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明帝问:“那之前岳氏为何未曾招认?临终之际她什么都认了,偏偏没有认这件事。”
刘无端目光微不可闻地暗了暗,从容答道:“康嫔供词中说她所用的手段或许连岳庶人都未曾察觉,许是因此并未招认。”
景明帝凝眉片刻,终是将这件事放下,不再追问。
然而他并未看到刘无端眼底划过一瞬的仓皇。刘无端不是城府极深的人,有些事他做不到隐藏情绪,若是景明帝再多问几句,指不定就露馅了。他暗暗松了口气。
为防止景明帝忽然又想起来这件事,他连忙将一张纸条自袖中取出一张字条,呈上去,禀道:“陛下,这是自康嫔身上搜出的。且她供词中言,似乎与周魏两家有关。”
景明帝接过去,垂首只看了一眼,面色瞬变。
“星移尘落,朱紫回还。”
这纸……他眉目一凛,回身从一旁暗格中取出另外一张纸。那张纸本就是残缺的。
而从康嫔那里搜出来的字条,正好吻合。连在一起是六句。景明帝连起来略略一看,顿时明白其中深意,目光遽然锋锐起来。
他开口问:“康嫔与刘无意可曾有过密切联系?”
“私下的确有过联系。康嫔说刘无意暗中曾与周魏两家有交集,但详细的她并不清楚。”
景明帝目光在那字条上停留片刻,只说了一句“你回头将供词呈上来朕看看”。待刘无端走后,他的面色才变得凝重起来。
他不确定康嫔是不是知道了那件事,牵扯上刘无意,甚至周家,还有魏家,他记得还有一个英国公府……胸口顿时觉得有些闷。他拳头紧攥,究竟还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庆王呢,他如果知晓,那么他谋反即可多一条理由。
他怕的并不仅仅是非嫡出的身份,更是因此所牵连的那些陈年旧事。当年他这个太子并不受宠,其余皇子因生母家族势大各个势力要强于他。他所能做的便只有暗中拉拢朝臣以及用些阴毒手段去对付那些手足,天家早已没有了半分温情可言。
而那些手段,其实是有漏洞的。并且周太后至最后有自己的十三皇子秦琮,从小关心他的人太少,他生怕周太后有了十三皇子便再也不管自己。他曾暗中联手杨氏对十三皇子下手。
所以他那些年想方设法要去杀了杨氏,然而至今却仍旧是下落不明。心中已然猜到,兴许是与庆王有关,但从未想到事情会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
周家与魏家已倒,现如今的英国公府轻易动不得。他有些颓然,便是英国公府倒了又如何,现如今已经没有半分意义了。
他们与庆王一体,牵一发而动全身,并且还不知道暗中是否还有其余人知晓他的身世。
而现下重要的是……
他目光转向一旁高高摞着的奏折,随意翻开一本便可看到内阁的票拟,所有大权基本掌握在首辅手中。
那是他自登基以来最信任的臣子,亦自始至终对他忠心耿耿。
江怀璧替他调查那么多事,其中亦包括魏家,她当真……半分都未曾察觉,还是有意隐瞒?按照岳清翡所言,江初霁是知道这件事的,那江怀璧是否早就已经知晓其事?如果连她都知道了的话,那么江家呢?
他自己也知道,如今这朝中,背叛者已不知有多少,江家若倒了,那这朝廷会如何?
他心底暗暗下了决断,还是需要有万全之策。如今去议政显然还未到时候,景明帝略一思忖,抬手执笔于宣纸上写下什么,扬声唤了齐固进来。
“将朕手书带去内阁,让内阁众臣商议,明日朕要结果。”
“是。”齐固领了命,刚要转身退下,又听景明帝出言拦住他:“等等。”
“密传江怀璧来,不许惊动任何人,”话音未落又补充一句,眸色已然沉冷下去,“她或许能猜到为了什么。你无需亲自前去,也不要遣御前宦官前去,从别处寻人,身边再跟两名乔装成太监的锦衣卫。如有意外,无需顾忌,直接拿下。”
齐固暗惊,还是躬身遵命,继而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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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无端前脚刚回到北镇抚司,后脚便有御前的内侍前来。他闻声背上蓦然一凉,后确认是来借人的,心才放下。
待御前人走了以后他才转身吩咐:“将康嫔岳氏的供词提出来。”
片刻后刘无端的心腹拿着供词进了他的房,眼睁睁看着他提笔在上面做手脚。虽然仅是寥寥几笔,但与方才定然是有所不同的。
属下忍不住问:“这件事大人为何就偏偏要维护已经薨逝的懿柔贵妃呢?”
