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以舟走到她面前,身体半蹲。
男人眉眼卓越,比雪色绝色。
安想心里涩涩的,与系统的交易改变了她的命运,也改变了这个男人的命运。
他原本……可以遇到更好的。
安想伸手抚摸上近在咫尺的脸颊,指间细腻摩挲着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深深地想要刻入灵魂。
“裴以舟,我死后,你就把有关我的记忆清除吧。”
吸血鬼时光漫长,即使是血族也难以抵挡亲朋离世,避免自身孤寂,血族一百年可以选择清除一次自己的记忆。安想知道裴以舟可能不会做,但还是忍不住劝解。
生命太长了,思念只是日复一日的折磨。
裴以舟抓住她指间,附身在她唇畔落下一吻。
他捧着她的脸,说——
“只要我记得,你便活着。”男人眼里渗满痴缠。
安想一楞,不禁莞尔。
笑容令那张苍白的脸颊变得鲜活起来。
安想闭了闭眼,逐渐感觉体力不支。
“裴董,小少爷他们来了。”
裴以舟暂且按下电话,“我们回去吧。”
安想摇头:“让他们来这边吧。”
裴以舟没有强求;“好。”他转身对电话里的助理说,“带他们来后湖这边。”
电话挂断没多久,助理领着几个孩子过来。
他们刚被叫醒,看起来还困着,只有安子墨,一双眼无比清明。
安想先和裴家三个兄弟说了话,以往和人交谈几句便疲乏不堪,可是今天格外有精神。裴宸是几个孩子里年纪最大的,他隐隐意识到什么,红着眼眶不让眼泪掉下来。
说完,安想把目光放在安子墨身上,“墨墨。”
安子墨抿着唇,一步一步走过去。
裴以舟看着母子俩,女孩荧绿的灵魂之光忽明忽灭,接近黯淡。他眸光幽邃,卡着裴宸的脖子,拉住裴诺和裴言离开,把独处时间留给母子二人。
他发现自己快要听不见安想的内心了,就算音量调至最大,也很难听清,ai这种感觉让他极为不喜,面容紧绷似冰块。
“墨墨……”安想快要撑不住了,眼皮垂落又睁开,嘴唇被冻得青紫。
“你不舒服,我们回病房。”
安子墨想推着她回去,却被安想阻拦。
“墨墨,我不想回去了,那间病房好小,我不喜欢。”
太小了,小到让人喘不上气。
安子墨原本想说我帮你换大的,然而面对安想逐渐扩散的眼瞳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要死了是吗?”安子墨突然发现自己无法接受死亡,光说出那句话便耗费他全身力气。他在抖,浑身上下,就连血液都是冷的。
安想无法给予回应,所有痛苦刹那抽离,所有情绪归于平静。她那双原本灰暗的眼瞳逐渐亮起光芒,安想有很多话想和儿子说。比如叮嘱他好好吃饭,保持健康;告诉他每天开心,试着与人接触,还有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
可是。
她说不出来。
“我听见了。”安子墨凝视着她,慢慢攥住她枯瘦的指尖,“我听见了……”
他都听见了,尽管微弱,但是听得清清楚楚。
母亲惦记他,记挂他。
安子墨抿着唇,骤然心生恐惧,冰冷的小手拽紧安想。
安想耗尽最后一抹力气揉了揉他的头顶,“墨墨,别难过。”
安子墨嘴唇颤抖。
她嗓音干涩,眼神飘忽向夜空。
“人离去,不过是星星坠离在夜里。”她眼皮很沉,闭上再也无力睁开——
“墨墨,活下去。”
安想觉得不能狼狈死去,起码要让儿子想起自己时是开心的模样,于是她抬起头,弯起唇,最后向他绽放出一抹笑来。
在她苍白无力的人生里,唯独不后悔的便是与系统的那场交易,更不后悔生下她。
她的儿子,终有一日会成为比阳光更耀眼的存在。
那抹笑比烟火璀璨,刹那间时光定格。
安子墨什么也听不到了。
心跳,心声,如数消失。
她喜欢春日,却死在极寒的冬天。
安子墨无法承受,后退两步,呆呆看着那只紧握住他的手垂落地面。
天地瞬变,他倏而忘却时间,忘却一切,只剩蚀骨的疼痛在五脏六腑蔓延。
裴宸在后面哽咽,双胞胎似乎也意识到什么,跟着哭。
他很安静,双眸定定的看着轮椅上的安想。
裴以舟亲眼看着灵魂之光熄灭,他脱下大衣罩盖在在安想身上,女孩沉寂下的面容让他心尖柔软,也让灵魂一同剥离。
这个冬天过后,他再也迎不来春夏。
医院的人很快过来,安子墨呆呆看着他们带走她,目睹着几道远走的身影,安子墨忽而一把抓住裴以舟。
他仰起头:“我这里很不舒服,我是不是也要死了。”
这句话时,安子墨的眼底竟有几分期待。
裴以舟目光垂落,看到他紧紧抓着胸前的衣领。
安子墨很疼,这种感觉应该是别人说的疼,可他不应该疼的。
他没有痛觉,哪怕别人用刀子插都无所谓。然而就是疼,心脏像是被铁手拽住左右拉扯,憋胀,疼痛,难以呼吸。
他的气息急促又凌乱,蜷缩着身体,捂着胸口倒在雪地里。
“子墨……”裴以舟匆匆忙忙把他抱在怀里。
“我也得绝症了。”安子墨眼神空洞,“裴以舟,我也得绝症了。”
因为他是不会疼的。
这样的症状不正常,非常不正常。
他会死,和母亲一样。
裴以舟死死搂着他瘦弱的躯体,艰难自喉头吐出几个字:“墨墨,哭出来。”
他不哭,心痛到要死,就连呼吸都是疼的。
安子墨扯着衣服,揪扯几番后陷入昏厥。
——他也要死了吗?
