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帝君忙问:“是昭王府吗?”
皇帝用力肯定了,使劲的点头,断断续续道:“玉哥,昭王府……有,树。朕,把它,给你了。”
“守着朕的王府……”她忽然泪流满面,眼睛渐渐黯淡下去,“朕的风秀和素素……”
“简儿……简儿。”她又道。
宋帝君没忍住,转过头掉泪。
“君父……”她没了声音。
眼睛,死灰一片,慢慢地,闭上了。
她僵硬的嘴,微微张着,似乎还有什么话未说。
旁边的史官近臣记下了皇帝的话。
太医上前看了,跪下。
宋帝君红了眼眶,这一刻,不舍和难过一起涌上,不禁也哭了起来。
皇帝驾崩。
贺玉慢慢回到自己的位置,跪下,叩首。
“一路走好。”贺玉心中默道。
继而,记忆变得朦胧。
他依稀记得,明史度扑了上去,哭得最悲痛。
“逸姐姐……别留我一个人啊……”
这之后,贺玉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的身体和魂魄,仿佛不在一起。身体跟着外界走,魂魄却似飘在头顶。
只剩下一片雪白。
身魂归位,彻底醒神时,已是国丧之后,新帝已登基。
他的书都已收拾妥当,明日,就要离宫了。
皇帝把昭王府给了他,他不必到宝德寺了却残生。
珠玑扶他上车,眼睛微肿,贺玉就想,我定然也是一副憔悴模样。
离宫时,宋帝君来告别,宫门缓缓合上前,贺玉回头望,看不清宋帝君的表情,却能看清他手腕上的珠串。
是很久以前,皇帝给的那串。
贺玉蜷在车上,问珠玑:“襄贵君呢?”
“前日就离宫了,五皇女来接的。只是主子当时正病着,他来辞行,主子喝了药,睡着了。”珠玑说,“襄贵君说,要主子养好了身子,他还等着到王府叨扰呢。”
贺玉突然想起了明史度:“睿君呢?”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有印象,也好似没印象,梦一样。
“……”珠玑声音低落了下去,“主子,睿君已薨了。”
原来那不是梦,是真的。
明史度自己殉葬了。
贺玉无力闭眼。
车行至宫外,贺觅来接。
她挑开车帘,看到头抵在车壁上浅眠的哥哥,欣慰笑了笑,又悄悄放下车帘。
她胳膊上还戴着孝,两年前,她母亲离世,如今的贺府,只剩下她和宋清,以及从家乡奔来京城,赶考三年还未登科的远亲一家。
她也不嫌麻烦,只觉得,年纪大了,家里热热闹闹的,多个人也好。
昭王府,常有人收拾,根据皇帝最后的遗言,昭王府和王府中一切留守伺候的人,全都归了贺玉。
车停了下来,贺玉从浅眠中惊醒。
他扶着珠玑的手,慢慢走入昭王府。
微风阁,桃夭阁,兰芳阁,还有关雎小院。
他慢慢沿着旧时的小路走着,走过长长的回廊,走到前院,走进她昔日读书的地方。
秋日里,书房外的院落里,一棵银杏,遍地金黄。
庆历三十一年秋,他的妻主永世离去。
三十余年回首,天蓝云白,满树暖黄。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日正文结局。
第40章 恍然如梦
楼英来了。
贺玉带着他逛了昭王府, 与他讲了一些昭王府的旧事。
楼英在书房翻出来了玛瑙玲珑棋子,说要与贺玉下一盘。
贺玉:“总算是学会了?”
楼英故意道:“珠玉教我的,怎样?羡慕吗?”
“你可真是……”贺玉落子,问他, “小五和珠玉都还好吗?”
楼英说道:“他俩不必我担心, 挺好的。只是珠玉自己想不太开, 连王府都不敢出去。”
“这怎么行?”贺玉说道, “总不能闷着, 多出门走走。”
楼英斟酌之后, 在棋盘上落子, 贺玉笑了起来, 顺手就将他那颗子收了。
楼英道:“出门, 总会被人说几句的。”
贺玉叹息。
赵燕和贺谦修这小两口, 到现在还没孩子。周遭议论声不断,有说贺谦修无能的, 有猜他什么时候下堂的,还有些公子, 已按捺不住, 痴想着进王府给齐王女生一串孩子了。
贺玉道:“莫非是我……”
“你可别这么想。”楼英知道他要说什么,“我听闻,你父亲是成婚三年后才有的你,又个九年才有的贺觅。许是你们家的人,都是慢性子,不急。”
贺玉摩挲着棋子,半晌,笑着抬头:“楼英,你这根本没有安慰到我。”
楼英就说:“好说, 那就是我女儿的问题,她前些年在西边,那么冷的天猫在野地里几天几夜等突袭,指不定是那个时候伤到了冻到了。”
楼英吃了饭,看了书,然后就不走了。
齐王府的人来问过,也不是催他回去,见到了,直接代小五问他:“还回吗?”
