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在心里默念,宫里再没有她的影子了。
我这辈子做得最后悔的两件事,一件是废后,一件是以朔雪长生控制她。
一个是同我结发生子恩爱数年的枕边妻子,一个是令我爱恨交加却魂牵梦萦的女子。可令仪死了,我只需无数次悼念她即可。但江怀璧现在生死未卜。
我无数次想,既然我能以令仪戕害皇嗣为由说服自己废后情有可原,那么也能以欺君叛变之名控制江怀璧,甚至杀了她。可偏偏我再无法狠得下心了,连自己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近身宫人暗地说我有些喜怒无常。的确,我能前一刻含了十成十的真心对她说动心,也能后一刻冷了脸将剑尖指直她眉心。
可是同令仪不一样的是,她有胆量,她不怕。她无数次说过“微臣不敢”,却从未见过她真正怕过多少东西。若真要说怕,那一定是以家人来要挟她。
看到她一次次无可奈何不得不因此屈服时,看到傲骨铮铮的江怀璧折腰,我曾一度感到很有成就感。
可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恍然意识到,原来我们都是一样的人,一样地身不由己,一样陷在深渊里。她困在家族里,我困在皇位中。
她很悲哀,她在挣扎,在求生;而我想要挣脱束缚的方式,却是侵夺,是占有。
同病相怜的感觉,是从我意识到我们同陷深渊的那一刻开始的。
她又很幸运,她遇到了生命里的沈迟,而我,这一生也只能是孤家寡人。
可就是这样命运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偏偏撞到了一起。我一直处于矛盾中,我想信她,又不甘心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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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看到那双深邃明亮的眼眸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仿佛是先帝还在的时候,才过舞勺之年的她随父亲入宫赴宴。我远远看到那个少年跟在父亲身后,沉静安稳,完全异于同龄人。
那个时候她年龄小,除却面容清秀些并未看出是女儿身。
我于她身旁驻足,她转身朝我行礼,唤了一声“太子殿下”。至今回想起来,那个时候的江怀璧,满身清清朗朗的少年气,令我记忆尤深。
她闯进宫的那个晚上,禁卫军其实早发现了异常。我示意他们无需轻举妄动,亲自前去,一路暗示侍卫暗中放行。但她警觉,还不能让她发现。
记忆里的少年郎终于站在眼前,却是一本正经地和我谈条件。我看着她,果真是长大了。我想用她的第一步,就是要将她紧紧地绑在我身边。那样好的谋士,定能助我成就一番事业。
四年多的时间里,我是看着她成长的。她一步步来到我面前,一次次交谈,一次次出谋划策,直至我完全信任她。
我已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起,我对她开始无条件纵容的。我没有给她前路,我只想将她放在我身边,分明知道这样于她太不公平。我也曾以为我是在利用她,可逐渐发现并非如此。
当时尽管不知她是女子,可我心底早已认定,我对她的心思,绝不止是君臣那样简单。
终于当沈迟在大殿上亲口说出来她的女子的时候,我心底大为震惊,而震惊过后,不免生了别的心思。从前那些若隐若现的绮念终于萌了芽。
可当我明里暗里想要她的时候,站出来反对的是沈迟。验身一计若是成功,她完全有可能进宫,然而并没有。也是自这一次失败以后,我再没那般算计过她。
因为从一开始便知道,后宫那样污秽的地方,配不上一个清高孤傲的她。
我一直以为,我错只错在朔雪长生。
直到后来才明白,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我与她离得有多近,便有多远,一步步将她推给沈迟的,正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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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觉得孤独得很,处在这样高的位置。
