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急匆匆的点点头,背身整理衣冠发髻,漱洗过来, 才看见小铜盂里煮着苜宿汤,李渭从火堆里拨出昨夜埋烤的鸟雀, 一夜炭火煨烤已经热爇, 层层拨开,香气如勾, 对比昨夜的兔肉有过之而无不及,端的让人垂涎三尺。
肚子咕噜噜的响起, 她塌下肩膀,颇有些沮丧的道:“大爷...”李渭垂眼嗯了一声, 她道:“我是不是很累赘?什么都不会, 是不是很拖累大爷?”
李渭觑着她,嘴唇带笑,问道:“从长安到河西, 你是一个人走的?”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李渭问:“这么远的路,你是怎么来的?”
春天眨了下眼,正色道:“我走了很久,一开始都是跟着随亲的官员亲眷上路——那时候正值地方官员的迁调之际,路上有很多随行的亲眷,行李仆婢都很多,跟着马车走,出入州城都很安全。”她抿唇,“后来过了关中,路上城郭渐少,我自己走了一阵,在兰州一个尼姑庵里住了一个月,再就跟着沿路的商队过黄河,入河西,一路走到肃州...后来,就遇到了大爷...”其中种种奇闻异事,惊心动魄,说也说不尽。
“你既然能一人走上三千里,又怎么会是累赘。”李渭笑道,“这样的聪明和运气,可不是人人都有。”
两人吃过早饭,收拾包袱重新上路,常乐此地终年多晴少雨,风大日烈,素有一年一场风,一风刮一年的评价,不过一日,春天两颊已经吹晒出血丝,一碰即痛,她自己不知晓自己模样,李渭看在眼里,翻出面衣让她戴上。
带上面衣之后,春天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眼睛,他才知道春天生了一双好看的眸,睇眄流光,如明镜照人,清江映月。她攒着拳头给自己鼓气,翻身上马,隔着面衣对李渭笑:“大爷走吧。”那双眼弯成新月,眸星闪耀。
两人依旧一前一后,晃晃悠悠行在无人荒山旷野,这日终于听见哗然水声,看见清澈河水蜿蜒而下,两岸草色鲜碧,红花似火,土地湿润,褪去了一路所见的灰焦之色。
春天尤满脸倦色,恹然骑在马上,听见流水声一声欢呼,雀跃跳下马来,掬一捧清水洗手,雪水清凉入骨,她好似活过来。
下游就有一个小村落,名曰石槽村,属常乐县,因地处边陲,人口凋敝,村里也只得二十来户人家,以养羊放牧为生。两人就在此休憩一夜,再往前行,就是方圆百里的贫瘠沙卤,过了沙卤地,就是通往伊吾的官道。
投宿的主人家姓虎,中原没有此姓,大概是异族人,李渭一打听,颤颤巍巍的大爷敲着旱烟袋,咧嘴笑道:“我一家是鲜卑人,先祖是北燕慕容氏其中一支,唐初时还在做过朝廷大将,后来官勋被削,流放到这边陲寒地。”
老大爷满脸皱纹,看不出相貌差异,家中回来个十八岁的幼子,这才看出异族人的容貌来,白肤,发色浅黄,凹眼挺鼻,肩宽腰窄,光着臂膀,衣服缠在腰间,湿汗淋漓,英武纠昂的骑马归来。
春天别开眼,忙不迭往李渭身后藏,李渭一手护住她,笑与主人家道:“令郎果然生的一表人才,神武非凡,颇有祖上遗风。”
少年郎名叫虎向南,一笑咧出口洁白细牙,在白晃晃的阳光下闪着光芒,打量着李渭和春天道:“爹,家里有客?”
