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行礼,飞快退了出去。
谢吉祥看了看赵瑞,对邢九年道:“邢大人,现在可否观一观尸体?”
邢九年看了一眼义房,心里算了算时辰,道:“倒是也行,只是味道难闻,仔细少吸气。”
谢吉祥跟赵瑞穿上罩衣,又戴好面罩,这才跟着邢九年进了义房。
其实此刻义房里的醋味反而比较重,压住了尸体腐烂的气息。
昨日在乱坟岗时还没有特别明显,现在被仔细验尸之后,整个尸体的腐烂程度让人有了更为清晰的认识。
因此,邢九年根本就没有彻底刮骨,只在用已经没有皮肉的部分骨骼熏醋,便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结果。
谢吉祥低头看着那瑰丽的牡丹骨。
说实话,颜色确实很漂亮。
那种极致的桃红色似乎带着霞光,在白骨上闪耀着光芒,让人忍不住看了又看。
谢吉祥道:“死者并非中了药而死,他先被人勒住脖颈,因为挣扎而未死,后又连中数刀,最终才失血过多而亡,对吗?”
邢九年拿着刚刚新写的验尸格目,点头道:“正是如此,对了,死者还进行了激烈的反抗,不过最后还是被凶手杀死,他身上尚且还在的皮肉显露出部分防御伤。”
谢吉祥仔细看着死者。
跟在琉璃坊时不同,她似乎更能接受尸体腐烂的气味,也在义房这样阴森的环境里越来越自在。
她一门心思寻找着所有的一点,沉浸在办案的热情里,已经顾不上身外之物。
就连以前完全不能接受的尸臭,现在似乎也感觉不到,什么都不能影响她寻找线索。
谢吉祥边看边琢磨,最后沉吟片刻,她抬头看
向没有特别靠近的赵瑞,道:“赵大人,我觉得死者……或许不止跟一个案子有关。”
赵瑞眉头一皱,他看了一眼义房洞开的大门,看到门外赵和泽的身影,道:“你说。”
谢吉祥也知道话不能说得特别明白,他指着残留在死者手背上的布料道:“之前因为这个蓝色道袍,我们猜测死者为崇年书院的学生,但是这件道袍似乎额外宽大,布料已经垂落到他手指尖以下,这件衣服,我总觉得不是他自己的。”
赵瑞也往前走了几步,低头看死者脚上的鞋子。
衣服料子容易腐烂,但鞋底都是千层底,不会那么快腐坏,此刻还挂在死者脚上。
赵瑞用托盘上放着的竹竿挑了挑死者的脚,又去看那双鞋,道:“你说得在理。”
他道:“这双鞋比死者的脚要大一指宽,大概可以由此猜测,死者死后被人匆忙换上崇年书院的衣裳,伪装成崇年书院的书生。”
谢吉祥微微皱眉:“这又是为何?”
一个人死后,被精心伪装成另一个人,是为了表达什么还是为了彻底掩盖其身份?
谢吉祥不知道,现在却也不好明说,但她就是觉得,这个死者同两年前的书生案是有关联的。
关联在哪里,她为何如此想,她自己也不知道。
但这身应当为灰蓝的道袍,却让她不得不回忆。
“我记得那年的学子服也是这个颜色,”谢吉祥道,“残存的布料灰灰蓝蓝,有点点脏,可又很透彻。”
这是她父亲回家时,偶尔念叨出来的只字片语。
谢吉祥目光沉沉,看向赵瑞:“大人,你说这身衣服,是否就是为了暗示……”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但赵瑞目光却也跟着沉了下来。
当年那个案子,他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哪怕卷宗只有寥寥几笔,哪怕证据全都消失不见,他也没有敷衍了事。
留下来的线索很少,但死者所穿的衣裳颜色,确实是灰蓝之色。
赵瑞沉吟道:“当年知行书院的学子道袍确实是如此颜色,只是后来出了时,才改成青紫颜色,之前一直未曾关注崇年书院,但老张头肯定比咱们了解。”
都在北郊生活,老张头说那道袍是春夏时节崇年书院的学子常服
,大约是没有错的。
谢吉祥想了想道:“不如我们再顺着布料细查,看看是否有线索,对了,那绿丝绦明显就不是十一年前的旧物,颜色翠绿如新,定是最近的新货,所以丝绦也要一并详查。”
这都是留下来的线索。
赵瑞颔首,立即安排校尉去查访,然后对邢九年道:“邢大人,如今我们有的只有这一具尸体,无论是十二年前,还是两年前,什么都没留下来。”
