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瑞心中微沉,却还是笑着迎上前去:“大伴安好。”
韩安晏难得见他脸上带笑,瞧着比之前可青春英朗许多,倒也很是感慨。
“还是两小无猜让人舒心。”
赵瑞被老大伴打趣一句,不由有些不好意思,还是说:“近来要入秋,大伴仔细多喝梨膏,润肺。”
韩安晏上下打量他,叹了口气:“终于知道关心人了。”
这位韩大伴看着他长
大,有些话倒是能说一些,赵瑞顿了顿,低声问:“圣上进来吃用如何?”
这种问题,外人绝对不敢问。
韩安晏神色如常:“倒是尚可,近来有坊间神医入宫,且看是否能给圣上医治。”
赵瑞微微皱起眉头:“大伴……此事务必要稳妥。”
“自然,”韩安晏看他为天宝帝担忧,目光更是和煦,“世子且放心,他们碰不到圣上分毫。”
赵瑞这才安心。
两个人不过就说了几句话,便不再多言,待行至勤政殿偏殿,两人便更是端肃。
若是往常,夏日的勤政殿都会摆放冰鉴,往来行走都不觉炎热。
不过此时,赵瑞能清晰感受到偏殿里的闷热,显然,勤政殿已不能摆冰鉴。
赵瑞垂下眼眸,静默不言。
不过多时,从正殿中传来飘忽的嗓音:“进来吧。”
赵瑞跟着韩安晏,如同猫一样往御书房里行去。
此刻的御书房简直如同火炉。
赵瑞身强体壮,年轻气盛,身上又穿着厚重的官服,没走几步路,便汗流浃背,脸颊通红。
他从袖中掏出帕子,在脸上轻轻擦拭,深呼一口气后,才缓步立在雕花屏风之后。
韩安晏的细嗓子响起:“陛下,赵王世子求见。”
他说完,便轻轻推了推赵瑞,赵瑞就跟着他绕过屏风,直接在御案前跪下。
靠坐在龙椅上的皇帝轻声说:“起吧。”
赵瑞起身,垂眸看着脚尖,不敢直面圣颜。
“你是年轻人,自然是怕热,”天宝帝的声音温和,“瑾之,过来扶朕起身。”
赵瑞心中更沉,他快步上前,一双手恭恭敬敬托在天宝帝的手臂下。
天宝帝扭头看了一眼青年人,不由笑了笑。
他把自己细瘦冰冷的胳膊放在年轻人手上,让他扶着自己起身。
同上一次相比,他已几乎不能靠自己行走。
韩安晏适时上前,扶住天宝帝右手。
两个人沉默地搀扶着他,待在软塌前坐下,天宝帝才对赵瑞说:“瑾之,坐在窗下吧,凉快些。”
赵瑞十分动容:“陛下。”
天宝帝拍了拍他的手:“好孩子,坐吧。”
赵瑞这才坐下。
待他坐稳,才发现软塌前已摆好茶水点心,甚至还有一碟子玉
露葡萄,一颗颗晶莹剔透放在碟中,很是漂亮。
天宝帝笑了:“刚刚老二来过,他喜欢吃,讨了一篮子给他媳妇,一会儿给你也带一篮子。”
天宝帝顿了顿,打趣他:“虽然不是媳妇,但若不讨好,你就没媳妇了。”
他一贯喜欢打趣小辈,赵瑞微窘,还是起身谢恩:“谢陛下恩赏。”
天宝帝笑着看他,见他神情沉稳,不骄不躁,不由也有些满意。
一朝天子一朝臣,跟着他的老家伙,也都到了年纪。
天宝帝不去说这些,只问他:“可是有什么进展?”
赵瑞沉默片刻,还是问:“陛下,臣想知当年隐山寺旧事。”
天宝帝端着暖茶的手微微一顿。
良久之后,他才叹了口气:“还是到了这一天。”
作者有话要说:天宝帝:你要没媳妇了。
赵瑞:……???
第84章 定风波09更新:2020-10-26 16:42:25
赵瑞从勤政殿出来的时候, 浑身都湿透了。
即便刚才坐在窗边,勤政殿里也不透风。
加之天宝帝说的那些旧事,让赵瑞怎么都无法放松下来。
只最后要离开时, 天宝帝才道:“你不用太过紧张,也无需去分辨其中对错, 只谢爱卿的案子可以尘埃落定, 便可。”
天宝帝看着面前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对大齐的未来有着无限的向往。
这种向往,让他平素柔软的心肠也跟着冷硬起来。
“无论这个案子是否跟隐山寺有关, 朕心意已决。”
即便这一次要背负骂名,天宝帝也在所不惜。
这一瞬,赵瑞清晰地感受到了他的决心。
离开勤政殿时, 韩安晏亲自送他。
他陪着赵瑞一路出了勤政门,又往南景门行去。
韩安晏看赵瑞有些神不守舍, 便劝他:“世子无须担忧,圣上心中都有数。”
赵瑞顿了顿, 还是说:“可若没有证据……圣上……”
韩安晏摆摆手, 不让他继续说。
“世子啊,”韩安晏道, “圣上荣登大宝二十三载, 一心只为家国天下,至于他自己, 早就随着娘娘离开了。”
“长信宫里的事,哪里需要什么证据?”
