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在你手里,也是我的命。”
听到这里, 完颜洪烈浅浅地眯了下眼睛, 护主最积极的管家, 也不说话了。
余蔓慢悠悠向前踱了两步, 伸出手,手里捏着一枚削尖的竹签,有节奏地敲打面前的铁栏,“我希望你能安度晚年, 长命百岁, 但前提是, 你不能做坏事。”
完颜洪烈沉吟, 语气试探,“为什么?”
为什么要提完颜洪熙, 为什么对我有那样的期望, 又不许我做坏事,我做了什么坏事?你知道多少?
磕牙似的敲击声一顿, 余蔓缓缓抬眸, “你利用了一个孩子对你的信任。”那个在沙漠里发现垂死的你, 救了你,信任你喜欢你的孩子。
末了,又信誓旦旦加了一句,“夹带私货就是利用。”更何况,你还极有可能做了更大的坏事。
完颜洪烈轻叹一声,他现在可以肯定,小龙女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甚至清楚很多他的过往,可她这么年轻,看起来只有十几岁,又是从何处得知这些过往的呢?
“你到底是谁?”完颜洪烈声音低沉,眼神暗藏机锋,他轻蔑地笑了一下,“完颜洪熙的子孙吗?我不信。”
小龙女的眉眼有几分像惜弱,完颜洪熙那蠢货才不配有这样的后人。倒是他和惜弱的女儿,他唯一的孩子,若能健康长大......
余蔓撇嘴,哼道:“我是他奶奶。”
说着,她用力一跺脚,也不管完颜洪烈抽动的眼角,和管家变绿的脸,自顾自地说:“方才机关发动,我感觉到回声,这地板下面应该是空的,有密室,对吗?”
“郭大侠自幼敬重你,你当着他的面,给句准话,郭芙到底在不在你手里?你今天积一份阴德,百年之后见了故人,也好交代。”
完颜洪烈心头一震,“故人?惜弱......你见过惜弱。”
直觉告诉他,小龙女话里的故人,就是惜弱。
“包惜弱吗?”余蔓撇了下嘴角,意味深长地说出这个名字,“等找到郭芙,我们可以聊一聊她。”
完颜洪烈沉默了好一会儿,脸色明暗变换,最后情绪复杂地叹了一声,“好,我放人。”
“庄主!”管家震惊。
完颜洪烈不为所动,伸出两指,戳了一下床头的暗格,房间里所有铁栏升起,放余蔓自由。
他并非想到包惜弱,良心发现幡然悔悟,而是事已至此,与其让怀疑发酵,最后露出马脚,干脆认了尚能占得一线先机。
“真的是你......”郭靖难以置信。
完颜洪烈飞快看了郭靖一眼,便低下头,“靖儿,陆叔叔对不住你,更对不住你姨母。”
“我不奢望你原谅,只求......你们放我一条生路。”
郭靖震惊不已,他想不出任何理由,“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都什么时候了,还刨根问底,见到芙儿才是正经。黄蓉暗自摇头,“陆叔叔,你现在就把芙儿全须全尾地放了,我们可以任何不作追究。”
“她很好,只是受了一点惊吓。”
昨天夜里,完颜洪烈和管家趁郭芙没有防备,将她打晕带进密室,想栽赃到白天在庄外闹过事的蒙古国师身上,挑起争端,谁知恰逢公孙止作乱,完颜洪烈仓促命管家假意随众人寻找郭芙,见机行事,于是,营地外就出现了郭芙的鞋子。
“你们都出去,我要打开密室,带芙儿上来。”完颜洪烈挥挥手。
余蔓对完颜洪烈点点头,很随意的态度,她觉得大功告成,一会儿就可以回去收拾行李了。
黄蓉皱眉,抢着说:“我跟你一起下去。”
完颜洪烈看穿了她的心思,“我若想跑,在此之前,完全可以装成一副受了冤屈的样子,你觉得你会信她,还是信我?”
“我是诚心悔过,诚心和解。”
黄蓉半信半疑,只得暂时退到门外。
一众人中余蔓走在最前面,杨过扶着余蔓,健步如飞,一刻都不想在这遍布机关的房间里多待。
目光追着余蔓的身影,完颜洪烈犹豫片刻,最后深深望了余蔓一眼,打开暗门,和管家消失在密室入口。
庭院中,有风徐徐吹来,夜色正在褪去。
李莫愁眼瞪着余蔓,半晌用力一拂袖,斥了一句,“胡闹。”
余蔓扒掉身上的夜行衣,团了团丢给杨过,转头对李莫愁摊摊手。这不解决了?怎能说是胡闹。
等待期间,郭靖斟酌再三,开口问余蔓,“龙姑娘,你知道我姨母包惜弱的下落?”