双方各报姓名,春天半藏在李渭身后敛衽行礼,虎向南打量她一番,咧嘴笑道:“原来是个女儿家,是李兄的妹妹?”李渭含糊道是,虎向南见她螓首微垂,靥生飞霞,钻进内室用汗巾胡乱抹去身上汗水,将衣裳穿上,这才出来同两人说话。
春天抬头,好一个剑目星眉的少年郎,高大俊朗,笑容如暖洋洋的冬阳,和李渭比肩站在一处,一点也不显青涩鲁莽。
虎大爷听说李渭曾在军里呆过,笑指着自己儿子:“这个小子,天天想着要去投军,那可是杀敌见血不要命的营生,怎么拦都拦不住。”
“书上说好男儿志在四方,成日在家中放羊是什么道理。”虎向南睁着浓眉大眼,“爷爷给我请的名,向南,不就是想我们再回南边去么。”
“书中说...好像你识字似得。”虎大爷敲敲烟竿,吐出一口白烟,“出去定要被人骗的爹娘都不认识。”
李渭打量着虎向南笑道:“去军里历练历练也好,尊祖上原就是军功出生,后辈自然也有建功立业的气骨,令郎...倒真是军里的一块好料。”
村里鲜少看见外人,更难得遇上一个李渭这样知武善箭的,年轻少年郎早已拿来弓箭刀具来李渭面前,爽朗笑道:“我箭术不精,想请李大哥指点一二。”
“切磋可以,指点那就不敢当。”李渭笑回。
虎向南抡着一把巨大石弓,他膂力过人,那巨弓在手中如同柳枝一般轻巧,李渭握着前几日打猎时临时做的木弓,两人分立左右,双双对准院外十丈远的一颗红柳树,微风拂过,双箭如电,齐齐脱弦射入树中。春天在甘州听人说过李渭箭术极好,却不知好到何种地步,汉李广百步穿杨箭簇入石被称为神射手,李渭入过军队,箭术肯定不比虎向南差些。
虎向南上去查看箭羽,双箭均已射入树干内,他自己那根几要没入树中,只留一点尾翼在外,李渭那只还留寸许在外,用力抠拔下来,却见李渭那支,箭头一点已折在树内,头端却没有安箭簇,只是削尖而已,当下欣喜若狂,奔回院中,对李渭鞠躬道:“求大哥赐教。”
家中大娘从田里归来,摘回几只甜瓜和一些野蔬,入厨做食招待来客,春天自去厨房协助,当夜一桌乡野菜肴十分丰盛,谈笑风声。
难能住在人家,春天几日都是拿湿帕沾水擦拭,此夜无论如何也要入浴梳洗,虎家没有专用浴室,只在厨房后建了间狭小暗室,用小盆装水,水瓢舀水洗浴。北地的水尤为珍贵,洗澡水留在盆中洗衣,洗完衣后留着浇地,春天在里头折腾半晌,抱着自己脏衣裳出来。
大娘见她洗好,殷勤要替她洗衣裳,春天不肯,虎向南从院里进来,见她娘拉着少女一件雪白中衣在手,春天湿发漉漉披在肩头,两靥绯红,宛如出水芙蓉,他没念过什么书,也没见过出水芙蓉,但突然想起在城里听过的说书人演唐皇杨妃传奇,“....杨贵妃从那温泉里走出来,端的跟出水芙蓉一般标致...”又瞧瞧春天红唇雪肌,心头轰的一声,不知什么东西在里头乱窜。
“娘...春天姑娘...”他挠挠头,满脸通红,结结巴巴道,“一件衣裳....我去把水端出来...”