楼英说:“回她那里没什么意思,我就在这里住下了。”
过不久,齐王府的人送来了许多东西。
贺玉道:“怎不回了?”
“回去每天还要让珠玉来跟我问安,麻烦。我不在,他俩也自在些。”楼英道,“而且也要入冬了,你一个人过冬多没意思,比得上咱俩下下棋喝喝茶?”
贺玉笑了许久,点头道:“自是比不上的,那就在这里住下吧。”
三皇女来问安的次数少,但每次来,都会带着她那个正君一起,顺便给他和楼英诊个平安脉。
她如今在鸿胪寺领了职,负责检校西边发来的文书之类的,与贺觅几乎天天见。
若是收到文宝的问安信了,她就会到昭王府,拿给贺玉看。实在忙了,就会遣人送来,顺便问候一句。
楼英说,孩子教导成如今这样,已经是祖上积德了。
毕竟五皇女不像三皇女,虽然衣食住行上,日日关照,但她本人一个月才来问一次,来了也是坐一会儿就走。
贺玉就说:“燕儿忙。”
“她是知道咱们身子骨还硬朗,不问罢了。”
贺玉实话实说:“她像你。”
看起来不近人情似的,实则心细,也最是关心他们。
说起来,最令人惊讶的,应该是六皇女。
贺玉住进昭王府后,许是因为离六皇女最近,六皇女总是到昭王府小坐。有时带着家眷孩子来与贺玉热闹热闹,有时就只是她一个人来。
她身体一直不大好,故而新帝也没给这个小皇姐安排什么要职,六皇女整日因病告假,闲了就来看望贺玉。
六皇女出生就没了父亲,在宫中长大多有艰辛,她记得清楚,教导她的嬷嬷与她说,她的命,是清宴宫的文持正从鬼门关里捞回来的。
她也知道,虽然宫中侍君们都待她不错,但最关心她的,还是文持正。
她记得文持正看她的目光,他是真的疼惜她,持续不断的,哀伤又充满着祝福。
皇帝驾崩那日,她等在殿外,等的高热不退,也不敢离开半步,就是为了等小七登基后,与小七说,不要让贤君去宝德寺,她可以接他回府,为他养老送终。
贺玉住进昭王府后,她无事就来昭王府,就像看望亲生父亲一样。
这反而让贺玉愧疚,那时他养着三皇女和文宝,实在没有精力,也不敢再问皇帝讨要六皇女。如今六皇女这般回报他,他心里总过意不去。
后来三九天,六皇女滑到摔伤了头,贺玉知道后,连夜赶去看望。
六皇女伤痛中,拉着贺玉的手哭,叫他君父。
贺玉回来,哭了一场,托五皇女从江南薛家捎回了几棵桃树苗,自己留下了一棵,剩下的,都给了六皇女。
“从前听先帝说,你父亲的名字,就与这桃树有关。”贺玉道。
六皇女亲眼看着这些树栽下,等来年抽芽时,她身体已好了许多。
楼英曾叫贺玉不要忧心六皇女:“赵盈这个人,别看平时病歪歪的,指不定是最长寿的。从小生病,不也一路平安长大了吗?现在连孩子都有了。”
五皇女来请安,只听到个连孩子都有了,她脸上洋溢着笑,说道:“君父,我也有孩子了。”
“当真?!”楼英和贺玉俱惊。
“比珍珠还真。”五皇女比划着说,“我那如意夫君,现在是真的珠圆玉润了。”
贺玉抚着心口,感慨道:“我就知道……你们才多大年纪,自然是要有的。”
永安三年,珠圆玉润的贺谦修平安诞下一个小王女。
等天气暖和了,小王女也会跑了,昭王府就常常有她的欢笑声。
利皇子也时常来看望,他如今似是要和贺谦修比谁更珠圆玉润一般,脸一个赛一个的圆。
楼英就说:“瞧瞧,多好。”
多好,每逢佳节,儿孙辈都会到昭王府来,昭王府的一草一木,都静静地将欢笑热闹镌刻在了年轮上,一圈又一圈。
贺玉栽的桃树长大了,开花那天,是朝露离世九年的忌日。
前夜,贺玉梦到了他,这天早起,就为他写了祭文,一张张烧掉。
站在一旁的珠玑突然哭了起来。
贺玉问道:“为何这样伤心?”
