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柚柚把脑袋枕在弟弟肩头，心还是跳得很快。
车子停在了入口处，从这里进去要走一段路程，今天是清明，来扫墓的人不少，天上下着毛毛细雨，宋清鹤撑开一把黑色大伞，将抱着花束的柚柚圈在其中。
越往墓碑靠近，柚柚速度越慢。
妈妈就在那里。
墓碑上镶嵌着虞皖的照片，大抵是她当了妈妈之后了，看起来有些苍白，但笑容美丽又温柔，虽然早已从相册与录像带中无数次看到她，可没有哪一次让柚柚感觉自己跟她靠得这样近，只有这一抔黄土，但却是生离死别，天人永隔。
她呆呆地站着，不由自主抱紧了花，柚柚突然有很多话想跟妈妈说，说自己的委屈，说自己的不安，说她在无法入眠的漫漫长夜中，曾经多么害怕。
在爸爸的指引下，柚柚轻轻把花放在了妈妈墓前，她知道她并不是不爱她，也不是想要丢下她，她只是没有办法。
柚柚呜咽一声，转头抱住弟弟的腰，把脸埋进了他怀里。宋清鹤一手撑着伞，一手轻轻拍着柚柚的背，听到她小小声的啜泣，眼圈儿也红了。
妈妈去世的时候他已经三岁了，按说三岁的小孩子记忆不会那么清楚，但事实上他永远都无法忘记那带着爱意的怀抱，以及她临去前，对他说的对不起。
对不起，不能看着他长大。
他还有着关于妈妈的记忆，曾经被她抱在怀中，亲吻过脸颊，柚柚却什么都没有。
柚柚不喜欢墓园，这里死气沉沉，每个到来的人脸上都失去了笑容，她靠在弟弟怀里默默流泪，哭得安静又可怜。
跟着一起来的颜颜忍不住在柚柚腿边蹭来蹭去，柚柚一边吸着鼻子一边低头看它，雨滴从伞边缓缓落下，今天来墓园的人不少，大多穿着黑色的衣服，似乎每年清明左右都会下雨，在弟弟的安慰下，柚柚慢慢平复了情绪，回去的路有点长，宋季同便在柚柚身前蹲下，笑眯眯地问她：“爸爸背你要不要啊？”
那当然是要的。
她此刻心里无限脆弱，正需要关怀与注意。
柚柚很轻，宋季同背着她，柚柚举着伞，她惆怅地将小脑袋放在爸爸肩头，神情恹恹，不想说话。
“柚柚啊。”
爸爸突然叫她。
柚柚嗯了一声，表示自己有听到他说话，宋季同慢悠悠地背着她往下走，墓园的台阶很长，也很宽阔，他一边背着女儿，一边柔声告诉她：“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随着时间过去，会得到很多，也会失去很多，得到的我们要珍惜，失去的，也要学会接受。”
他一步一步往下走：“总有一天，爸爸也会走在柚柚前头，但柚柚的人生中，未来也许会出现很多对柚柚来说很重要的人，失去一个人是非常痛苦，又难以承受的，但人活着就是这样，因为会失去，所以得到才会显得那么珍贵，我们才明白什么叫做珍惜。”
柚柚搂紧了他的脖子，小黑伞晃了一下，声音慌张：“我不要爸爸死掉。”
“但爸爸总是会死的呀。”宋季同努力用最平和的语气跟她说，“爸爸今年都四十多岁啦，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他们年纪更大，我这么说并不是想要吓唬柚柚，只是希望宝贝你能记住，无论是生是死，家人们对你的爱是不会随着时间改变的。正因为未来有一天我们注定会分离，所以眼下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要紧紧握在手里，不能辜负，你明白吗？”