“辛苦你了。”
邢九年倒是洒脱一笑:“说什么辛苦不辛苦的?这都是我的分内差事罢了,若是当真能破案,也算了我一桩心愿。”
谢吉祥跟赵瑞验尸结束,从义房里出来,校尉们便上前,道:“大人,卷宗已找到,已经送到后衙,请大人过目。”
两人对视一眼,赵瑞道:“得了,今日要辛苦小谢推官了。”
谢吉祥摘下面罩,轻轻擦了擦脸上的汗:“也辛苦大人了。”
中午简单用的饭,一人一碗鸡丝汤面,配上嫩豆腐拌松花蛋,很是下饭。
谢吉祥用了一碗,赵瑞连吃两碗并一个麻酱火烧,这才觉得饱了。
待用完饭,两人也没工夫午歇,一人捧着一卷卷宗,开始品读起来。
关于十二年前的旧案,一共有两份卷宗,仪鸾司的只有章艳娘那半卷,办错的旧案和重启的新案都有归档,疑案司的要完整许多,也更清晰明了,让人一看便能明白。
这一看就很是入迷。
待到两人一口气都看完,又交换着看对方的卷宗,日头便已偏西。
不知不觉,一日傍晚又匆匆来临。
待到此时,谢吉祥才发现下午都没怎么饮茶,不由有些口干舌燥。
赵瑞擦干净手,叫她一起从后衙出来,坐在园中的石桌前,极为优雅地煮茶。
“一会儿便在衙门里用饭,用完饭便送你归家,”看谢吉祥似乎有话要说,赵瑞声音微沉,“听话,虽你是正经的三等推官,却也到底是未婚女子,不好如此在外奔波,整日不见家门。”
“难道看过卷宗的小谢推官,还需要留在衙门重新再看一遍吗?”赵瑞复又笑了,“我看不必。”
这倒是,虽看得很快,也不算很细致,但完整的案件经过此刻已经印在谢
吉祥心中。
加上邢九年很生动的讲解,当年的案子如同水墨画一般在谢吉祥脑海里铺陈开来。
确实不需要再多做盘桓。
“一会儿,还是要推敲推敲的。”
赵瑞这才略松口气,说实话,若是谢吉祥不应,赵瑞也拗不过他,最后定是小青梅说什么是什么。
思及此,赵瑞不由有些忧愁。
还未成亲便弄成了妻管严,这个如何是好?
两人用完晚饭,便一起起身离开皋陶司。
穿行在比白日要安静不少的傍晚街市中,整个人都安静下来。
所有的喧嚣与热闹都随着西去的落日而湮灭,只剩下静谧与安然长留人心。
两人略走了几步,谢吉祥才思忖着开口:“对于当年案子的调查,仪鸾司显然做得不够细腻,一开始对于章艳娘和沈大发的背景完全没有做过侦察,甚至章艳娘在孟家庄的所有相好,她在嫁给沈大发之前的旧相识,沈大发的亲人,他自己在孟家庄的朋友或者仇人,仪鸾司都没有调查。”
虽然大多数这种谋杀案,凶手往往都是身边最亲近之人,夫妻中死亡一人,另一人为凶手的机会很大,超过了其余嫌疑人。
但是在本案之中,若因章艳娘水性杨花沈大发才产生杀人动机,这个动机是不成立的。
若当真为此,十几年前,当章艳娘第一次红杏出墙的时候,沈大发就应该杀了她。
而不是沉默寡言十几年,对此不闻不问,甚至跟同村的其他人还相安无事,基本上不同人争吵。
他确实不爱说话,是个闷葫芦性子,但也不至于如此毫不顾忌。
谢吉祥微微皱起眉头:“我总觉得,沈大发跟章艳娘之间的关系,不像是普通的夫妻,只可惜案子已经过去许多年,无法彻查。”
赵瑞略想了想,道:“明日我们去一趟孟家庄,看看其家中旧址是否还在,然后再另行询问花匠韩陆身在何处,看看是否有其他线索。关于孟继祖一案,你是否有其他的想法?”
刚刚看卷宗的时候,赵瑞注意到,她对孟继祖的卷宗看了许久,久到每一字每一句都仔细斟酌过,一看便是有了心得。
谢吉祥点点头,她回眸看向庆麟街的方向,遥遥望
向那一片的灯火辉煌。
灯火辉煌中,自有燕京最繁华的纸醉金迷处。
谢吉祥道:“当年姚大人对于孟继祖的案子调查非常详尽,自从知晓孟继祖的身份之后,便开始调查他在天宝十年所经之处。”
“他只有在每年三四五月花期才留在孟家庄,其余时候都在燕京做长工,他跟着一个工头,每日不辞辛劳,就是为了能多赚些银子。”
这些都是卷宗上写的。
谢吉祥道:“我看到其中写,当年那个工头偶尔也接一些窑楼的差事,给他们搬运家具、货物,或者偶尔帮忙修补屋舍,这样的差事,所得比一般的差事要丰厚一些,毕竟进出窑楼的名声不好,有些长工不愿意去。”
“瑞哥哥你说,孟继祖是否去过?”
