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他猛地一拍案,咬咬牙怒道:“我不许你去!”
随即顿了一下又道:“无论你答应了陛下什么,我自会见陛下将事情说清楚,你年幼无知,罪责在我。此事就此作罢,你禁足墨竹轩,静思己过,好好反省反省。”
语气至最后已是低沉下来。
江怀璧就在那一瞬间,居然几乎要落下泪来。便是在这种时候,父亲还是护着她的。无论方才言语有多重,有多么大的怒气,此时却是软下来了。他尚且不知道她究竟做了什么,却也愿意压上一切,只为她平安。
她忽然第一次怀疑,自己当初是不是真的错了?从前她做每一件事都是自信满满,从一开始便确信自己能够做好,结果也确实如此,她几乎没有过失手的时候。这一次也依然是这样,晋王的信她拿到了,目的暂时也达到了,景明帝那边没有差错是没问题的。
但是,她看到父亲怒成这个样子,忽然就动摇了。她一个人堵上,还不够么,非要父亲也战战兢兢一样担惊受怕,父亲已经不年轻了,即便再镇定也经不起这样的惊忧。
她素来事事算的周密,只这一次,她忘了父亲作为一个父亲的心情。
可是,已经晚了。从一开始,就回不了头了。
在江耀庭要开口时,江怀璧忽然出声讲他的话堵在了喉边。
“我都应了陛下了,若不去,还是抗旨。”没有半分无可奈何的感觉,分明坚定得不容拒绝。
江耀庭猛然扬起手,那一巴掌就要落下去。
江怀璧连头都没有抬,压制住心中万般情绪,袖中手掌攥的死紧,面上也只是沉静。
这大概是记事以来父亲第一次要打她了。
江耀庭看着那张面庞,他曾经引以为傲的便是江怀璧的处事不惊,无论有多少情绪都能很好的藏在心里,外人看不出半点异样,这样的人与人交往更加有利。然而此时看着她竟觉得万分可恨,他怎么就教出来这样一个女儿!
她若是掉几点眼泪,露出半点愧意和悔过,他都可以立马心软。然而不动声色此时还能定的下心的她,并非让人觉得沉稳。每每看到这样的女儿,他都会觉得沉痛,她是他的女儿,他知道的,所有面上显现不出来的情绪,所有胸中该有却没有的那些惊涛骇浪,都会被她压制在某个角落,一旦溃堤便是万劫不复。
那样的她,更让他心痛。
然而他知道,她心中的所有伤和痛,他永远无法帮忙排除。
便是在巴掌停在半空时,门忽然被推开,闯进来早已泪流满面的江初霁。
“爹爹,错不在哥哥。你不要打哥哥!”
第71章 进宫
然而江耀庭那一巴掌本也没打算落下来, 已经停在了半空。已经在外面偷听多时的江初霁终于忍不住冲了进来, 她本也是要来寻父亲的, 却听到他们这样的一番谈话。
她素来是信哥哥的, 当日哥哥回来时说让她不同担心她便真的放下心来。然而方才父子二人的对话她一字不落的听进耳中, 才知哥哥竟是以这种方式让她放心的。
她宁愿入宫, 也不愿哥哥哥哥和爹爹甚至整个江家陷入困境, 她不过一个女子何德何能让整个家族为她陪葬。
江初霁也顾不得看得清楚看不清楚父亲的巴掌究竟落没落下来,喊出那一句话后直接跪在江怀璧身旁替她挡着那巴掌。
江耀庭手放下来, 看着妹妹护着哥哥,心道敢情就他一人是这个恶人了?
“爹爹, 阿霁原都跟您说过了,入宫也无所谓的。哥哥她……”
江耀庭长叹一声, 颓然地拖着步子转身,似乎要瘫在椅子上。
“我能拿你怎么办呢……怀璧, 你说我能拿你怎么办呢?”
江怀璧涩声开口,声音坚定:“父亲,我不会失手的。”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可你……”他忽然就哑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万千心绪翻涌着却只化作了沉默。
江初霁扶了哥哥起身,发现他全身竟有些瘫软, 不经意一扫,淡色的衣袍后背竟有殷红点点。
“哥哥,你受伤了!”
江耀庭也回过神来, 忙上千查看,也只是觉得她面色有些惨白。
“来人,去请大夫!”
江怀璧摇了摇头道:“我已经请大夫开了药,回我院子里换也方便些。”说罢唤了木樨木槿进来扶她出去,走路的时候整个人脚步都是虚浮的。
江耀庭叹了口气,只让几个人跟着怕出了什么事,江初霁要跟上去却被他留了下来。
江怀璧回去毕竟要换药,江初霁在场也有诸多不便。
.