“如果一个人总是活在过去，那么未来是不会主动走到她身边的。虽然向前看这样的话说出来很像是谎言，可生命就是这样，我们要做的，就是过好当下的每一天。”
“柚柚很想要妈妈对不对？可是妈妈已经不在了，这很遗憾，也很让人难过，如果可以，爸爸也希望妈妈还活着，能给柚柚扎小辫子穿漂亮衣服，妈妈虽然不会回来，可她对柚柚的爱难道是假的吗？你已经得到她的爱啦，得到了很多很多，她最爱你了。”
柚柚崩溃地哭出声：“可是我想要……”
她的哭声细细小小，像小动物一样，宋季同睁大眼睛，让眼泪掉下去，不至于挡住面前的路，“好遗憾，爸爸不能完成柚柚的期盼。”
他感觉到女儿在自己背上哭得身体微微颤抖，宋季同又何尝不思念妻子呢？虞皖刚过世头两年，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白天一切正常，到了晚上辗转反侧，看到床上的另外一个枕头都忍不住想要落泪，痛失所爱的感觉锥心刺骨，如果不是还没找到柚柚，如果不是还有孩子们跟父母，宋季同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下去。
十几年过去了，他仍然只爱妻子一人，但他已经接受了没有她的人生，并且会努力活下去。
清晨的阳光，含苞待放的花蕾，轻柔的风……都诉说着生命的美好。
柚柚哭得小脸通红，以至于伞没拿稳，倒向一边，伞边的雨水滴在父女俩头上脸上，她哭着把伞又举好。“爸爸……”
“爸爸在呢。”
“爸爸不要也离开我。”
宋季同回答道：“爸爸当然不会离开你，你忘记爸爸的承诺了吗？爸爸会永远陪着你的，但是爸爸希望，如果有一天爸爸也要死掉，柚柚可别像现在这样哭鼻子，那爸爸死了都不安心。”
柚柚没有回话，只是小手搂得更紧。
不会的，她一定不会让爸爸死在自己前头的，柚柚讨厌失去，她不能接受失去，至少现在的她，没有办法心平气和的失去。只是想一想，柚柚都觉得很难受，这种难受不亚于她从噩梦中醒来发觉自己还是孤苦伶仃。
“没关系的。”
开口的是一直走在身边的弟弟，他原本望着前方，说完话后便看向了柚柚，嘴角带着笑，“有些道理，柚柚不懂也可以，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想失去，那就牢牢抓住，不要被人抢走，这本来就是柚柚该得的。”
宋季同看了儿子一眼，宋清鹤面色坦然：“我就是这么想的。”
全世界那么多人，他就是偏爱柚柚。
柚柚本来被爸爸背着呢，突然就很现实的开始挣扎，下了爸爸的背，立刻搭上了宋清鹤的手，宋清鹤把手里的伞给了父亲，弯腰把柚柚背了起来，他声音很轻，因为背着她走路所以喘息声比平时稍微重了一点，出口的每一句话都是海枯石烂的承诺：“我会努力活得比柚柚久，柚柚跨不过去的路，我背着柚柚走，柚柚喜欢的，我帮柚柚得到，柚柚永远不用害怕会变成孤零零一个人，因为我永远都在柚柚身边，不会离开。”
少年的声音低沉清朗又坚定，瞬间让柚柚高兴起来。
全家人里，就属宋清鹤最会哄她，他总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也知道她怕什么，又渴望什么，而他从不吝啬付出。
宋季同突然发现事情很不对劲，想他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爸爸，情话尚且不能信口拈来，小儿子这是怎么回事？好听话一串跟一串，还真就把柚柚给哄得眉开眼笑？早知道自己说什么大道理？就算那些都是大实话，可现在的柚柚她听得懂吗？就算听得懂，她听得进去吗？不仅听不进去，说不定还会产生逆反心理。