韩安晏如此说着,把手里的食盒递给赵瑞。
“在天宝二十一年时,圣上便有了这个觉悟,只不过没想到……日子过得太快了。”
他自知时日无多, 下定决心不再等。
赵瑞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对韩安晏拱手:“多谢大伴。”
韩安晏冲他笑笑,目送他离开长信宫,才收回笑容,匆匆往勤政殿赶。
另一边,赵瑞没有回皋陶司,他一路直奔青梅巷。
谢吉祥还等在家里,没有入睡。
赵瑞一进门,谢吉祥便知他有话要说。
“去隔壁说话吧。”赵瑞直接开口。
两人便去了青梅巷十七号,赵瑞让赵和泽煮好水,跟谢吉祥一起坐在院子里。
天上群星璀璨。
谢吉祥安静坐在他身边,听他幽幽开口。
赵瑞想了想,还是决定从隐山寺开始说起。
“今日我进宫,特地问了圣上隐山寺的旧事,此事虽不好外言,但圣上知同谢伯父的案子有关,还是知无
不言。”
赵瑞道:“隐山寺事发是在三十年前,当时是永安三十四年,先帝爷在位时。”
先帝永安帝,冲龄即位,在位四十一年,殡天之后上谥文,是为文帝。
慈惠爱民曰文,这个是谥号,是对永安帝最好的诠释。
因其仁政,使得曾受战乱的大齐能休养生息,以至当今盛世。
永安帝一生受臣民爱戴,他自己也励精图治,从不肯骄奢淫逸,是一个百姓称赞的好皇帝。
然而,这样一个皇帝,却有一个缺憾。
他膝下空空,子嗣单薄,至三十多岁时,膝下只两个皇子,当时大皇子已经十几岁,二皇子还在襁褓之中。
大皇子为早年的侍寝宫人所出,性情乖张,不被上喜,但当时永安帝膝下只这一个皇子,便只得耐心教导,待到十来岁时,父子二人倒也还算平和。
但谁也想不到,到了永安十八年,永安帝过了而立之年时,他所宠爱的陈贵妃有孕,待到永安十九年元旦日,诞下了永安帝的第二个儿子,也就是现如今的天宝帝。
此时的大皇子已经隐隐当了十几年太子,他曾经是永安帝唯一的儿子,从小到大,即便再顽劣父皇都不会如何惩戒他,可这个新生的弟弟,却一下子把大皇子从神坛上拉了下来。
他不再是唯一的那一个。
赵瑞说的这些,坊间其实大抵也知道一些,不过没有宫中清晰罢了。
谢吉祥安静听着。
赵瑞继续讲述过去的故事,不,对于长信宫来说,这些都是历史。
大皇子到底怎么想的,至今无人得知,只是陈贵妃诞育了二皇子后,被封为皇后,位主中宫。
尚且在襁褓中的二皇子,一下子成了中宫嫡子,地位尊崇。
自此,大皇子的顽劣全都消失不见,之后的许多年里,大皇子仁和友善,变成了人人喜欢的模样。
而二皇子却身体孱弱,无论太医怎么尽心,二皇子的身体始终无法同常人一般康健。
但他性情温和,喜读诗书,敏而好学,同一样喜欢读书的永安帝父子相合,永安帝对二皇子的偏爱几乎溢于言表。
这种情况下,宫中表面上花团锦簇,一家和睦,暗地里却波涛汹涌,内藏玄机。
待到了大皇子弱冠
之后,永安帝便下旨封大皇子为忠王,娶王妃沈氏,出宫开府,成家立业。
这一个举动,几乎直接判了大皇子死刑。
赵瑞道:“大皇子顺顺利利当了十几年隐藏的太子,他不会甘心失去帝位,但他又很清楚,他碰不到自己弟弟一根手指,便只能在宫外钻营。”
出了宫,其实也有好处。
“隐山寺就是在那个时候进入忠王眼中,他派人控制住隐山寺的僧人女尼,让他们霍乱燕京,伺机控制燕京的堂官。”
不仅如此,他还让人潜入金吾卫,想要控制燕京布防。
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控制这些堂官禁军的,只是在永安三十四年时,忠王趁二皇子重病,永安帝心神不宁时,突然犯上作乱,意图篡位。
永安帝对这个儿子从来就没放心过,因此燕京北郊一直驻扎先锋营,在忠王终于动手篡位时,一举拿下了想要弑父篡位的儿子。
天家父子,最终兵戎相见。
父亲尚且健康,儿子便要篡位,这事几乎是永安一朝最大的丑闻,虽然史书无法掩盖,但是永安帝却下令不许朝臣商议。
三十年后,随着老臣去世、百姓人口更替,当年这一桩天宝三十四年的忠王谋逆,逐渐演变成了历史,随着时间烟消云散。
也只有嫌少人还知道,当年燕京天南山脚下,还有个隐山寺。
谢吉祥听完,心中盘算良久,才说:“当年隐山寺霍乱燕京时,是否也用了秘药?否则当年忠王即便要谋逆,也不可能一呼百应,金吾卫的禁军们脑袋发热,直接跟着他造反。”
赵瑞点点头,道:“圣上也是如此怀疑,只是当年还未上隐山寺抓人,隐山寺的僧人便全部自尽,寺庙烧为废墟,什么证据也没有留下。如今燕京又有如此案子,圣上心中不宁,让我们无论如何也要破案。”
“不惜任何代价。”
谢吉祥微微一震:“圣上当真如此而言?”
