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执看不了这样的人间悲剧,安慰了一句节哀,转身出去了。相比之下贺丰宝的心肠就像是铁石做的,跟出去揽过他肩膀嬉皮笑脸道:“咱做的是警察,又不是情感疏导,查案子才是本分,至于受害者家属的心情,那不是我们的职责范围,下次你别来了,我自己治她。”
林清执笑了笑。
两人走出巷子,坐进警车里。
林清执回头望了一眼油灯街羊肠般弯绕的小巷,摇下车窗:“刚刚沈佳燕说的B超位置有点怪。”
“腰子嘛。”贺丰宝点了根烟,“做这行的肾不好正常。”
林清执脑子有个念头一闪而过,他问:“莲华医院那边的情况查出来没有?”
“莲华医院是中外合资,美国佬控股占大头,西河霍家也是股东之一,其中霍家在松川的制药分厂是莲华医院最大的药品供货商。你也知道,这种外资企业很难搞,我去调查的时候,工作人员说最近体检单太多没地方放,又怕泄露病人信息,所以集中销毁了。”
林清执嘴唇勾了勾:“回收体检单本来就不合理,回收后还要集中销毁给自己找麻烦,怎么看都有猫腻啊。”
“我也这么觉得。”贺丰宝笑着说,“咱俩在案子上的第六感总是那么一致,问是肯定问不出什么,不过我有法子,如果他们真的私留了病人的体检单,而体检单上又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那我掘地三尺也要给它挖出来。”
林清执:“想干什么?”
“交给我就行,你别管。”贺丰宝桀骜地扬眉,“我叛逆惯了,领导也知道我是个什么货色,没有人比我更适合做这种事了。”
*
西河一中,操场。
赵云今穿着运动服和班上的女生玩排球,全然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盯在眼里。
秋末树上的叶子落得七七八八,几乎快遮不住江易的身形了,他平摊着一条腿,手里拿了罐可乐。
一节课四十分钟说长也长,说短不过一眨眼的事,下课铃响,男生们负责把球抬回器材室,女生们结伴走回教室。
教导主任忽然从楼上下来,叫住她们。
隔着远远的距离,江易听不清他说了什么,但见他指着女孩们的头发,神色严肃。女生们纷纷点头后鞠躬离开,剩赵云今站在原地听他训话,他伸手拨了拨少女蓬松如海藻般的大波浪,又指了指校门口。江易望去,马路对面不远处正好有家理发屋。
他跳下树干。
……
西河一中规矩很严,对学生的头发长度有要求,男生不可以刘海遮眉,女生不可以烫发染发,过长要剪。今天是礼拜一,教导主任惯例检查发型,赵云今那一头扎眼的长发被抓了典型。
她在晚饭时离开学校,去了门口的理发屋剪头发,刚进门就看见洗完头正要理发的江易。
“来找阿财,顺便剪个头发。”江易从镜子里看到她,不等她问就先开口,往往越是主动就越证明心里有鬼。
理发师问他要剪成什么样子,他简单地说:“剔短。”
赵云今进去洗头,不一会就包着毛巾湿漉漉出来,她人美,哪怕没有头发的衬托依旧有种旁人难以直视的美。
理发师同她说话,声音都温柔了:“你要剪多长?”
赵云今伸手比了比,两手中间的空隙大概半个手指长短。
理发师笑笑:“这么短可不合格,与其一遍一遍重来,不如一次给你剪短点,省得以后麻烦。”
“哥哥,就剪这么长,你拿卷发棒给我卷个内扣,视觉上看起来短一点,我好回去交差,只要一次过了老师不会一直盯着我的。”
女孩撒娇起来又甜又腻,理发师脸一红,按照她说的长度剪了。
赵云今无聊,从镜子里盯着隔壁的江易。他过去头发偏长,有种少年的清爽,现在剪了利落的发型,又有几分介于青年之间的成熟,他侧脸的轮廓立体清晰,像尊有棱有角冰冷嶙峋的石,从里到外散发着疏远和漠然。
赵云今望向江易的嘴唇,忽然想起那天在银座被他按着接吻的情景。
人那么冷淡,嘴唇倒是滚烫,唇舌缠绕间能闻到股淡淡的烟草味。很奇怪,这些年一直暗恋林清执,对其他男生的示好无动于衷,就连无意间的肢体接触都觉得难以忍受,但江易却是个例外,她不反感他的触碰,被他强吻两次甚至还拿走了初吻,都没有多气愤。
无论是肌肤像贴,还是唇齿交缠,都不觉得抗拒,他的味道隐约有些熟悉,却不记得自己从前在哪里闻过。
“看什么?”她盯了很久,江易注意到她的目光,淡淡地问。
赵云今的头发剪完吹干,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发茬,在镜子前晃了晃,问道:“我美吗?”