狐狸爸爸头一回发现小儿子居然如此心机，简直就是借机踩着自己上位啊！
“柚柚。”他连忙追上去，试图帮柚柚打伞却被拒绝，“爸爸刚才说的其实都是场面话，你看爸爸现在这身体，待会儿回家给你看体检报告，长命百岁不在话下，活个□□十那不绰绰有余？以后的事儿咱们以后再说，要不这样，你看回家后爸爸给你偷冰淇淋吃可以吗？”
说一千道一万，都不如最后那句对柚柚来说有吸引力。
她也不想生爸爸的气，便伸出手，勉强把伞给了爸爸，这下宋季同一手打着自己的，一手给龙凤胎打着伞，处处陪小心，笑脸逢迎，总算是把这事儿给捋了过去。
今天晚上，柚柚破天荒不要奶奶抱抱睡，要自己一个人睡了，老太太还有点失落：“真的不要奶奶跟你一起睡啦？宝贝，你不喜欢奶奶了？”
刚洗过澡的柚柚浑身香喷喷软绵绵，她听了奶奶的话，跪坐在床上，凑近老太太的脸，轻轻啾了一下。
直接把老太太给弄得轻飘飘，“好，那明天再抱抱睡好不好？”
柚柚比出一根手指，细声细气：“一个月一次就好了。”
她很乖，偶尔黏人，但不会太过分的。
老太太越看越爱，回房后再看看瘫在床上戴着老花镜的老头儿，顿时心生不喜，抱着又香又软的小孙女睡觉，跟这把老骨头睡觉，那当然是前者更舒服！
宋老爷子瞥她一眼，“干嘛用这种眼神看我。”
“看你多讨人嫌。”老太太白他，掀开被子上床，“唉，我真想再多活个几十年。”
她跟老头儿都要七十岁了，也不知还有多久好活，现在身体虽然还硬朗，但毕竟也六十多了，可柚柚还小呢，她还想多陪柚柚几年，看着她长肉长个儿。
宋老爷子取下老花镜，“你啊，就是瞎操心，操心就容易短命，你再想活，咱们顶了天也就活个□□十吧？”
老太太打他一下：“你就不能说点好听话？”
“嘿，你这人，都这把岁数了还不爱听实话呢？”老爷子笑起来，拉住了她的手，彼此都不再年轻了，但数十年的感情却不曾有过变化，“咱们旁的就别多想了，生死有命，但为了多陪陪柚柚，看着她长大，那就得注意，你这一天天的虽然忙里忙外，可你不乐意动啊，我看你以后早上跟星延那小子一起去晨跑好了，你看你这腰上，都有赘肉了。”
前面说的还像人话，后头越来越过分，一看就是缺少毒打，老太太脸一拉：“你还有脸说我，你年轻那会儿还有腹肌呢！现在怎么就剩下一大块了？”
老两口一言不合开始拌嘴，老太太可不觉得自己胖，她还能穿得下旗袍呢！哪里胖了！
外头，柚柚乖巧坐在被窝等着爸爸来找她。
说好了晚上偷冰淇淋给她吃的。
等得柚柚都昏昏欲睡了，颜颜才汪汪两声，声音不大，但足以叫醒她，房门被打开一条缝，宋季同悄咪咪出现在门口，明明是自己家，却非要鬼鬼祟祟朝柚柚招手。
柚柚看到爸爸，眼睛一亮，掀开被子踩上拖鞋，她的拖鞋超可爱的，走在地毯上不觉得，但一走木板就会发出哒哒哒的声音，所以宋季同朝她比了根手指，嘘一声，然后把柚柚夹起来，真的就是一只手夹起来……柚柚的鞋子被他交给了颜颜，父女俩带一只狗悄无声息地下楼。
他们家习惯留一盏小夜灯，柚柚第一次做贼，还挺开心，全程咧着嘴，被爸爸夹着下楼其实并不怎么舒服，但过于好玩，舒不舒服都是其次。
到了一楼颜颜把拖鞋还给她，柚柚穿上鞋，跟在爸爸身后，学着爸爸的样子猫着腰一小步一小步往厨房挪。