赵瑞道:“金口玉言,你且放心便是。”
谢吉祥抿了抿嘴唇,道:“若是这几个案子真的牵连当年隐山寺的旧案,是否也同……有关?”
虽然如今燕京百姓很少议论,如今的大皇子也鲜少出现在人前,但官宦人家大约都知道大皇子的
身份。
谢吉祥不知其中内情,问:“当年的事,又是如何?”
赵瑞微微叹了口气。
这件事,其实是永安帝想错了,但是当年那个情景之下,永安帝也不可能滥杀无辜。
毕竟是自己的骨肉。
赵瑞道:“在永安三十四年忠王谋逆之后,永安帝便下旨诛杀忠王全家以及参与谋逆的朝臣禁军,若牵扯不深者,不牵连九族,只贬为庶人,流放琼州。”
这里面牵涉最深者,永安帝唯独放过了一个人。
那就是忠王的独子,忠王妃唯一的儿子李灿。
当年小皇孙还不满十岁,懵懵懂懂,是忠王唯一的骨血,也是永安帝唯一的孙儿。
在要不要赶尽杀绝这件事上,永安帝犹豫了。
他膝下空虚,二皇子又体弱多病,只有十来岁的年纪,将来一切都不好预料,并且,这个小皇孙也是他的血亲。
在犹豫再三,权衡再三之后,永安帝还是留下了小皇孙的命,不过却把他从忠王一脉中挪出,过继到了二皇子膝下。
于是,当时年仅十六岁的二皇子,有了一个十岁的嗣子。
赵瑞的声音很轻,也很淡,但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在岁月里氤氲着鲜血和残杀的黑暗。
“一晃,四年过去,待到圣上弱冠时,却突然重病在床。”
天宝帝在登基前曾经大病一场,险些撒手人寰,当时他坚持要迎娶同样体弱的明德皇后,大婚之后却奇迹好转,被传为佳话。
谢吉祥皱眉道:“我只知如今的大皇子,并非圣上血脉,原来还有这样的隐情。”
大皇子同圣上只差了六岁,且圣上长年多病,清瘦寡淡,同大皇子站在一起,瞧着比大皇子都要单薄,根本不像父子。
随着年纪渐长,这些年大皇子也不嫌少露于人前,说句深居简出也不为过。
赵瑞道:“他一生中曾有两次,帝位就在眼前,一次是十岁时,一次是十四岁时,结果都堪堪错过。这事无论发生在谁人身上,都不能甘心。”
圣上很清楚这一点,他清晰无比地看到了大皇子李灿的野心,因此,即便两位皇子都已成年,也全都成家有子,圣上也皆未封王,让两人就按皇子的规制出宫建府,府邸一模一样。
谢吉祥
抿了抿嘴唇,她道:“可不甘心又能怎样呢?”
不甘心,自然就要抢了。
赵瑞垂眸,道:“当年隐山寺没有留下线索,一切都被抹去,如今却又有一种神药横空出世,你说,拥有这一切的人,会是谁呢?”
谢吉祥的心,一下子澎湃万分。
是啊,会是谁呢?
————
谢吉祥沉默片刻,才哑然开口:“瑞哥哥,圣上何意?”
这些零零散散的线索,经过他们长时间的不断摸索,似乎终于拼出了一幅完整的水墨图。
那幅图上,似乎只有一个名字。
然而,这里面的所有细节、线索、证据,他们至今没有掌握,也没有参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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