李渭骑马回来时,正见虎向南坐在门槛上,眼神犹犹豫豫,时不时往一侧瞟,顺势看去,春天和虎家娘子正一起坐在小杌上洗衣裳,月下佳人,素手素衣,端是清丽。
李渭发也是湿的,男人自是粗犷,直接去河里洗的冷水。“回来啦。”春天仰头,一张被热水蒸的嫣红的脸向着他。
虎向南满脸歆羡,他们两人看起来总不太像兄妹,两人有点生疏,又很熟稔,模模糊糊的倒说不上是什么关系,他又挠挠头,她若是看着他该多好啊。
出了石槽村,再往北就出了常乐县地界,常乐县与伊吾接壤,两地之间是一片沙卤地,沙卤又叫沙碱地,土地疏薄,地表无水,经年无雨,常刮毒风,鲜少有人通行。
李渭在石槽村补足粮水盐,又购了一张轻暖羊裘,付了虎家饭资宿钱,虎大爷坚决不受,实在推托不过,赠了李渭一袋自制的肉脯干,李渭就此带着春天又踏上行程。
虎向南数十里相送,一路把两人送出常乐地界,李渭屡屡劝他回去,他只是不肯:“此路极难行,我再陪大哥多走一程。”
一程又一程,李渭索性勒住马回头,做出相请动作:“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虎向南挠挠头,这才问道:“大哥和...春天妹妹若是回来,往哪条道走?我请你们喝酒...”
李渭微微一笑:“或许会走敦煌一道回去。”
“这样啊...”少年郎皱皱浓眉,挠头转向春天,结结巴巴道:“我..我瞧着妹妹的马鞭做的有些细了,拿了家里的一支马鞭...我自己亲手做的...春天妹妹不要嫌弃...”
春天愣了愣,接过马鞭,双眼弯弯,粲然笑道:“多谢向南哥哥。”
他瞧着春天模样,结结巴巴,如何也说不出别的话的,一张脸倒是涨的发红。
李渭暗自笑摇摇头,把瞎子巷名址报给他:“若是有机会到甘州,请到舍下一坐,我家亦有薄酒粗饭相待。”
虎向南忙不迭点点头:“一定,一定。”
李渭看着朝气蓬勃的少年,沉吟半响:“你若是真有从军的心愿,我倒认识一个人可以帮得上忙的...”他驱马上前,仔细告诉虎向南,“你去肃州找一位叫陈英的将军,如果能见到他,就说是李渭引荐而来的...”
“多谢大哥。”
虎向南走后,两人并肩走了许久,李渭才慢慢说:“鲜卑人的相貌,果然在各族里都算拔尖的。”
春天亦是点点头:“虎娘子年轻的时候,定然也是个美人。”她瞧李渭瞥着自己,徐徐问,“那你觉得这位少年郎相貌如何?”
“丰神俊朗,英姿勃勃,一举一动都引人侧目。”她侧首回想,“必然很受姑娘们的喜欢。”
“是么?”李渭轻笑,“下回若能再见,他听到这话一定会很高兴。”
第30章 赫连广
李渭与春天从石盘城走后, 陆明月收到来信,一封寄给她,一封给长留, 这才知两人已经往伊吾而去。
长留仔细把信纸折成方方正正的模样,向陆明月作揖道:“以后有劳陆娘娘照顾。”
陆明月牵住他的手, 极其温柔:“好孩子, 就把这儿当成自己家, 陆娘娘和嘉言都是你自己的亲人。”
嘉言在旁边低头做小弹弓,头也不抬:“还有广叔叔,也是长留的亲叔叔咧。”
陆明月抿唇, 没有说话。
在陆明月收到李渭信的次日, 曹得宁带着一位白面美须、青绸长衫的中年男子登门拜访。
男子自称王涪,是甘州的茶行掮客,寒暄后, 首问李渭的消息,后问起去岁冬在李家养伤的姑娘。
来人显然已去过瞎子巷, 探问过李家邻里, 李家已门户紧闭,李渭追着春天离去, 长留被陆明月接走,赵大娘和仙仙回了乡下。
“这位姑娘, 乃是在下一位故友的女儿,只是多年没有联系, 断了音讯。此番得知消息欣然往李家寻亲, 却不想人去楼空,不知所踪。"
陆明月道:“很是不巧,他两人已一同出玉门关, 李渭追寻春天姑娘往伊吾去寻人,说是两三个月就要回来的。”
王涪得了准信,拊掌叹息。传书禀明靖王后,追着两人踪迹,往玉门而去。
待来客离去,长留从屋内出来,问道:“这位伯伯是来寻春天姐姐的么?”