江易看了眼她因为内扣而更蓬松的头发,平静地说:“像只炸毛狗。”
☆、065
暮色爬上了树梢, 白昼渐短,出理发店时不到五点,但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阿财便利店的灯箱早早打开了, 下课的学生三三两两结伴来买零食和汽水,碳酸饮料开瓶的滋滋声里透着初冬独有的凉爽。
江易泡了碗面当做晚饭, 赵云今坐在一旁吃棒棒糖。阿财看他们俩之间气愤古怪, 不敢上前。
赵云今对着玻璃的倒影欣赏自己的新发型, 懒懒地说:“很辛苦吧?欣赏能力有限,嘴巴还这么毒,像你这种人, 一定没有女孩子喜欢。”
阿财在柜台后忍不住笑了, 插了句嘴:“技校喜欢他的女孩不少,倒也没你想得那么辛苦。”
江易喝了口面汤:“你欣赏能力无限,嘴巴不毒, 追你的人排队能绕香溪一圈,那又怎么样, 你喜欢的男人还不是把你当小孩?”
打蛇打七寸, 要击溃赵云今别的法子没用,但只要提起林清执把她当小孩这档子事, 少女就会打心底涌起一股无能的狂怒。
赵云今不动声色,但眼里的阴云已经蓄起来了。她牙下用了暗劲, 将那颗棒棒糖球当成江易去咬,直到觉得解气了才松开嘴, 她刚要说话, 嘴里传来轻微的啪嗒声,她满脸的怒容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转为一脸不敢置信的惊愕。
江易看着她, 觉得她神色太过古怪:“怎么?”
赵云今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再张,最后拿手捂住嘴巴,用一种生无可恋的语调说道:
“我牙掉了。”
*
临近下班,牙科医生给赵云今做了个检查:“要做根管治疗,做完才能补牙,不过今天快下班了,明天再来吧。”
赵云今病恹恹地站起来,江易靠在一旁墙壁上玩手机,直起身:“送你回学校?”
“我不去。”少女满脸写着抗拒,“全校第一赵云今,西中校花赵云今,掉了半颗牙回去上课,这像话吗?”
“那送你回家。”
“不行!”赵云今更抗拒了。
江易盯了她片刻,慢条斯理说:“怕林清执听到你嘴里的风声?”
赵云今快被他气死了,又不好发作,因为大发雷霆有损她美女的形象,她瞪他一眼,转身走下楼梯。江易慢慢跟在后面,有些好笑地盯着少女纤细的背影,赵云今刚走到拐角,端庄的样子插翅而飞,像看见了什么恐怖的东西,慌乱十足转身向他跑回来。
“林清执在下面。”少女匆匆跑上楼,惯性使然撞进江易怀里,“坐电梯吧。”
江易下意识搂住她的腰将她扶稳:“有什么必要,同住一个屋檐下,早晚还不是要被他发现?”
“你不懂,我在他面前一直是个精致到头发丝里的小美女,这么多年从没蓬头垢面在他面前出现过,更别说掉了一半牙,这太丢脸了。”
“被同学看到丢脸,被林清执看到也丢脸,那我呢?”
赵云今从他怀里抬起头,江易的问题让她一时失语了。
江易见过她在赌场对他生死漠然的样子,也听过她在油灯街掷地有声的威胁,知道她装小白花戏耍霍明泽的秘密,也明白她在别人面前优雅的只是伪装。他见过一切真实的不真实的她,相识才几个月,甚至见遍了连相处这些年的林清执都没见过的模样。
不想还好,一旦想到这思绪就难以停止,不知不觉,她和江易之间似乎多了些理不透说不明的联系。
江易短发精神,俊美的面孔有一丝含蓄的、说不清明的温柔,那一瞬间,赵云今忽然有种奇异的错觉。她直起身:“我上辈子不会和你有什么关系吧?一个混混,怎么却好像认识了很久一样。”
“可能是冤家。”江易面不改色。
少女笑吟吟的:“也许是恋人呢?说实话,你长得挺帅的,如果没有林清执,我说不定真会考虑一下你。”
江易淡淡地说:“说实话,说话漏风的女人,我不会考虑。”
赵云今:“……”
江易盯着她,想看她到什么程度才会松开面上那无懈可击的微笑和优雅,但赵云今的承受力比他想象中要高得多,她给了他一个礼貌的假笑,错身走进刚好停下的电梯里。
江易有些好笑,不知道平日对一切都不上心的自己在这和她置什么气,和两个小孩似的。
他跟在后面进了电梯,见里面拥挤,而她身后又站了好几个男人,因此自然地走上前一步插在中间,隔开她和那些男人们,他身材英挺,像位刻薄又英俊的骑士,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低下头,看着她头顶那个小小的发旋。
电梯叮了一声,停在下一楼层,门缓缓打开,林清执站在门外。
赵云今抬头看见他,愣了一下,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嘴。
林清执左臂绑着绷带:“你们怎么在医院?”