黄蓉拍了丈夫一下,低声道:“靖哥哥,芙儿要紧。”姨母的事先放一放,莫要生出意外。
余蔓没言语,走到门前,侧身竖起耳朵听里面的动静。下面很复杂吗?这么长时间还不出来。
黄蓉等不及,要进去看看。郭靖和她争论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由熟悉机关术数的黄蓉打头阵。
余蔓有不好的预感,也跟了进去。几个人磨磨蹭蹭,经过各种试探才下到密室,找遍密室大小房间都没有发现郭芙,完颜洪烈和管家也不见踪影,只有一条漆黑,不知通往何处的甬道。
不会吧......余蔓摸摸鼻子。
完颜洪烈就这么跑了?真就不做人了?亏她那么自信,以为连唬带吓,打打感情牌就能了事,这下尴尬了。
....................
完颜洪烈不相信和管家拖着郭芙从密道逃跑,从陆家庄外的一丛茂密的蒿草中间冒头,逃到陆地上没跑多远,两人对郭芙的处置问题产生分歧。
当余蔓、郭靖、黄蓉等人沿密道追上来,入眼便是这样一幕,完颜洪烈倒在血泊中,胸口埋着一把刀,郭芙口塞破布,双手被铁链禁锢,管家两眼血红,举起尖刀欲刺郭芙。
就在郭芙命悬一线之际,黄蓉掷出峨眉刺,正中管家眉心,管家倒地身亡。
郭芙吓呆了,扑通一声跌坐,扑进母亲怀里嚎啕大哭,“不是我,娘,不是我。”
“他们要灭口,我摸到刀就捅了出去,我没想杀他,娘,我真的没想杀他,是他们要杀我。”
黄蓉心疼地用衣袖掩住女儿的脸,让她不要看地上的血和尸体。
生命在流逝,完颜洪烈看到青灰色的天空下出现一张熟悉的脸,他拼尽力气伸手一抓,只抓到一片薄薄的衣角。
余蔓走到完颜洪烈身边,低头俯视他良久,才慢慢蹲下。
眼前的面容一步步放大,完颜洪烈怔怔看着,眼底滑过一丝清明,这不是惜弱。
他攥了攥指缝间的衣角,“惜弱,惜弱......她在哪儿?”
当年他领兵在外,妻女留在中都,没想到叛徒献城投降,蒙军铁蹄长驱直入,中都尸骨成山,少有生还。他一直抱有希望,觉得妻女有生还的可能,毕竟,惜弱的武功那么好。
这些年,他不断秘密寻找,直到今夜,他第一次发现了惜弱还在世间的痕迹。这个女孩,长得像惜弱,知道他是谁,又是完颜家的人......倘若他的女儿活到现在,也该有二十五岁了,话说这小龙女今年多大了,她若生得面嫩一些,未尝没有二十五岁。
余蔓看了一下完颜洪烈的伤,刀口戳在心脉上,没救了。
她几次开口,都被叹息淹没,最终还是委婉地告诉完颜洪烈,“你应该很快就能见到她了。”
完颜洪烈泛着死气的眼珠转了转,也不知有没有把余蔓的话听进去,他又问:“我苦命的女儿在哪儿?”
余蔓面露不忍,心情沉重地掰开完颜洪烈攥她衣角的手,握住,轻声说:“在这儿。”
想了想,又从怀里掏出那枚证明身份的玉佩,塞到完颜洪烈手里。
完颜洪烈吃力地抬起头辨认玉佩,用指腹摩挲玉佩上的记号,不觉流下泪来。
“你们有给我取名字吗?”余蔓好奇地问。
“大名没来得及取,取了个小名,叫敖鸿达。”完颜洪烈虚着眼,努力把余蔓看仔细,“你知道敖鸿达是什么意思吗?”
余蔓愣了一下,用不确定的语气回答,“人参?”
前世她给完颜洪烈唱过一首女真歌谣,她只会唱这一首,歌词也似懂非懂,大意是勇士们进山挖人参。
完颜洪烈哽咽,“人参娃娃......为父对不起你,让你生在这乱世,骨肉分离,为父更对不起你娘......”
惜弱那样有神采的女子,在他身边活得郁郁寡欢,他能给惜弱的幸福,只有赵王府一方小小的天地,出了赵王府,到处都是刀剑风霜,他倾尽全力为惜弱遮挡,可还是有太多顾不到的地方。
“六郎,我们何苦这么可怜”,惜弱笑着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心里咯噔一声,非常惶恐,因为他感觉到,惜弱想要放弃。那段时间,他小心翼翼,除了必要的公务外出,都是在家陪着惜弱,最后惜弱没有走,因为,惜弱怀孕了。
他们盼了好多年的孩子,终于降临,他以为他们的关系会出现转机,殊不知相聚的日子所剩无几。
在完颜洪烈弥留之际,余蔓问他,“你的后事,怎么处理?葬在江城,还是送你回故乡?”