因为身体原因江怀璧不得不推迟了一天,江耀庭在下朝后私下里见了景明帝,然后景明帝专门赐了轿子去接她入宫,用的名义是景明帝闲来无事想考考学问。
情有可原,江怀璧乡试成绩不错,然而今年春闱又没有参加,景明帝将她搁置了这么长时间,本来就匪夷所思。现在召见,看似合情合理,但是又出乎意料,许多人又不禁暗地里揣摩圣意,观望着江家的动静。
整个过程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仪式,正殿叩拜什么的。景明帝听闻她身上有伤,便免了一系列礼仪,只于一座侧殿设了棋桌,两人对坐看上去倒也显得颇有闲情逸致。
然而实则并非如此。
黑白二子厮杀激烈。江怀璧平时在院中多是自己找了棋谱中的残局来破,心情沉静时破的便快些,心中烦躁也能满心入到棋局里面静静心。一人更多偏向于内心的自我争斗,两人时心境专一,闲情自然也少了许多。何况对面坐着的是天子。
她心中装着事,落子也不免急躁些,然而并不影响她的棋技。
“当年明臻书院整个京城都在传你课业卓越,精通六艺。朕原以为是你每一课都只是完成夫子所教,钻研深刻而已。不想你这精通,还真是渊博。这一局朕命人摆了前朝赤松大师与陆子弈的那一局,传闻赤松大师连续下了三个妙手,陆子弈深受打击竟呕血于盘上,后世传闻无人可解。我是一步步看着你下的,每一步也不见得有多玄妙,如何便能破得了?”
江怀璧答道:“局不见得有多难,是后人难住了后人,关键最后四劫循环,顺序拿定了就没问题了。”
景明帝盯着棋盘看了一会儿恍然大悟,赞道:“果然如此,后人都过于纠结前面半局,岂不知后半局才是重点。”
棋局破了,景明帝命人收棋,看着手边江怀璧呈上去和血书一样的信件,心道她大概这一路也不太平。
心信中内容他已看完,轻声问:“值得么?你那日敢与朕发那样的誓,便不怕回不来,朕迁怒于整个江家?”
“若连誓都不敢发,如何能有机会去做?”况且,一向果断的景明帝尽管杀伐果断,却也是极为理智的,江家他如今怎么舍得抛弃?若没了江家,周家可就真的一家独大了。
然而这些话她还是当真不能说出来的,连父亲都不敢如此毫无保留地表露出来心中所想,很明显景明帝不喜欢太爱揣测君心的臣子。
景明帝有些感慨:“你与朕有一点很像,便是果敢。朕当初登基的时候其实也迷茫过,但是还是毫不犹豫地动手去做,无论对错,若不动手便连对错也不知晓了。”
江怀璧心道,您是皇帝,即便错了又有哪一个人敢真正说出来的呢。
过一会儿便有宫人前来上茶,茶盏放下后景明帝先端起来抿一口然后道:“你尝尝看。”
然而江怀璧喝到的却是一盏清水,她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
景明帝笑道:“知道江公子身上有伤,喝茶到底不大合适,便换了白开水,如何?”
“谢陛下,体恤。”
“江姑娘的事情朕会安排好,秀女花册上毕竟有她的名字,太后与皇后也是过目过的,便只能在殿选时让她落选了。”
江怀璧谢恩,心中总觉得有些不安,殿选大概也是在五月,时间越长越容易发生变故。
“所以,江公子对于晋州那边是怎么看的?”
江怀璧凛了凛神,心中思路流畅清晰,这是她自晋州出发前便已想好的,即便中途有诸多不顺,但大致都还符合。
“晋王殿下与百越暗中通信,未曾上报朝廷,信中内容陛下也已经看过了,私售食盐,已经违反了朝廷律令,更何况若涉及两国关系,这罪……得看陛下如何定了。”
言尽于此,兄弟手足之情的分寸还是交与景明帝自己来把握。
“仅凭几封书信么?兹事体大,大理寺审案,还需证物证人,那证人呢?”
这个江怀璧早就想好了,“钦差大臣沈秉。”
此言一出的一瞬间,远在永嘉侯府的沈世子沈迟猛地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继续躺在椅子上睡觉,便翻身边嘟囔:“都已经回来了,还有谁想损我……”
而远在千里之外正在办公的沈秉忽然浑身莫名其妙打了个寒战,他不明所以,但总觉得后背发凉。
其实涉及这件事直接当事人是当地盐政官,然而刘志已经身死,再查有些费时间,不如沈秉来得快些。想了想沈迟,他不过是要沈秉平安而已,大不了事后留他一条命。他当日从晋王府将沈秉救出来时便想到了这一点,后来知道刘志已经没了之后还曾让木槿去盯了几次他,防止晋王的人再次动手。
景明帝很快察觉到里面的不对劲,“那盐政呢?”
