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接过纸张。
但嘴角的笑,只维持了一瞬,随即肉眼可见的,冷了下来。
荆兰安看见他的手捏住纸张。
苏苏笑盈盈的,彼时清晨,水面泛起一层氤氲的雾气。
荆兰安下意识瞥了眼澹台烬手中的纸,竟是一张画。
画上,一个女子轮廓的人,用剑把男子串起来。
下面几个大字。
“是不是很得意,总有一天,我戳死你信不信!”
荆兰安仿佛第一天认识苏苏,惊愕地看过去。
澹台烬的反应,比她剧烈多了。
他举起弩,冲苏苏射过去。
苏苏飞快后退,双手张开,维持平衡。
她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抓了一把药粉,靠近她的,被她一扬手药翻。
荆兰安认出来,那竟然是他们夷月族的药粉,叶三姑娘什么时候跑出来偷的?
苏苏脱下脚上的绣花鞋,冲澹台烬扔过去。
“少恶心人,想让我害我大哥,你做梦来得比较快!”
苏苏珍珠般白皙可爱的脚趾,踩在船上,她跑得飞快,等澹台烬接住那只鞋子,她已经坐在了船舷上。
她低头一看,冬日的水,看上去能冻死人,离岸边太远,仿佛看不见希望。
不容她犹豫,身后“咻”地传来箭矢破空声。
在澹台烬的弩箭射过来的同时,苏苏毫不犹豫一头扎进河水。
冷水凉得苏苏闷哼一声。
周围接二连三,响起利箭划破空气的声音,带着鸣镝般的锋利,势要将她留下。
她忍住冷和惊惧,不敢回头,也不敢看澹台烬有多愤怒,灵活地闪躲着弩箭,不管不顾往前游。
她如一尾悍不畏死的小鱼,头也不回,越来越远。
十只弩箭连发,全部没入水中。
澹台烬面无表情,眼见她越来越远,连衣角都消失在视线中,他死死咬住唇角,咬得嘴唇泛白,最后狠狠笑了一声。
弓弩被他抬手扔进水中。
溅起一圈圈水花。
地上掉落着一只精巧的薄荷色绣花鞋,在船上额外现眼。
澹台烬踩住那只鞋子,一言不发走进了船舱。
阴郁的神色,让所有人退避三舍。
这一切发生得猝不及防,所有人印象中,竟然是苏苏最后那个笑容。
带着不屑的,讨厌的神色,看向澹台烬。身后是辽阔的河水,她画了幅画,骂完就跑。
弩箭也不能威逼她回头。
荆兰安伫立在船上许久,看着苏苏消失的方向。
这么冷的天,叶三姑娘大概率活不下去。她选择了大哥叶清宇,放弃了自己,还顺便羞辱了一番殿下。
饶是荆兰安和苏苏是敌对阵营,也不得不承认,她耀眼极了。
像没人能躲开的光。
那么漂亮。
第25章 杀意
苏苏也不知道自己游了多久。
河水冰冷, 细碎的冰棱划破她的肌肤,僵硬麻木的肢体感觉不到疼痛。
她朝着前方游动,速度越来越慢,却不敢停下来。
猝不及防呛了口水, 慌乱间, 苏苏抓住一块漂流的木头, 她半边身子趴在上面, 另外半边身子浸没在水中,无力地随着木头漂浮。
天上又开始下起了雪, 雪花落在她脸颊上。
苏苏阖上眼,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 疲惫地睡了过去。
有人轻柔地抱起她,随即,身子变得暖洋洋的。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苏苏再有意识时,听见了街头叫卖声, 敲锣声,还有孩子们欢呼的笑声。
有人压低了声音谈论事情。
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柔软的床上。
旁边是一扇低矮的窗户, 屋里的火炭烧得噼啪作响。
苏苏从床上坐起来,一眼就看见了坐在桌子旁的两个男人。
“宣王殿下,虞卿?”
虞卿闻言, 挑眉:“你醒了啊,感觉怎么样?”
苏苏说:“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虞卿打开折扇,示意苏苏看萧凛。
“这事你要问我师兄, 他不放心你, 生怕你被狐妖杀了, 逼着我一路追踪过来。我俩在江上划了好几天的船,结果看见你抱着一块木头晕了过去。也是你运气好,再晚点,恐怕就冻死了。”
苏苏真诚地说:“谢谢你们。”
萧凛道:“三姑娘,你别听虞卿胡说,我们的命是你救的,该道谢的是我和虞卿才对。于情于理,我们也应当保证你的安全。”
虞卿问:“你怎么会在河里?”
