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好陈珏也多日未见容珣,听孟娆提起, 便与孟娆一道去了凌华苑小坐。
闲聊时,孟娆总是有意无意地问起叶白柔和容珣的事儿, 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很是好奇的样子。
见她已经搬来了凌华苑, 陈珏对她倒也没有了多少防备之心, 垂眸抿了口茶, 很轻很轻地说:“那块玉只是个误会。”
“误会?”
“嗯。”
误会。
一个让叶白柔误以为, 容珣喜欢她的误会。
当时陈珏和叶白柔还没有婚约, 他奉旨出征,宣宁侯府举办践行宴的那天,容珣也来为他送行。
陈珏记得,那天容珣穿了件白色的袍子。他很少穿浅色的衣服, 可那身衣服却与他气质最搭。衣摆上用银丝细线绣着流云水纹,举手投足优雅又贵气,衬得眉宇间也少了几分冷戾之色。
他当时还打趣似的,说了容珣什么,容珣倒也不恼,只是弯唇低笑。
叶白柔就是那时拿着玉赶来的。
那是叶白柔第一次见容珣。
容珣唇边笑意未收,还在与陈珏说着话,抬眸时,树梢上的光影在他眸中落下清凌凌的碎光,就那么与叶白柔对上了视线。
陈珏笑:“叶姑娘说,玉坠是在小径上捡到的,瞧着像是宫里的物件儿,便特地过来归还的。”
“可你小叔叔性子你也知道,掉下的东西很少再要,所以……”
所以。
容珣只是淡淡看了叶白柔一眼,轻描淡写地说:“送你了。”
宴席上的人很多,容珣是给叶白柔留了面子的。
只可惜叶白柔会错了意,只注意到玉佩上刻着的白头牡丹图的样儿。
陈珏自然也没看到,叶白柔眼中一闪即逝的羞怯。
后来陈珏奉旨出征。
叶白柔的父亲被牵扯到贪污案中,叶白柔走投无路,便想起了陈珏这个幼时一起长大的玩伴。
在战事最焦灼的时候,陈珏收到了叶白柔的来信。
他喜欢叶白柔很久了,自然不忍她走投无路,变卖家产,沦为阶下囚。
于是,陈珏写了两封信,一封送到中书府,向中书令提亲,一封写给容珣,希望他能保下中书令一家。
容珣应下了。
没多久就解决了此事,同时中书令那边也传来了消息,应允了婚事。
只可惜叶白柔又会错了意。
当时不断败北,他一门心思扑在战事上,无暇顾及其它,等终于将敌军尽数歼灭时,才发现京城权贵圈子里已是风言风语。
陈珏道:“京城的那些朝廷命妇你也知道,私下里最喜欢议论这些风月事。你小叔叔一直未曾娶亲,这次又保下了中书令一家,再加上之前送玉的事儿,消息传着传着,就变成了你小叔叔早与叶姑娘相识,心系于她,为了她一直不曾娶妻……”
孟娆听得一愣一愣的,下意识地问:“那你回京后也没向叶姑娘解释么?叶姑娘怎么还退了婚?”
话一出口,她又懊恼地闭上了嘴,眼巴巴看向陈珏。
陈珏轻声说:“我写过信给她。”
可是叶白柔性子向来傲。
京城早已传得满城风雨,她又怎么听得进去。
她甚至觉得,就连容珣对她忽然冷淡下去的态度,也是因为她和陈珏有了婚约的缘故。
中书令十分疼爱女儿。
所以,等他打了胜仗凯旋而归的时候,便收到了中书府退婚的消息。
叶白柔甚至连开口的机会都没给他,回京的第一天,中书令就面带歉意地登门拜访。
他又能说什么呢。
陈珏将茶水放回了桌上,低声道:“所以事情就变成了你现在看到的样子。求而不得的那个人,不是你小叔叔,是我。”
“……”
偶然发现自己的攻略目标喜欢另一个人,孟娆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别扭感。
她调整了一下心态,像个绿茶婊似的,眨着眼睛说:“叶姑娘也太狠心了些,如果……”
如果是我,我一定不会这样子做,我真是羡慕她,有小侯爷这样的人,一直在身边默默守候。
算了,太绿茶了,孟娆实在说不出口。
她语声顿了顿:“小侯爷不怪叶姑娘么?”