给了我生命的生母被养母毒害致死,给了我地位的养母却被我折磨致死,兄弟手足被我打压防备,膝下子嗣伤残夭折,身边臣子需得日日防备着他们的异心。
可以前忙碌的我,居然宁肯粉饰太平,也不愿往回看。如今末了,连唯一我想怜悯同情想挽留的江怀璧,身上的遍体鳞伤。
我毁了那样一个自己曾口口声声说过动心的女子。
可她为什么会是女儿身呢……
如果她是男子,我便不必看到她身上遍布的伤痕就心存愧疚,不必执意将她送进宫里护着,不必在城破之际还念着要将她送出京城……也不会看到那支利箭插进她瘦弱的胸膛时,整个人心痛如绞。
曾经说着最狠的话,动着最深的心;如今再无机会了。我不知道能否等到她醒来。我知道那是朔雪长生,至死都没有根除解药。我不知道该怎样救她,连赎罪也没有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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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华苑烧了,连她的影子都不留。曾珍藏过仅仅一个多月的记忆,终于被抹去得一干二净。
我垂首。恰巧一阵风吹来,手里那盏灯灭了。齐固慌忙要去再寻,我拦住他:“就这样罢。”
记忆没有那么容易抹去。
我凭着记忆一步步走下台阶,一步也未曾踏空;我凭着记忆一点点追寻她的影子,却什么也抓不住。
我从同代王的最后一次谈话中,已知原来他才是最终的幕后人。他很会隔岸观火,犹如多年前他教我一样。那三句话自然也不是他对我说的,而是对他自己说的。
他终于肯告诉我,我身上所有的毒,是他指使人下的,长期慢性,深入骨髓,却查不出来半分蛛丝马迹。因为制毒者,是傅徽。
傅徽终于给她报仇了,然而仍旧换不回来解药。
我将那块玉佩握入手中,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我一遍遍去回想她的样子,又一遍遍告诉自己,你活该,你不配。
我从黑夜里醒来,影影绰绰仿佛看得到帷幔外有个人影。她跪伏着,一抬头,是熟悉的面容。我猛地拉开帘子,却又什么都没有了。
玉在手中无论如何也暖不起来。
我浑身颤抖。
心口一阵阵地疼。
我知道我要死了。
连愧疚也提不起来力气。
我看着手中的玉,脑海里只剩一个念头,我是她噩梦的开端,她无需记着我,我不配被她记住。我不愿让自己成为她以后记忆的深渊,不想在她记忆里留下太痛的痕迹,我还希望她活着。
我坐在床上,边咳血边狰狞地笑。齐固看着我,惊恐地要去叫太医。我将玉一把摔到地上,低低地,恶毒地笑:“齐固,你看……朕马上死了,她也很快就来陪我了……最终不还是我得到了她……”
那玉没碎,声音有些尖锐。可我已经没力气去捡它了。有些遗憾,碎了就好了,碎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终于倒下去,咬着牙一遍遍唤着的却是一声声的“令仪”。
我若念着她的名字,是不是陪着我的就不用是怀璧了?希望地府有了我,便不要她了。
第348章 番外 卿点红妆我非郎
宋汀兰出嫁那天, 萧羡提着酒壶上了烟景楼。
自三楼雅间往外望,清一色的檐角俏立。那一日天光明媚,即便入了秋,也不见半分萧瑟。
魏铮伸手要给他斟酒, 却被他拂开, 自顾自换了大碗, 潦潦草草囫囵入喉, 目光便有些迷蒙。
他阖目片刻, 听得到外面断断续续的小调, 客人肆意的喧嚣,以及窗外逐渐传来的喜乐声。一时间只觉得烦躁。待迎亲队伍近时, 他终究耐不住, 向外挪几步,探头去看。
魏铮也过去,搭着他肩膀, 看大红花轿缓缓行过,才听萧羡口中喃喃:“……箫韶长, 玉筵香,贺新妆。卿点红妆我非郎, 笑无妨……”
魏铮轻一笑,夺过他手里的酒壶, 漫不经心地开玩笑:“……楼外花舆抬喜, 楼中苦酒添伤。眼底杯中同寞寞, 假无妨。”他长叹一声,索性伸手将窗户关上:“天底下又不是宋汀兰一个女子,何必痴心她一个。”
萧羡收回目光,眼底掩不住的落寞:“安节早已娶得佳妇, 自然不懂……”
“我是不懂……不懂你心里藏了她那么些年为何一直不敢对他表明心意,不懂你既然明白宋家瞧不上你为何还一直我行我素,不懂你究竟有没有把她放在心上。一面对怒发冲冠为红颜嗤之以鼻,一面又因心上人嫁了兄弟为妇而失魂落魄,我都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我……”他一时语塞,心觉他说得都有理,可是……
魏铮略带玩味地看向他:“喏,今日抢亲,敢不敢?这可是个好时候!”