故乡?他生在中都,可他不想葬在那里,哦对,他还有另一个故乡......完颜洪烈嘴唇动了动,“把我的骨灰,在不咸山上撒到混同江里。”
惜弱的尸骨不知流落何处,他一个人埋在土里,太孤单,还是烧成灰,或随水而去或散落风中。
“好。”余蔓应下。
完颜洪烈咽下最后一口气,余蔓想等他身体冷一些再去拔刀,就坐在一旁出神。
郭靖难掩悲痛,“陆叔叔他到底......”
“他是金章宗第六子,完颜洪烈。”余蔓平静地说。
人已经死了,给大家解解疑惑也无妨。
“赵王完颜洪烈?”朱聪挠挠下巴,略一沉吟,“那么那位宋人王妃,就是包惜弱喽。”
方才余蔓和完颜洪烈的对话,一圈人都听到了,稍作联想,不难得出正确的结论。
“你是陆叔叔和姨母的女儿。”郭靖愕然,他的思路要比旁人慢一拍,这才火急火燎地追问余蔓,“你娘呢,她现在何处,在古墓吗?”
余蔓怏怏呼出一口气,摇头道:“她应该已经不在人世了。”
她也许不了解包惜弱,但她了解她自己。
“当年她把我放在终南山下,包我的小被子上都是血,如果不是万不得已,她不会那么做的。”
郭靖捶胸大恸。
这时,朱聪冷不丁插进来一句,“你娘为什么偏偏把你放在终南山下?她想你长大当道士?”
余蔓哽了一下,心底那点惆怅与感伤瞬间荡然无存。
“要不,你下去问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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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蔓和完颜萍欲北上去会宁府,将完颜洪烈的骨灰依照遗言葬下,她们与李莫愁、杨过等人在江城分手。
临别,余蔓把玉女心经交给李莫愁,告诉她古墓断龙石已落,师祖、师父和孙婆婆可以安息了。
杨过想跟余蔓一起走,但余蔓不许,说他人大了心野了,拘在身边也管不住,索性放他自己玩。千种叮咛万种嘱咐,最后只化成一句话,“照顾好自己,好好做人。”
离开江城后,再三犹豫,余蔓还是决定绕路去一趟化意山。
到达化意山的时候,秋意正浓,满山落叶,金灿灿的。余蔓跳下马车,让完颜萍在山下等她,独自登上蜿蜒的山道,行至半山腰,忽然听到有人弱弱地在叫“龙姑娘”。
这声音听着耳熟,余蔓循声望去,只见尹志平用衣袍拢着一兜什么东西,蹒跚朝她走来。
尹志平面有病容,旧衣穿在身上松松垮垮。余蔓离开陆家庄前,和他见过面,两人互相道过谢也道过谦,没想到今日又在此地相遇。
“龙姑娘,你怎么在这儿?”
余蔓顾左右而言他,“呃......你的伤好些了?”
“好多了,今天天气好,我便出来走走。”尹志平笑道,“龙姑娘,上去喝杯茶吧。”
余蔓愣了愣,脚下生根。她原本就是要去长春观讨杯茶喝,可现在,她却突然不想那么做了。
她侧首去看地上黄叶,淡淡道:“不了,就不上去打扰了。”
只有故地,没有故人,游游故地就罢了,见了人也是煞风景。
尹志平并不强求,他从裹成一个兜的衣袍了掏出一只果子,上前一步送到余蔓面前,“我记得你喜欢吃梨,化意山的梨不比终南山的差,你尝尝。”
余蔓接过梨子,放在鼻间闻了闻。大老远跑到化意山,吃个梨再走,吃了这个梨,前缘尽散,
“龙姑娘,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家去?”尹志平问。
“不回去了。”
尹志平脸色微变,低头想了想,苦笑道:“你要投奔你师姐,以后常住玉湖坞?”
余蔓摇头。
尹志平不解,正要追问余蔓为何摇头,就见余蔓开口——
“你师父为什么住在这里?”
尹志平眨眨眼,错愕地看着她,心思百转,末了,摇了摇头。
余蔓冲尹志平一笑,挥挥手。似乎她方才只是随口一问,根本不在乎答案。
“你多保重。”
道过这声保重,余蔓转身下山,这是尹志平见她的最后一面。
十年后,已结为夫妇的杨过、陆无双北上寻访余蔓和完颜萍,余蔓曾私下对李莫愁说,她葬过完颜洪烈就不打算回来了,想在不咸山一带隐居,杨过、陆无双将不咸山方圆百里翻了个遍,没有找到一丁点余蔓和完颜萍存在的痕迹,二人失望而返。
那么,余蔓和完颜萍人在哪儿呢?
不开天眼,很难想得到,但......也算合情合理。
东北的冬天实在太冷了,余蔓上个茅房,差点把自己送走,家里的柴也不够,她们第一个冬天就没熬过去。余蔓挨了冻,自是不想再受冻,于是手一挥,带完颜萍去西域种葡萄去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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