从柚柚回家后，家里的三餐基本都是奶奶和外婆准备的，爷爷跟外公呢，平时就充当下手，老太太们爱干净，所以全部餐具都收纳的整整齐齐，平时给柚柚用来吃冰淇淋的玻璃杯也洗得干干净净，放在橱柜里。
宋季同找到了柚柚的杯子，缓缓打开冰箱，蹑手蹑脚，下层冰箱一拉开，便冒出一团白色的冷气儿，柚柚兴奋起来，她不由得握紧拳头，希望爸爸能给自己多装一点。
宋季同虽然答应要偷冰淇淋给女儿吃，但也不可能任由柚柚吃个痛快，他拿着勺子，轻轻挖了一下，刮下一小层。
柚柚：……
她不高兴了，宋季同便又刮了一层，柚柚没想到爸爸这样小气，她戳戳爸爸的胳膊，意思是她还要。
宋季同一次就刮一层，总算是刮了三分之一杯，而且刮下来的冰淇淋是卷曲的，中间还有很多空隙，这样的三分之一太糊弄人了，柚柚很不满意。
宋季同假装看不懂女儿的眼神，很糊弄地把冰箱关上，又站起来，从上面的保鲜层中拿出一盒白桃酸奶，撕开了倒在冰淇淋上，然后很得意地说：“宝贝你看，这下就多了。”
柚柚扁了下嘴。
宋季同还是头一回看她做这个表情，立刻捧住她的小脸：“快，柚柚，刚才那个表情再做给爸爸看看？”
太可爱了吧！
柚柚挣脱开爸爸的手，拿过自己的冰淇淋杯，用勺子搅了搅，太失望了……
亏她还那么期待！
她舀起一勺酸奶加冰淇淋，气鼓鼓地瞪了宋季同一眼，平时虽然吃得也少，但奶奶跟外婆会给她倒上适量的酸奶，然后浇一层各色水果粒，还有碾碎的坚果跟葡萄干，爸爸却直接倒了一盒酸奶进来，哪里还有冰淇淋的味道？
宋季同笑眯眯地看着女儿吃，时不时给她擦擦嘴，柚柚明明没沾到嘴角，他也要帮她擦，弄得柚柚不胜其烦，甚至于宋季同还要发出灵魂质问：“柚柚，你只顾着自己一个人吃吗？不给爸爸吃一口吗？”
柚柚惊呆了，就这么点，还要问她要？
她捏紧了勺子，“还有。”
“爸爸不想吃冰箱里的，就想吃柚柚手上的。”宋季同竖起一根手指，十分真诚，“爸爸保证，就一口，绝不多吃。”
柚柚仔细考虑了一下，大概考虑了有十几秒钟，才慢慢把勺子递给宋季同，意思是让他自己挖。
就算在爸爸这里吃了好多次亏，当他再一次骗她时，她也还是会上当。
人心险恶，成年人的心太脏了。
第77章
在接过女儿的小勺子之前, 狐狸爸爸的表现都还算正常，柚柚也没有多想, 直到宋季同捏起她的小勺子，从冰淇淋边缘插下去——柚柚迟钝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对，紧接着，她就看见爸爸将勺子伸到了最底下，然后以最美妙的角度，挖起了最大可能的一块！
那是一块吗？那简直就是把剩下的全部挖走了！
没等柚柚阻止，宋季同已经张大嘴，还发出啊的一声, 又闭上嘴巴, 柚柚看着杯子里只剩下一点点的冰淇淋跟酸奶, 整个人懵圈。她看看被子，看看爸爸，再看看杯子，再看看爸爸，总算意识到自己又被骗了，可宋季同居然还火上浇油，亮亮柚柚的小勺子：“你看, 爸爸没跟你说谎吧, 说一勺就一勺, 好了好了，快把冰淇淋吃了，爸爸送你回房睡觉。”
柚柚鼓起脸颊，就差没把不高兴三个字写脸上, 她气哼哼地抢回自己的杯勺, 跳下椅子就朝冰箱走去, 求人不如求己，她要自己挖冰淇淋，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再也不要相信爸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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