“你瞎说什么!”萧羡连忙皱眉摆手,“怀璧可是我兄弟,朋友妻不可欺。若阿兰真的嫁了她,我只盼她幸福。”
他是重情,但是非还是分得清的。
心里只是心疼宋汀兰。正因为江怀璧是他好友,他太了解她了,很少有人能勉强她做什么,所以这门强凑出来的婚事,必然是不如意的。其中受伤的只能是宋汀兰。
魏铮叫嚣着要去江家婚席上闹一闹,萧羡原不打算去,被他一撺掇,借着酒劲去转了一圈。
自然是没有看到大婚的宋汀兰,江府宾客盈门,席上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他从头至尾连新娘子的面都没见到,半醉半醒间看到的是皇帝赐了酒来。
魏铮在他耳边低语片刻,他登时明白,脸色顿时有些不自然,起身踉跄着步伐夺门而出。
成婚那天晚上,宋汀兰在新房里枯坐了一晚;萧羡抱着酒坛喝了一晚。远隔着对方自以为是的永远悲剧,一个清醒了前半生,一个宿醉了后半生。
之后的他重整旗鼓,也不知道是为自己争那一口气,还是要向她展示什么。他天资不差,若要认真起来进益很快。
头一次对着江怀璧发脾气是在她说要与宋汀兰和离,要“将她还给你”时。他心疼她过得不好,但又害怕她归家后会受到各种非议。和离,他听到后其实是窃喜的,这样他便还有机会娶宋汀兰。
待两人真正定亲的时候,他才知道,她心里不是没有他的。
她同他坐在一起,有些羞涩,又有些矜持,将那些年的心绪倾囊倒出:“……先父在我七岁的时候因病去世,我印象里的父亲和江怀璧有些相似,他睿智,果敢,严厉,冷漠,事事有主见,天不怕地不怕,站在那里如同一座无形的山一般,让人觉得踏实。父亲也是年少成名,若非他英年早逝,如今在京城也自闯出一番天地了。”
“我从前一直以为我喜欢江怀璧喜欢到了极点,可以为她做任何事,也相信先祖父一定能让我嫁给她。我想着,父亲当年虽对外冷漠,但一回到家中待我们兄妹都是极好的,江怀璧也一定有他内心柔软的一方面,我相信我能感化她。可后来我才发现,我不过是贪恋父亲给我留下的一点残存幻影罢了。”
“可我失去父亲已经那么多年了,对于江怀璧,所谓的喜欢和痴心,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她曾是我放在心上多年的人,却也是让我终结了那些虚无缥缈的幻想的人。在江家那几个月,从最开始的消沉,到接受,最后看清自己的心,再和离归家时已完全释然。闹了那么长时间,伤了两家的心,何必呢。”
他默默听她说着,最终忍不住说了一句:“……可我并不记得你心里有我,若是你对我并无心意,我不强求。”
她摇了摇头,转身去妆奁中拿了一件东西过来,展开递给他:“你看,这扇子,还记得吗?”
萧羡接过去,眼底终于泛了光,有些惊喜。那折扇他早丢了,经宋汀兰一提醒,才恍然想到,似乎就是那一年万寿节,他看到躲在亭子外的那抹倩影时,心下一急脚下步履仓皇。而后回家时扇子已经丢了。不成想却是她捡去了。
“……只是当年家中长辈多有不同意,我心里又装着江怀璧,是以那亲事便没成。”她低声解释。连着萧羡也有些惭愧,他自己也的确是不大争气。
她抬眼面上携着微微笑意:“你同兄长交好,我少时常看到你的,好多次我都发现你在偷窥我荡秋千。原打算遣小厮将你这登徒子撵出去,可你每一次都能赶在我叫人之前先躲起来了。总让人气愤不已。”
萧羡望着她,魂牵梦萦的女子终于肯对他笑一笑,一时看得有些痴怔:“……今后不会了。”
宋汀兰过了孝期,两人成婚时已入深秋。与上一次她成婚时一样的时节,这一次再不是怨偶成双,而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无论外界如何,婚后两人的日子还是很平静的。都是彼此放在心中多年视之若珍宝的人,新婚燕尔,郎情妾意。
至江怀璧身份败露时所有人都在议论,宋汀兰惊讶之余到底是有着恨意的。而萧羡心思单纯,即便江怀璧已身为女子,他还念着那份同窗之谊,视她为知己,仍愿意为她上书求情。
与宋汀兰之间的矛盾便由此产生了。宋汀兰心细,她明白或许江怀璧身份未曾暴露之前萧羡同她仅是君子之交,但之后萧羡仍旧将她放在心上,这令宋汀兰有些不大舒服。
两人也心平气和地谈过,但最终都不欢而散。
“我气的不是你在朝堂上为她求情。我气的是她成婚那日,你接了喜帖,在宴上看她的眼神。”
萧羡有些摸不着头脑:“什么眼神?”他自己都不记得。
宋汀兰紧紧盯着他的眼睛:“新娘走过你眼前的时候,你的怜悯的,心痛的,和遗憾的目光。我便不信你在知晓她是女儿身以后,没有半点想法。”
萧羡有些想笑,一时间忽然松了口气,那么些天的对峙两人谁也不让着谁,他自己公务又忙,连耐心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他拉过她的手:“你是鹰眼么?我不过平平常常看个东西,就让你分析这么清楚。于她,仅是君子之交,我想你保证。我知道你恨她,我曾经因为你也恨过她,但如今想来,也就只剩下怜悯了。你用你们女子的角度去想一想她,便可知为何我为何要怜悯她。你若是不清楚我待你的心,当初也不会嫁给我了。”
宋汀兰沉默。她只是不甘心,因为曾经得到过而后又明明白白地失去,所以更为患得患失。
两人心结真正解开,是从宋汀兰有孕开始的。萧羡头一次碰到这样的事,难免有些手足无措,他不知道要怎样护着她,又不能时时在她身边,只好在陪她的时候万分谨慎。
从衣食住行到一举一动,凡是萧羡目所能及的地方都关心得无微不至。宋汀兰烦了,偶尔发脾气语气冲些,他也绝不还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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