陈珏垂下眼睛。
屋外小厮点燃长廊上的灯盏,在他浅茶色的瞳孔里落下一片明晃晃的怅然之色。
沉默半晌。
他轻声道:“感情的事,谁控制得住,她控制不住,我也控制不住……”
“那是她自己的选择,我不怨她,更怨不到你小叔叔。”
陈珏眉眼锋利,五官轮廓分明而俊朗,不笑时总带着将门之后独有的锐气,很少露出这般落寞的模样。
孟娆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
只觉得他很坦荡。
似是也觉得这样说起来有些沉重,陈珏笑了笑:“后来我还来凌华苑找你小叔叔喝酒,喝得烂醉如泥,差点掉湖里,喂了他养的那一池子鱼……”
他语调比方才轻松了许多,孟娆的眼睛便也跟着亮了亮。弯起唇角,正要说些什么的时候,阿宁忽然从门外走了进来。
急促的步伐带起一阵风,吹得案上火烛晃了晃。
“孟二姑娘。”
阿宁躬下身子,清晰的语声一字一顿,在空旷的大堂内异常响亮。
“九殿下让您回房用膳。”
-
凌华苑只有孟娆一人姓孟,所以府里丫鬟小厮,从来都是叫她孟姑娘,很少加辈分。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孟娆大脑瞬间空白,几乎没有任何的反应时间。
她下意识地朝门外看去。
灯火黯淡的长廊转角处,容珣玄衣纁裳,静静站在那里。
他宽大的袖袍被风吹起,肩膀上的四爪龙纹威视逼人,面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而后,轻轻弯了下唇,转身离开了长廊。
一个字也没说,却让人感受到一股透骨而来的寒意。
孟娆的身子僵住,意识到陈珏还在,她下意识就想转移陈珏注意力:“小叔叔今天回来得倒早,小侯爷不是还找小叔叔有事吗?要不你先……”
“孟二姑娘,”不等孟娆把话说完,阿宁就打断了她的话,“九殿下还在东院等您呢,特地吩咐膳房,做了您最喜欢吃的乳酪酥饼。”
“……”
接连两句的孟二姑娘,终于让陈珏听出了不对劲,他挑眉看向孟娆:“孟二姑娘?”
“我……”
孟娆张口欲解释,可话还没说完,就又被阿宁打断:“孟二姑娘,还请您快些,莫要让九殿下等急了。”
“……”
顿了顿,阿宁又向陈珏道:“小侯爷也没用膳吧,九殿下请您到东院一叙。”
看着孟娆不自然的面色,陈珏转眸问阿宁:“你叫她孟二姑娘?可没叫错?”
阿宁恭敬道:“小侯爷说笑了,孟二姑娘都在凌华院住下快半个月了,小的怎会叫错。”
陈珏眯了眯眸,淡淡看了孟娆一眼,没再说什么,起身与二人一道前往东院。
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陈珏一改之前温和的态度,一路上再没有说过一句话,背影僵硬,眼神冰冷。
就连脚步声也异常沉闷。
阿宁的几句话,几乎将孟娆锤得死死的,根本不给她任何开口的机会。
孟娆不用想也知道是谁指使的。
容珣性子向来喜怒不定,她一时间也猜不出,自己究竟是哪里惹到容珣了。
想起之前马车的事儿,孟娆的小脸白了白,伸出手刚想拽陈珏袖子,寻个单独和他解释的机会,可还未碰到陈珏衣角,就又被阿宁挡回去了。
阿宁笑着说:“二姑娘,您往这边请。”
“……”
行吧。
还真是一点儿机会都不给她。
孟娆垂着脑袋,不情不愿地跟进了东院。
正房的雕花圆桌上摆着做好的膳食,容珣正坐在楠木椅子上,摆弄着盘中的蒸鱼,指间银箸在烛光下流转出细润的光。
见二人进来,他抬了抬眼睫,视线在孟娆身上定格两秒,转眸对陈珏道:“阿宁和我说了,你和二姑娘在大堂等了一下午,我特地让膳房备了菜,有你爱吃的鱼,过来尝尝?”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二姑娘”三个字,却让陈珏本就不好的面色又冷了几分。
“半个月没见,就变得这么生疏了么,来了都不肯入座?”容珣低笑了声,视线轻飘飘落到孟娆身上,“娆娆也不坐?”
不咸不淡的语声,透着一股无形的压迫感,孟娆一个激灵,连忙拉开椅子,乖乖地坐到了容珣身旁的椅子上。
陈珏也沉默入座。
小厮将崭新的碗筷摆到桌上,容珣夹了块乳酪酥放到孟娆碗里。
孟娆丝毫不敢在这个时候惹到他,拿起银箸,将乳酪酥塞到嘴里,两个腮帮子圆鼓鼓的,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看向他。
目光里满满的期待。
就像是在希望他帮自己向陈珏说两句好话。
容珣弯了弯唇,指间扳指与银箸相碰,发出清润的声响,长睫遮掩下的眸底透着些凉。
他吩咐小厮给陈珏上了壶酒,淡淡地问:“怎么,今天一句话也不说,心情不好?”