刘无端头都没抬:“她于我有恩,再者,逝者已逝,做什么非要揪着不放,再将其他人牵扯进来。”
属下心底暗暗腹诽,这些年刘无端作为锦衣卫指挥使,明里暗里奉命杀的人还少么,现如今忽然就知道心软了?谁都知道皇帝的原则是宁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从来都不怕牵连。
他看着刘无端将卷宗合上放置一旁,才犹豫着说出来那句埋在心底很久的话:“大人是心慕懿柔贵妃的吧。要不然也不会在她薨逝后还护着她的名声。”
刘无端低斥了一句放肆,皱眉道:“乱说什么胡话!这事沈迟提早特与我说过其中利害,我自然分得清轻重的。”
属下笑了:“要不是您一直关注着懿柔贵妃,怎么会知道她喜欢沈大人?又怎么会那般轻易地听进去沈大人的话?您明明也知道沈大人根本就不是为了懿柔贵妃着想,但是只要能为贵妃做一点事,您都心甘情愿。此次也一样,贤妃与康嫔二人也有可怜之处,但您绝口不提,生生将二人说成罪无可恕的大恶人。属下可是亲眼看到康嫔怎么死的呢……”
刘无端面色有些松动,知道他是心腹,所说之言字字句句直戳心窝,可是一想到懿柔贵妃怎么死的,还是恨得牙痒痒。能为她做的,也仅有这些。
他在锦衣卫里面待久了,有些事是能永远瞒住的。
刘无端是个五大三粗的莽汉,年过而立却仍然没有家室,一个人久了也就习惯了。可却偏偏遇上了她,那份被压在心底甚至觉得万分羞耻的情愫,除却这心腹以外,再没人知道了。他也就一直卑微地站在尘埃里望着她足矣,无疾而终是应有的结果。
但是江怀璧并不知晓刘无端对阿霁那件事的处理办法,暗中详情一概不知。
看着眼前请他前去的三人阵势颇有些庞大,她以为是阿霁的事被查出来了。
可对方又说的是密旨,未曾惊动所有人。然而为什么先召见的是她?
第288章 提心
她能够察觉到三人的区别, 心底暗道究竟是什么事能让景明帝忽然对她的敌意这么大?若真的是阿霁……不过她能拿定主意的是父亲一定还没和景明帝交谈过,否则不会将重点都放在她身上。
江怀璧至乾清宫东暖阁时景明帝御驾方从寝殿移过来,身旁也就只跟了一个小太监,看着颇为面生。齐固不在。
她行了礼, 余光瞥到景明帝面色似乎并不大好, 略显苍白。心底暗暗惊了惊, 直觉告诉她这绝不仅仅是风寒那么简单。
她刚要开口问圣躬如何, 景明帝便之间抬手制止她, 略一挥手将殿中其余人都尽数遣退。
随后让她平了身, 指着一旁案上的纸笔道:“朕这几日腕力稍弱,可否请琢玉代笔, 写几个字?”
“微臣遵旨。”她应了一声, 心底却明白景明帝必不只是让她代笔这样简单,却也不知道景明帝用意是在内容上还是在她身上。
她起身缓步走上前去,景明帝正好坐在案桌一侧。她行至案前, 恭敬接过笔,略略抬眼提笔蘸墨。“陛下请讲。”
从景明帝口中念出的是那几句“天倾西北, 地满东南。白泽捧书,众玉行衔……”她微怔了怔, 还算镇定,左手将执笔的右手袖袍微拢, 速度不算快也不拖沓, 起笔落笔十分稳当。
前不久父亲才指导过她书法, 心正则笔正,现如今便是看心境的时候。她离景明帝很近,当朝天子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字。她察觉得到目光并不锋利,只是颇为深沉。
并且, 沈迟与她说过,景明帝似乎并不知晓后两句……
“星移尘落,朱紫回还。”
“滴答。”一滴墨轰然落下,瞬间于宣纸上洇出一滴浓墨,而笔才从砚台提过来。
她眸光颤了颤,继而镇定地提笔入笔舔。笔尖还未触到,一旁忽然伸过来一只有力的手,径直捏住她的手腕。她心里骤然一慌,刚要开口便听景明帝冷然出言:“不必写了。”
手中的笔应声而落,墨汁溅了一地。然而景明帝还死死抓着她的手不松。
她一时间顾不了太多,手上略一使力便要挣脱他的束缚,两膝亦尽力往下坠。
率先请罪总比他近身要强。
但景明帝似乎并不打算就此放开她。
此时他占据主动地位,理智比江怀璧要清晰。正好借着她反抗的力道往回一拉,惯性使得她距离景明帝的距离不过一寸。
景明帝的目光逼视着她,即便面色略为虚弱也不能使他的气势减弱一分,反倒是此刻愈显凌厉。
她两膝半蹲悬空,迅速往一旁桌案腿上微靠,身形仍然有些不稳。因姿势别扭,一时间哪里都使不上劲。
同时还需尽量垂首。
景明帝皱了皱眉,沉声命令:“看着朕。”
她不知该如何安放的手掌心已是汗意涔涔,呼吸微有紊乱。但心知此刻若是不抬头迎来的必然是他另一股未知的怒火以及猜忌。