苏苏回答他:“澹台烬想让我给大哥写信,放他们过嘉峪关,我跳河逃跑了。”
虞卿啧啧称奇:“你这夫君可真厉害。”倒不是贬义,虞卿真心觉得,那人心思深沉,忍辱负重多年,挺厉害的。
之前自己和赵王都没看出来这是个狠角色。
苏苏连忙问:“我大哥怎么样,他没出事吧?”
萧凛给苏苏倒了一杯暖茶,说道:“你睡了两天,澹台烬的船,已经过了嘉峪关。叶小将军中了毒,被送回皇城治疗。”
见苏苏脸色苍白,萧凛安慰道:“放心,不是伤及性命的毒药,回到皇城,很快就会没事。”
苏苏松了口气,那就好,至少不用叛国,叶清宇的命是保住了。
她喝完茶,萧凛又体贴地给她点了吃的。
苏苏饿得不行,端着碗开始吃。
虞卿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以前听说叶三小姐目中无人,嚣张跋扈,为什么你和传言差别那么大?”
他们捡到叶三的时候,她都快冻成一个小冰人了,一个女孩子,竟然有胆子往冬日的河水中跳,这份勇气多少男人都比不上。
苏苏笑着说:“我也听说赵王的门客虞先生性情温和,是个儒雅君子。虞先生,你和传言,也有不小的差距。”
所以传言不可信。
虞卿脸色一黑,哼了一声。
萧凛看着苏苏,嘴角忍不住浮现一丝笑意。
苏苏说:“还有一事,那只七尾狐妖怎么办?”
萧凛说:“我已经想办法联系我的师叔,他应当有对策。”
苏苏虽有不安,却也知道,只能这样。她必须前往荒渊找神龟,七尾狐的事,只能寄希望在萧凛的师叔身上。
自己现在的水平,留下也没办法打败狐妖。
等苏苏吃完饭,萧凛说:“叶三姑娘,这里是清水镇,离皇城有五日路程,等你休息好了,我们就回去吧。放心,澹台烬的事,父皇明察秋毫,大将军忠心义胆,祸不及你家人。”
苏苏连忙道:“我还有事,暂时不能回去。宣王殿下,你和虞先生可否转告我父亲和祖母,说我一切安好,办完事就回家。”
“三姑娘,你有何事,可是我能帮得上忙的?”
他白衣墨发,神情认真,是真的想报答苏苏先前的救命之情。
苏苏心中温暖,来这个世界前,父亲就说过,可能会遇上故人,让苏苏从容待之。
苏苏的大师兄叫做公冶寂无,是人间一个贵族子弟。他十二岁拜入仙门,以凡人之躯,修炼至化神期,才三百余岁,是当之无愧的天才。
如果她没推算错,萧凛一定是大师兄的前世。
可是,前世两个字,却并不让人愉快。因为一个人只有死亡,灵魂不灭,才能转世。
见苏苏愣愣盯着萧凛看,虞卿说:“喂,小丫头,看什么呢,还对我师兄念念不忘啊?”
萧凛低声斥责道:“虞卿!”
虞卿说:“行行行,我嘴贱,我闭嘴。”
苏苏连忙摆手:“宣王殿下,你别误会,我刚刚想事情,有些出神。以前是我不懂事,今后不会了。”
萧凛颔首,笑意温柔:“我知道的,三姑娘……和以前不太一样了。虞卿口无遮拦,三姑娘莫与他计较。”
苏苏吃饱喝足,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也换了。
虞卿说:“是客栈老板的女儿为你换的,放心,我们可不敢占你便宜。”
苏苏有了力气,又生龙活虎。
苏苏也没和萧凛过分客气,她现在的确需要帮助,她说:“我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可能得很长一段时间才回来。宣王殿下方便的话,可否借我一些银子,我修书一封,让春桃给你送过去。”
萧凛从怀里拿出几张银票,苏苏一看,好家伙,得有几千两。
苏苏只拿了一张:“这样就够了,殿下,虞先生,保重。”
尽管她也希望,这条扭转命运的路上,能有人与她同行,但苏苏知道,并不可能。
萧凛还没有成为公冶寂无,他是大夏皇子,两国即将交战,他有身为皇子的使命。而苏苏的使命,注定是一条孤独的路。
她冲他们挥挥手,下了客栈的楼梯。
虞卿看着她洒脱的背影,调侃道:“师兄,这丫头多有生命力,还怪可爱的,当初如果她是这个模样,你会娶她吗?”
