢昀莫名发脾气,细细一想便知道了缘由。她看着谢昀面上的伤口,压下心里的燎原般的火急火燎脱口道:“圣上,采选一事,臣妾如今觉得可行。”
谢昀抬高音量“哦”了声,尾音还特意拖了拖:“皇后怎就想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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