陆明月点点头:“许是你春天姐姐的叔伯寻来了。”
她想着春天的身世不简单,刚来的这位王涪,衣物虽是简单,可都是上等料子,足下踩的是双绵软靴履,款式外边难寻,像是大内造办。
午间陆明月在厨房揉面做汤饼,南方喜食稻米,她做的一手好南菜,但嘉言和长留都喜面食,这汤饼手艺是来河西后才学的。
李娘子去后,她对长留分外怜爱,这阵子为解长留忧思,变着法子哄他高兴,让他多吃些饭食。前日赫连广在野外捕到几只野兔,起早已经处理干净,陆明月烧水扔入锅中煮熟,再捞起切块用香油爆炒,正烟熏火燎、面色红烫之际,身后水缸哗啦声响,身边闪过一个黑影,赫连广已坐于灶下,默默的撩动灶间柴禾。
她顷刻间手一顿。
近日他早出晚归,在家时候很少,陆明月又故意躲避,虽同处一个屋檐下,但两人见面次数寥寥无几。这时锅中香气已扑面而来,陆明月来不及多想,入少许盐葱,原汤滚入沸煮,再撒入汤饼,沸后出锅。
这个做法学自河西,祁连一脉城郭胡汉混居,居民皆爱食野味,不爱河鲜,嘉言和长留也很喜欢,每人都能吃两大碗。
赫连广起身去拿碗递她,她身高只到他肩头,默默的低着头,知道他挨着她很近,烟气饭香中尤能闻到他身上那股蓬勃的、莽撞的男人气息,让她心底发烫发抖,想逃,又无处可逃。
两人已然有了私情,却又仍隔着厚厚的一层冰,捅不破也敲不开。陆明月再如何厌烦也躲避不开他,这个家还靠他庇佑着,这个世道,一个无亲无故的寡妇带着孩子,太难了。
距她锦绣深闺的年岁已经近二十载了,她从一个江南闺阁少女已变成个蓬头垢面的妇人,但奇怪的是,无论多卑微屈苦,总想着要活下去。
“过几日我去鹰窝沟,兴许要待上十天半月,你和两个孩子在家,我有些不放心。”他道,“你要不要随我...去山中住几日。我在那个有个山棚,是我小时候住过的,虽然有些简陋,收拾出来倒也能住人。”
她内心一愣,顷刻摇摇头,不由自主冷淡道:“不去。”
赫连广将兔盘汤饼端上食盘,知晓她会这般说,慢声道:“我和李渭已商量好,先把西行的营生停了。打算去鹰窝沟开造马场,前阵子牧监司批文已经下来。往后选购良驹,开山造场就要忙碌起来,在家呆的日子也要少了。”
“你若抵触我们羌人的传统,那我按照你们汉人的习俗来,纳采下聘,明媒正娶把你迎进门,明月,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他要去捉她的手,还未触及,陆明月的双手宛若被烫缩回袖中,院里传来孩子们的嬉笑声,她连忙迎了出去,慌乱喊道:“嘉言、长留,吃饭了。”
次日天未亮,陆明月辗转难眠,欲披衣而起,听见院中极轻脚步马嘶。良久起身,院中已空无一人,晨光熹微,熏风软绵。
很多年前,她听丈夫赫连伯说,他有一个相依为命的弟弟。兄弟两人辗转被卖过很多次,后来被一个贩绸布的汉人买下,新主人□□为乐,因一点小错,常将兄弟两人吊挂在梁上抽打,兄弟两人奋起将主人杀亡,哥哥赫连伯进了垦荒营,弟弟赫连广连夜逃走,自此失去联系。
赫连伯说起自家弟弟,神色自豪,常赞赫连广聪明厉害,骑行射猎都十分出色。
嘉言晨起后,听闻赫连广又出门而去,怏怏不乐,站在门前抱怨说:“广叔叔每次都这样,临行前都悄悄离去,都不带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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