赵瑞脸色微变。
他闭了闭眼睛,突然道:“天宝三年,苏红枣一家被同兴赌坊祸害,待到天宝六年,苏红枣便被送进红招楼,天宝八年开始接客。”
也就是说,在天宝六年一直到天宝十二年,苏红枣一直都在红招楼。
而孟继祖案发时,是在天宝十年。
如果孟继祖恰好去过红招楼,又恰好见过苏红枣呢?
虽然这个想法颇为惊悚,还有些让人毛骨悚然的巧合,但是谢吉祥和赵瑞就是忍不住要往这地方想。
谢吉祥所想也是如此。
她略压低了声音,对赵瑞道:“我当时就很怀疑此事,毕竟红招楼是庆麟街最红火的窑楼,那高高飘摇的红灯笼,日夜不歇,总是灯影摇曳。”
赵瑞略一沉思,道:“虽然年代已远,但当年同孟继祖一起做长工的人不可能一个都寻不着,尤其那个工头,一定知道些什么。”
他招来苏晨,吩咐两句,然后又对谢吉祥道:“当年姚大人的目光一直放在孟家村,总觉得事出同孟家村有关,因还未发生苏红枣一案,所以并未关心过红招楼。”
但是现在不同了。
这么多案子堆叠在一起,其中紧密却又生疏的联系让人不寒而栗。
这个细小的线索,或许会成为破案的关键。
谢吉祥继续道:“然后我又仔细看了看卷宗,当年孟家庄的花都是要送往燕京最大的花市,一部分通过花商卖入各处富户人家,另外一
部分则汇入长信宫花房,用以培育新一年的花卉。”
剩下的小部分自然就零零散散售卖,这也不过是补贴些路费而已。
谢吉祥道:“但是韩家同他们都不一样。”
孟家村的人全部种植牡丹,各种颜色,各个品种,争奇斗艳。
他们都花由里正同意运送售卖,按照苗亩给各家分钱,但韩家自从搬来孟家村,他们家的花就都是自己售卖。
“韩家种的并非只有牡丹,除此之外,所有名贵花木,包括茶花、玉兰、君子兰等也都能种植,并且培育出品相不错的品种。”
他们家的花,有自己的花贩来贩售。
不过可以猜测,他们家的花比千篇一律的牡丹要贵一些,收入自然要好得多。
谢吉祥顿了顿,说:“瑞哥哥,你说韩家的花会卖入红招楼吗?”
若说哪里的花最稀缺,自然是戏楼、酒楼以及窑楼。
韩家的花品类繁多,又经常可以按照花期出货,估计会很受这些商户的喜欢。
谢吉祥同赵瑞对视一眼,两人都看到彼此眼眸里的慎重。
如果案子真的不是单纯的连环杀人或者恩怨情仇,一旦牵扯到红招楼,再联想到背后的同兴赌坊,这个案子一下子就变得复杂起来。
谢吉祥低声问:“瑞哥哥,你觉得这几个案子有关吗?”
天宝十一年牡丹骨双尸案,天宝二十三年苏红枣死亡案,牡丹骨新尸案,甚至……甚至天宝二十一年的书生案,是否都有内在关联?
谢吉祥不能确定,但她总觉得,在一场又一场的夏雨之后,天气会越发晴朗。
遮盖在头顶的乌云会慢慢散去,还给燕京百姓一个秋高气爽的金秋时节。
赵瑞低头,看着谢吉祥。
小青梅眼睛亮晶晶的,好似刚刚被夏雨洗净,此刻在她眼中,甚至有雨后清空的彩虹色彩。
那么美,那么亮,那么动人心魄。
赵瑞微微颔首:“即便没有联系,我们也可以慢慢摸索出线索来。”
“只要有一丝一毫的线索,我们就能找到答案。”
圣上许多话都没有说,即便面对赵瑞这个“表外甥”的时候,他也不会把自己内心的打算都说清。
但赵瑞不能不懂他,或者说,他不能不去自己领悟圣
上的深意。
天宝皇帝那苍白的脸,冰冷的手,甚至微弱的话语声,都在告诉他,圣上撑不了多久了。
他让他抓紧,让他务必要在自己殡天之前查清谢渊亭一案,就是为了在自己生命的尽头,还给忠臣清官一个清白。
当年的案子糊涂,他那时重病在床,无力更改结果,也无力挽救谢渊亭的命。
但是……他不能不挽回自己的错误,挽回清官的身后名。
一旦他殡天,撒手人寰,成了先帝。
便是继帝有心平反冤案,也不可能在刚继位时,且以他对殿下的了解,殿下对圣上孺慕之情深重,这个案子最终可能不了了之。
他了解殿下,圣上也了解自己的儿子。
所以,圣上才让他抓紧。
他英明了一辈子,是人人称颂的明君,不想最后的最后,落下冤杀忠臣的污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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