——妈妈。
*
安子墨昏迷了七八天,在他睡着的这段时间安想已经下葬,裴以舟按照她的要求为她专门定制了一个水晶骨灰盒,入葬在裴家后山的家族墓地。
她的葬礼只请来几个熟人,对外也没有声张,索性裴家低调,安想也从不抛头露面,就算她死了也没有被大肆报道过。
安想的遗物全被带回裴家主宅,被裴以舟细心封存在地下室的书房里。安子墨自然也被带回主宅修养。
他醒来时不见人,不说话,也不发疯发狂,只是安安静静,一坐就是一整天。
卧室窗帘紧拉,安子墨缩在被子里摆弄着安想的手机。
[安子墨:妈妈。]
[安想:儿砸!]
他一遍又一遍,麻木播放着那条语音,听她像是小孩子一样叫着他的名字。
手机里存了很多东西,安子墨用一夜时间看完所有视频。她庆祝他升入小学,庆祝他升入初中,考入高中,考上大学;还庆祝他找到女朋友,笑着叮嘱他对待另一半要好一些。
安想很走心,每个视频的衣服妆发都不同,唯一不变的是她的笑,傻乎乎像小白兔,也像是阳光。
安子墨面色苍白的蜷缩在柔软的被子里,心脏又开始疼,他不得不张大嘴巴呼吸。
还剩下一个视频——
镜头里的安想竟化上特效老年妆,看起来有模有样,他忍不住笑了下。
“墨墨,你现在应该是大名人啦。妈妈老了。不能再陪你继续走下去。你要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家人,不可以再欺负爸爸,因为妈妈真的很喜欢他。”
他笑着笑着,心脏再次被牵扯。
安子墨咬住舌尖,一直咬出血。
“墨墨,虽然你肯定会说我肉麻。但是……”她笑眯眯的说,“妈妈爱你。”
安子墨轻轻摩挲这冰冷的镜头,张张嘴,发出微弱的声音:“我也是。”
可是怎么办。
在他刚学会爱的时候,却失去了最爱的人。
安子墨把手机放于心口处,闭上眼,被黑暗笼罩下的躯体孤寂又单薄。
***
安子墨接下来的状况更加不好。
他无法吃饭,难以集中精神,整个世界缩小到那部手机里。裴以舟再次请来心理医生,他乖乖接受检查,可是因为过于配合,让心理医生难以下手。
裴以舟想带安子墨去墓地看看,他不去,只想待在房间。
“子墨,哭出来。”
安子墨不哭,面容沉沉的抱着小手机。
手机屏保用的是安想的照片,他突然想起那个平安夜,他拒绝与母亲的合照。
他突然意识到……他从来没有与母亲合照过。
安子墨空洞的目光有了一丝神采,拉出小箱子疯狂翻找着,终于在下面找到一个相册。
“子墨……”
安子墨不搭理裴以舟,自顾自用剪刀剪下自己的照片,又剪下安想的照片,用胶水强行把它们黏连在一起。
照片里的安想笑容明艳如骄阳,和凶巴巴的他完全不同。
安子墨眨眨眼,宝贝似的把照片贴在胸前。
钝痛的心脏瞬间有所缓解,他爬上床,安稳睡去。
望着儿子那张苍白的脸蛋,裴以舟叹息声离开房间,他决定再去找好友一趟,向他寻求帮助。
安子墨又开始做噩梦,梦里有前世,有今生,虚虚实实分不真切。
最后他看到了安想。
他的母亲瑟缩在角落,围绕在她面前的几个男人对她踢踢打打,她无力反抗,像阳阳似的被动承受。
安子墨瞬间惊醒,后背额头全是汗水。
他突然意识到,母亲需要保护。
需要保护……
她需要他。
地下阴冷严寒,她笨笨的什么都不会,肯定会被人欺负,或者躲起来一个人哭。
她除了做奶茶画点小人儿外一无是处,没了他照顾根本活不下去。