“陪江易来看牙。”赵云今将自己的嘴堵得严严实实,问他,“你的手怎么了?”
“追小毛贼受了点伤,过来包扎一下。”林清执打量她,“为什么一直捂着嘴?”
少女怕他真的听见风声,含糊不清说:“电梯里有股味道,闻着不舒服。”
她怕离得太近林清执看出端倪,于是朝江易身边挤了挤,只是一个细微的动作,江易却为此心情大好,他故意朝电梯边靠去离她远了点,赵云今又像小鸡崽一样紧跟了过来。
“别躲。”她小声说。
电梯后面一个半大的小青年正在拿手机刷视频,一边看一边跟同伴说:“现在真是什么人都有,你看这个。”
他手机里传出一阵嘈杂的声音,只听一个女声泫然若泣地嘶吼道:
“我十五岁就辍学跟了你,初吻初夜都给了你,辛辛苦苦做前台赚钱给你念中专,你倒好,拿我的钱给小三买香水,还拿我的钱去给炮友打胎,欠了十几万网贷还不起,就想让我去卖替你换钱……”
赵云今:“…………”
小青年说:“就前两天在银座发生的事,小情侣闹分手,在楼梯边扇来扇去的,被人拍了发在网上。十五岁辍学谈恋爱就算了,还劈腿欠网贷,看这女的长得这么好看,脑子装的都是水吗?哟,还得了艾滋病,真会玩。”
林清执怎么听都觉得那声音耳熟,偏过脸凑过去:“让我看看。”
赵云今:“!”
她反应迅速,出手如电,将他的头大力地朝自己的方向掰过来,双手死死捂住他耳朵。
小青年:“天呐,这就亲上了?刚扇完巴掌还能这么玩吗?真是什么垃圾都有人要。”
林清执疑惑地问:“干什么?”
赵云今无辜地摇摇头:“没事啊。”
林清执:“你的牙……”
赵云今:“…………”
她连忙又去捂林清执的眼睛,崩溃地说:“什么都没有,你别问了!”
那边小青年的视频放完了,她刚松了口气,又听他朋友说:“再放一遍,最后接吻那段挺带劲的,我还想看!”
青年拍了拍林清执的肩膀,十分热情:“哥们,刚才说想看?给你。”
他话说完,忽然注意到林清执身后的江易和赵云今,怎么看那两人都和视频里的人长得一样,少女用一种冰冷的目光凝视他,少年倒是没什么反应,一脸木然看戏的表情。他被赵云今盯得发渗,递手机的手抖了又抖,正好电梯门开了,他也不管没到楼层,拉着朋友匆匆离开了。
赵云今松开手,林清执揉了下被她按得有些痛的耳朵:“干嘛呀?”
少女眨了眨眼睛,用手将嘴巴堵得密不透风,誓死不让林清执再看到她的残牙:“在背后对人家评头论足多没礼貌啊,听他们说话都会脏耳朵的,你什么时候对这种劈腿吵架的八卦感兴趣了?”
“我不感兴趣,只是觉得那女孩的声音有点像你。”
赵云今仿佛受了极大的侮辱,一脸怒容:“哥,我在你心里就是这种人吗?什么阿猫阿狗都像我?你是看着我长大的,我的为人你不清楚吗?辍学谈恋爱还养渣男,这种人跟我有什么关系啊?”
林清执没想到一句话把她惹生气了,连忙道歉:“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看看声音像你的女孩长什么样子。”
江易在旁看赵云今演戏,很给面子得没有戳穿她。
赵云今被他哄了几句,心情大好,又抱着他手臂撒娇:“那周末带我去吃汉堡王,弥补我心灵受到的伤害。”
林清执笑着应了,无奈地看了眼江易:“看我这妹妹,又爱生气又不讲理,最近我没空管她,她是不是给你添了很多麻烦。”
“没有。”
“有你也不会说,刚好今晚没事,我请你们吃晚饭吧。”
赵云今想到自己的半颗牙,拒绝了:“改天吧,我学校还有事呢。”
她把这关糊弄过了,倏然松了口气。
出了电梯,迎面走来一个穿白大褂的女医生,在大厅挤挤攘攘的人群里十分扎眼,她棕栗色的头发绑成一个低马尾束在脑后,鹅蛋脸白净清秀,算不上令人惊艳的美人,但气质却十分独特,如空谷幽兰,自带一股清冷的优雅。她拿着一沓资料要进电梯,一抬眼看见刚出来的林清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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