珠玑说,他害怕。
贺玉不明白,询问道:“珠玑,你怕什么?”
“我想让主子活久些,我死在主子前头。可一想到我死了,没人照顾主子,实在放心不下,我就想哭。可若是比主子晚走,主子走了,我连祭文都无法为主子写,想主子了,该怎么让主子知道?”
他哭得很痛。
贺玉听了,惊讶片刻,轻轻道:“珠玑,我来教你写。”
珠玑只是识字,却不会写字。
“这不难。”贺玉说,“从现在学,十年,二十年,一篇祭文,总是能写成的。”
他开始教珠玑写字,自己闲下来时,就会把还记得的一些事,记录在纸上,一点点整理好,收起来。
贺玉教了珠玑十三年,总归是珠玑离他先去。
珠玑离开后,他开始专心整理书籍,记录着生活中的点点滴滴。
有许许多多旧人在他之前离开。
永安十九年,皇帝送了他一副琉璃镜,是宋廉用过的。
楼英也不怎么爱说话了,一天内的多半时间,都是在摇椅上哼曲渡过。
永安二十一年,六皇女赵盈病逝,那年,昭王府年年盛开的桃花,罕见的未开一朵。
永安二十三年,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太到昭王府拜会贺玉,她从包裹里拿出了还未成书的游记和舆图。
“这是我母亲留下的。”她说,“我母亲生前所著,有一本《西南山河异志》,听闻齐王殿下一直在找这本书的手稿,我亲来送上。”
她的女儿入了这次春闱的一甲,在吏部任职后,接她上京,她就把书稿也带上了。
那晚,贺玉把手稿拿给楼英看,两个人一页一页翻着。
“这是我家,没错,就在这座山下,就在这里。”
贺玉听楼英激动地讲着,讲他儿时的往事,讲他的姐姐,他的家。
永安二十三年,楼英离世。
皇帝以军礼厚葬了他,他身披铠甲,握着未开刃的刀,还有一本《西南山河异志》,葬在了帝陵。
昭王府,只剩下贺玉一人。
往后十年里,他送走了妹妹,送走了几个黑发人,接到了西北发来的有关文宝的讣告。
王府的树郁郁葱葱,他常坐在树下,脊背挺直,身形几十年如一日,清瘦如松,端坐着,拿着一支笔,推一推鼻梁上的琉璃镜,一点点写着他的回忆。
到了夜晚,就将他们收进匣子,放好。
他卯时起,酉时息。
清粥小菜,无悲无喜。
他看起来,并没有那般苍老,神情仿佛从未变过,像一棵活着的树,安静又有力量。
永安三十年,秋。
贺玉于睡梦中溘然长逝,享年八十一岁。
他的怀中捧着一本书,是先帝的那本《王允诗集》,书是打开的,停留在那一页,过云州,旅夜书怀。
这是他逝世前,读的最后一首诗。
贺玉,中宗贤君,熙和十二年生,永安三十年逝世。所留的有关后宫诸君回忆的手稿,整理为《中宗后宫回忆录》,于大统六年问世,原书稿收于乾元宫藏经阁。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要写番外,后来看了一下,写番外的话,这文的完整性和圆满句号感就被破坏了,所以就把番外要写的都简要的放在了结局章中,让它保持最棒的状态完结。
我要感谢自己写了这文,写它的过程中,我焦躁的情绪得以梳理,我陪他们走完了一生,很圆满,很平和。
年纪渐长后,我对时间流逝的怅惘和无奈更有感触了,但或许是还年轻,这样的怅惘中,还有着对人生的乐观。
万物都有生死,我想,让贺玉无病无灾,在平安盛世中寿终正寝于梦中逝世,应该是最祥和的结局了。
感谢看过这篇文的各位,希望与大家在今后的作品中再相逢时,大家都吉祥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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