安子墨翻身下床,踉踉跄跄地从抽屉里翻找出一根削尖的铅笔,他握紧铅笔来到浴室,踩着凳子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他面无表情,一颗一颗的解开扣子,指腹缓缓在脖颈摩挲,最后准确无误的寻找到颈动脉的位置……
第87章 087
死亡对安子墨来说是熟悉的词汇, 他从不畏惧更不会逃避。
镜子中倒映出的面庞稚嫩却也苍白,漆黑的双瞳是一片死寂沉沉。他本以为自己逃脱黑暗,未曾想进入更加无边无际的深渊。
母亲一个人会害怕的。
他不会让她害怕。
安子墨握紧铅笔, 眼神冰冷, 下手时没有片刻的犹豫,只听噗嗤一声, 铅笔狠狠穿透血肉, 猩红色的血液像汽水般炸开, 瞬间浸湿半遍身子。
失血过多令他脸颊更加没有血色。
然而这还不够,他力道小, 铅笔没有刀子尖锐,刚才那一下偏离位置, 根本造成不了死亡。就在安子墨准备□□再来一次的时候,卧室房门被人大力踹开,安子墨瞬间被男人禁锢在怀里。
裴以舟。
安子墨奋起反抗:“放开我——!!”
“我讨厌你, 你松开我!松手!”
血不住往下流,他毫不顾忌,丝毫不在意因挣扎而撕裂开的伤口。
冲进来的保镖等人对着他脖子上的铅笔傻眼,怎么也没想到一个孩子会选择用这种方式结束生命。
裴以舟面无表情抱起安子墨, 大步向医疗室走去。
自从安子墨的心理出现问题, 裴以舟便将别墅的其中一层改造成医疗室, 又多请来两名医生, 医院的必要设备这里都有,倒是节省了去医院的时间。
他把安子墨送给医生整治,待门关上, 他阴沉沉地看向身后保镖。
”我不是说过, 24小时都要看着他吗?”
裴以舟冷声质问, 气势压迫。
安子墨和其他小孩子不一样,他情感缺失,智商优于常人,安想是出现在他生命力的一束光,如今光没了,深陷黑暗里的他做出什么事也不奇怪。裴以舟无法每时每刻留在安子墨身旁,于是他不在的时候便派人保护,确定他的生命安危。
“是我们失职,请先生责罚。”
责罚?
他现在哪有责罚的心思,甩甩手让几人下去,点燃根烟在门口安静等候。
医生很快出现,裴以舟匆忙过去,“怎么样?”
“还好小孩子没力气,铅笔只是穿破皮肉,没伤到大动脉,要是在偏离几公分就危险了。”医生说,“我们给他打过镇定剂,目前没什么大碍。”
裴以舟长呼口气。
“先生可以进去看他了。”
他点头,推开门轻手轻脚走进去。
躺在病床上的小少年打着点滴,脖子上的伤口已经缝针,外面裹着一层纱布。他安稳睡着,睫脸颊惨白,就连嘴唇都是苍白的。
裴以舟坐在床前,感到心里酸楚。
安子墨极端偏执,心眼又小,安想近乎占据他整个世界,如今世界轰然倒塌,他无法承受。
可是,他又何尝不是?
裴以舟做不出殉情的事,他要活着,为自己,为孩子,也是为安想。
裴以舟合衣在床边守了整夜。
次日天光乍亮,望着穿透而入的光芒,安子墨呢喃得叫了声妈妈。
“醒了。”
他转过头,看到裴以舟时表情立马变得难看起来。
“怎么,没见到妈妈很失望?”
安子墨不予理会男人的讥刺嘲讽,挣扎着起身想要继续寻死。
裴以舟按紧他,不让他乱动丝毫。
“放开。”安子墨神情固执,从牙缝挤出两个字。
“你妈妈没什么朋友,日常生活围绕着你转。现在她死了,记住她的人寥寥无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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