江怀璧却道:“陛下要证人,草民的证人就是沈秉。地方官不在草民的考虑范围内。若陛下真的要问,那草民只能说,并不知晓。”
景明帝奇道:“听说你与永嘉侯世子一起去的晋州,沈秉朕记得是沈世子的叔父。”
“草民与沈世子不熟。”
此话一出,远在永嘉侯府的沈迟在睡梦里忽然又醒来,打了个喷嚏,他睁开眼睛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右眼皮还忽然跳了几下。心中总觉得哪里出问题了却毫无头绪。
看着桌子上那些瓶瓶罐罐的药 ,他不由得想起了江怀璧,也不知道她的伤如何了……
景明帝眉头微挑,“不熟?朕瞧你这一身伤,一路上不该共患难结成兄弟了么?”
江怀璧淡淡道:“共患难是有,但世子身份尊贵,大约不屑于与我一般见识,也并无多少了解,所以不熟。”
景明帝听着似乎挺有道理的,但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想不起来,只好作罢。
“那江公子觉得此事应什么时候做比较好?”
“宜早不宜晚。”百越那边随时都有可能蹦出来,她终究还是不想父亲太早卷进来。
动手的具体内容也都不需要她来操心了,景明帝只要决定好了自会安排人去查探相关消息。
“朕觉得不是这件事情急,是你个人在急。晋王有异心天下人都略知一二,朕都不急,你急什么?”
景明帝对江耀庭的那些事是心知肚明的,比如自己知道庄氏那件事后江耀庭与他的谈话,他觉得江怀璧现在很可能还不知情,江耀庭大概没有对她说清楚。
还没等江怀璧答话,他又问:“方家周家还有阮家三家的事情可知晓?”
“回陛下,父亲曾来信告知,但未曾知晓详情。”必定是要知道的,那几个人目标明显是冲着他去的,看似朝堂上弹劾的是父亲教子无方,但主要还是想将她拉下马。父亲位高权重,受到的影响可大可小,全部都捏在景明帝手里。景明帝肯放过去,其中必是有什么隐情。而那三家最终结果父亲也曾专门写了信过去,结果的确令人不解,她知道其中景明帝定是插手了,若不然不可能在锦衣卫都出动的情况下还完好无损。
她不禁想,是不是便如同自己与陛下暗中约定的这样,父亲也与陛下达成了某种共识?父亲也只仅仅说了陛下知道母亲的事情,这个把柄尚且不知道陛下会抓着多久。
“那你觉得朕处理得如何?”
江怀璧老老实实答:“的确不大像陛下的作风。但陛下自然有陛下的道理,草民不敢妄加评论。”
第72章 攻心
景明帝轻笑, “妄议?罢了, 你自己必定也都想清楚了, 不愿说便不愿说吧。
“唔, 朕忽然想起一桩事, 说起来时间都有些长了。一个多月前朕听闻秣陵海家的二公子一夜之间忽然就瘫在床上起不来了。这件事没有传开来, 但朕也有所耳闻。”
江怀璧微微蹙眉, 她查到的消息可不是这样的,明明说是海逊在烟花柳巷寻欢作乐被打折了一条腿, 难不成还瘫了?自然,这是沈迟的手笔, 当时听闻这件事时她还感慨沈迟的胆子真大。即便没有露出什么破绽,但海家人要出了什么事尚在边境的海将军自然第一个先跳出来。景明帝不会不管的。
然而现在景明帝自然不可能仅仅是耳闻, 他怎么会轻信传言?江怀璧能查到的事情,景明帝也能查到。
她觉得景明帝问自己这件事必定是有些怀疑了, 当时她刚从沅州回来不久。
“陛下,是怀疑草民?”
“这倒不是,相比较你,朕更怀疑是君岁。然而朕派人去查的时候现场看似没有异常,然而细查后有些地方朕也觉得不解。按理来说君岁确实最大嫌疑, 宜宁的婚事朕与姑母提过几句,说海家有意求娶, 朕当时也没应下。但朕想着姑母大抵是放在心上了,否则不会让君岁去江南。”
“然而君岁自小性格朕也是看在眼里的,他可能会鲁莽, 但是绝对没有这样细的心思。况且朕的人也不是吃素的,不会一点都看不出来。姑母让君岁去江南大约是为了敲打海家,朕能不大费力地查出来甚至说在京城能够想到,那海家二公子的事便不会是君岁做的,即便他不知道分寸,姑母也知道分寸的。”
江怀璧心道,沈迟啊,他知道分寸,他可知道分寸了。听说下手的时候,分寸捏的稳准狠,全身打伤了却只坏了腿。
她觉得以沈迟的智谋,说不定就真的把她推出去了。沈迟什么时候布的局,她如今是一概不知。那一阵时间她正从沅州刚回到京城,忙着父亲的事。后来去晋州时整整一个月都不得闲,先后还出了那么多事故。或许沈迟之前已经给她挖了一个坑,她与沈迟同在晋州时说不定他已经露出破绽了,而她并没有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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