陈珏的心情确实不好。
他性格直来直往,待人一向坦诚,从不去搞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他本以为孟娆也是一样的。
却没想到孟娆竟然从一开始就在骗他,就连容珣也在瞒着他。
他觉得自己就像个傻子似的,被人白白戏弄。
陈珏低头喝了口酒,看着容珣淡然的神色,冷声问:“你早就知道她是二姑娘了?”
容珣淡淡应了声。
察觉到陈珏冷下去的面色,孟娆放在桌下的手,轻轻扯了下容珣的袖摆,唇角的乳酪碎滓泛着淡金色的光,一双眼睛巴巴地看着他。
讨饶似的。
浑身上下无一不透着紧张。
看起来在乎极了。
容珣垂眸看了眼衣摆上的褶痕,唇边笑意渐深,没有再理会小姑娘可怜兮兮的目光,鸦羽似的眼睫轻抬,低声对陈珏道:“上次在梨园知道的。”
“梨园?”陈珏皱眉,像是觉得自己听错了,不确定地问,“什么时候?”
桌下,少女柔软的手,轻轻抓住了容珣指尖,小心翼翼地晃了晃。
不依不饶的。
他能感觉到她指尖逐渐冰凉的温度,和掌心中泛起的汗珠儿。
这么不死心啊。
容珣墨玉般的眸底,闪过极浅的嘲弄之色,语声淡淡地说:“你去见赵公子的时候。”
“怎么,她没对你说么?”
平静的语声像是落入水面的巨石,乍然惊起千层浪花。
陈珏面色僵住,与此同时,小姑娘的手猛地甩开了他。
桌案上的烛火晃了晃。
容珣蓦然垂眸,唇边溢出一丝很轻很凉的笑。
他目光平静地看向孟娆:“娆娆当时不是说,等小侯爷回来就告诉他的吗,怎么,到现在也没说?”
男人的语声慢条斯理,在呼啸而过的晚风中并不清晰,却像绵软的刀子,直直戳向孟娆心底。
哪有什么梨园。
她什么时候对容珣说过这些。
这番话一出口,她就再也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她完全成了一个谎话连篇的人,所有的小心和无奈都变成了刻意欺瞒,陈珏从此以后,再也不会信她所说的半个字!
她没想到容珣竟然真的半点儿机会也不留给她。
她前面所有的努力,在陈珏面前积攒的所有好印象,全在此刻功亏一篑!
就只因为容珣轻飘飘的几句话!
孟娆灯光下的脸色苍白,指甲几乎嵌进了肉里。
她唇瓣紧咬,刚要解释。
下一秒,陈珏的目光就冷冷地扫了过来。
“你是二姑娘,那么,那天在马车上被赶下来的姑娘是谁?”
孟娆轻声说:“是我妹妹,孟三姑娘。”
果然如此。
果然如此。
陈珏气急反笑,直截了当地问:“二姑娘明明知道我赶走的是谁,当时为何不说?看着我与孟府结怨,对二姑娘而言,有何好处?”
全然就是一副不想听她解释的质问态度。
能有什么好处呢。
孟娆缓缓垂下了眼睛,蝶翼般的眼睫一阵轻颤。
陈珏鲜少被人戏弄,此刻又见到孟娆一副委屈的态度,心中火气更甚。
上次在宴席就是这副样子,这次在凌华苑,还是这副样子,真拿他当傻子不成?
“我听闻孟府二姑娘和三姑娘关系不好,倘若二姑娘在府里受了委屈,需要帮忙,直接说一声便是,又何必搞这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何必借在下的手,去……”
“不是的。”
轻软软的语声打断了他的话,孟娆低着头:“我没有别的心思。”
陈珏冷笑:“那你是为了什么?”
冷冽的语声像是寒冬腊月时凝结的冰,孟娆很容易就听出了其中的厌恶。
她的嘴唇抖了抖。
半晌,睫毛一颤,啪嗒一声落下泪来。
明亮的烛火中,小姑娘轻抬起眼,琥珀色的眸底蕴着浓浓水雾,很轻很轻地说:“因为我喜欢小侯爷。”
“……”
容珣指尖一紧,手中白玉扳指骤然碎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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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风从窗口呼啸而过。
短暂地愣了几秒,像是没听清孟娆的话,陈珏下意识道:“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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