萧凛皱眉道:“慎言。”
不会有什么如果。
他们的视线里,少女买了一匹枣红小马,消失在风雪之中。
*
“我们有多久没回故乡了?”荆兰安伸手接住雪花,神情有几分恍惚。
度过嘉峪关后五日,他们终于到了周国的边境。
再往周国走,气候会越来越温暖。
雪花在荆兰安掌心中融化,这大抵是他们见到的最后一场雪了。
澹台烬问:“姑姑想念周国?”
“谈不上想念,但是落叶归根,每个人生来就有自己的根,重回故土,十分感慨。”荆兰安道,“说起来,殿下先前问我要了一份结春蚕,但是结春蚕的解药并不好配置,族中圣女前几日,用仅剩的雪莲花瓣,配置出了一份解药,殿下可否需要?”
她拿出一个精致的青玉瓷瓶,也没问澹台烬到底把结春蚕用在了谁的身上。
澹台烬接过来,瓷瓶温暖,他下意识摩挲片刻,随后说:“用不着。”
他抬手,把解药扔进河水中。
“殿下可有兴致对弈一局?”
澹台烬说:“可。”
他掀开大氅衣摆,坐在荆兰安对面。
荆兰安执黑子,他执白子。
“殿下,姑姑鲜少过问你在大夏的事,当年我派刘氏去照顾你,后来我听说,刘氏疯了。”荆兰安落下一子,“她可有保护好你?”
白子落下,带着杀伐之气,想起冷宫中那个疯掉的奶娘,澹台烬神色不变:“你怀疑是我逼疯她的?”
荆兰安沉默半晌:“当然不是。”
澹台烬把玩着一颗棋子,冷不丁扔出一个爆炸性的消息:“你怀疑得没有错。她起先没疯,还想着保护好我,盼我有一天能回到周国,继续当皇子,她能苦尽甘来。”
“多么可怜的想法,明明深处炼狱,却还盼着有一日能逃离出去。冷宫的日子太漫长了,她终于意识到,这想法愚蠢。”
“大夏的五皇子,喜好娈童。”澹台烬冷静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荆兰安脸色一变。
“殿……殿下。”
澹台烬落下棋子,清脆一声响,他撑着下巴回忆:“刘氏在我饭菜里面加了点料,可惜,那一顿太丰盛了,丰盛得我承受不起,我把饭菜给她吃了,带她去了折桂苑。”
“姑姑,你恐怕不知道折桂苑是什么地方,宫中腌臜的老太监,就在那里生活。”澹台烬怜悯地弯起唇,说,“刘氏进去后,回来便疯了。”
荆兰安闭上眼睛,悲哀地说:“殿下,是我不好。”
澹台烬摇头,他落下最后一子。
“你输了。”
荆兰安看向棋盘,都说观棋如人生,落子便能看出一个人的性格。澹台烬手中的棋子杀伐果决,且他完全不在意兵卒的死活。
他的棋子死的多。
但他是赢的人。
澹台烬没了来第二局的兴致,他兀自起身,回了船舱。
荆兰安把棋子一颗颗捡入旗盒,纵然养育过澹台烬,她却完全不懂他。
比如苏苏的事,她跳河以后,荆兰安以为澹台烬会派人追捕,或者救她,然而这么多天过去,他无动于衷。
这份冷漠,让荆兰安的指尖,泛起几分凉意。
天色将暗,水面上,隐隐出现另一艘船的影子。
荆兰安站在船头,看向那艘船,有人低声说:“夫人,是接应的人。”
荆兰安说:“这几日劳顿,让殿下好好休息一番,吩咐下去,今晚厨房准备丰盛些。我前几日买的名伶呢?”
没多久,一个妖娆美丽的女子,柔柔匍匐在荆兰安脚下。
荆兰安道:“听说你还未开过苞,但是该会的,应当都会。好好伺候殿下,让他高兴些。”
惜琴羞涩又期待道:“是。”
她见过殿下,那般好看,连自己都自愧不如。想到能陪伴那样的男子,她的心跳都加快了几分。
惜琴袅袅婷婷走后,丫鬟出现在荆兰安身侧。
“殿下会用吗?”
荆兰安说:“无所谓。”
她的手指点了点心口的位置:“这里没有人,什么都是无所谓的。”
但倘若心中有人。
荆兰安心想,也许,她可以盼着,事情不要如此令人绝望。
*
惜琴推开房间。
黑衣少年,盘腿坐在塌上。他闭着眼,黑色的睫如漆黑鸦羽。
见有人进来,他睁开眼。
惜琴阅人无数,但是第一次被一个人的眼神,看得腿微微发软。
她有点儿害怕,却也觉得,更加倾慕眼前的男子。
惜琴跪下,膝行朝他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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