景明帝知道她暗中已然知晓他的身世了。从景明帝要她写最后两句时她便知道了。然而于她而言此刻更危险的是身份。
她的药停了,傅先生说不知道会在何时何地出现怎样的变化。
假喉结若细看是一定能看出来疑点的,更不必说现如今这样近。
她的岁岁平时与她说话都没有这么近过。
她略有一丝犹豫,景明帝闲下来的那只左手已欲去勾她的下颌。
那一瞬间她浑身一冷,头微不可闻地恰好躲过他的手,巧妙地寻了另一个角度去仰望他,却又不能显得太过刻意。
脖颈放在背光的位置,光线略暗。但她不能保证是否会出意外,只能尽力保持稳定。
然而此刻的她又绝对不能太过镇定。她可以刻意因为身份而控制情绪,但对于现在的情况来说,既然两方都知道实情,那么景明帝所能看到的正常反应的她,必然是慌乱的。
她抬眼看他时眼睛里是强自镇定的惊惧与失措,身子的轻微颤抖,这些自然不是装出来的。
这消息对她来说太严重了。
景明帝目光掠过她右手指尖染上的墨迹,语气却是漫不经心:“朕是身体有恙执不了笔,琢玉也是么?”她呼吸尚稳。
他自然也没想着要她回答,继续开口时语气已陡然冷冽:“朕信任之人在朕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朕这是第二次遇到,上一个是刘无意。江怀璧,你知道背叛朕的下场。”
殿中气氛已异常紧张。此时正处于盛夏,然而殿中温度于她来说如同隆冬时节。
景明帝语罢甩手一推,力道颇大,许是胸中有气,一时气都没上来,咳了两声才缓过来劲。
她原本身形就不稳,此一甩将她直接掼倒地上。她没防备,手肘下意识一撑,才算没有整个人匍匐在地。
但那一瞬间肘尖锥心的痛令她整个人浑身都颤了颤,右臂半晌连动都动不了。她素来并不娇弱,只是现下实在是分心太多。
不过心下还是暗暗松了口气,方才景明帝的注意力都在她眼睛上,并未朝她脖颈看去。她将松下的那口气随着跪伏的过程舒出来,心头凛了凛预备应对接下来的麻烦。
只要远离景明帝,她就还是规规矩矩地一直沉得住气的江怀璧。
“微臣不敢叛主。”
景明帝瞧着她那稳重的样子,忽然觉得有些讽刺。每每这个时候,她用这种语气,十有八/九都是已经胸有成竹了,并且理由充分且理直气壮。
他就算要拿她的把柄也不容易。
跳过了这个问题,他忽然问她:“懿柔贵妃亦知晓此事,你解释一下。”
闻他突然提起阿霁,刚放下的心忽然又被提起来。她不知道景明帝如何知晓此事的,自然也没有资格去问。她略略抬了抬身子,声音不至于显得太过沉闷模糊。
“贵妃娘娘身在后宫,亦不得见,偶尔进宫多为问候叙情,并不知道此事。”
景明帝既然先疑心她便不会想不到父亲。若是知道阿霁将此事告诉他,那么父亲那边便有同样的理由被怀疑。
“此事非短时间内可弄清楚,你自己说,朕不想去查。”
江怀璧却略一摇头,抿了抿唇在景明帝要发怒之前先开口:“此事……有些复杂,微臣愚笨,怕一时半会说不清楚……”
“你若要写给朕,也得先看朕肯不肯信。”他的手抚上一旁那杯暖热的茶。
伸手那一瞬间恍然想起来方才碰过她的感觉。朝中不是没有她这样年轻的臣子,但天子近前的便只有她,他还是头一次对一个官吏上了手。
一抬眼发现她跪伏于地,根本看不清面容,眉头微微一凝。
方才倒不是因为他只盯着她眼睛,而是看到江怀璧与江初霁有五六分相似的面容时,他有一种莫名的温柔感。不过也仅仅是一瞬而已。
心里暗叹难怪她这样的性子还会有姑娘倾慕,还招来了沈迟那个混世魔王。江耀庭年轻时他不大记得,但是他这儿子容貌生得实在清秀。
“陛下若不信,便不会给微臣解释的机会,”她竭力将话题转移,但转折不能又太过生硬,“若是陛下要处置微臣,也早就动手了。”
她这话说得不知天高地厚。
景明帝冷笑一声:“你就这么拿准主意朕不能对你动手?”江怀璧沉默,微不可闻地点了点头。自然在景明帝眼里,虽没有看到,但沉默已算作默认。
垂首将指上的玉扳指轻旋半圈,语气稍松:“……是,朕现在是否就算为了这朝局稳定,也不能动江家,更不能动你。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可以为所欲为,朕的信任和耐心都是有限的。”
暗示已经很明显了。江怀璧知道他一向顾全大局,也知道他无论如何顾全大局都有自己的底线,很少让自己憋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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