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静汶从书上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如果你对这种书感兴趣,我可以叫朋友帮忙推荐。”
“谢了。”林清执回头,露出一个齿白的笑。
……
那日图书馆偶遇后,没有多余的言语,但两人之间形成了某种奇妙的默契,每当林清执不想去油画社时,总会避开人来图书馆的五楼清净一下。不能不说孟静汶坐了一年的位子确实不错,那张桌子在书架的最后,有的学生或许会到五楼,但很少有人能走到里面来。
孟静汶似乎每天都要来图书馆坐坐,只要林清执来,她总是在的,手里要么捧一本解剖图册,要么捧一本英文书。两人分坐在桌子的两端,很少说话,也从不打扰对方,只是孟静汶经常会在桌角摆上一本言情小说,等林清执来了推到他面前。
林清执虽然不看那书,但会把它收进包里放好,带回家后过几天再带来。
有天,孟静汶终于开口问他:“你真的喜欢我给你的书吗?”
“那是带给我妹妹的,她才读小学,最近不知道怎么喜欢上看小说了。”
“小孩子看这种书,你这当哥哥的,也不管管吗?”
林清执不知想起什么,笑得温柔:“她哪是个听话的?既然管不住,就只能顺着她了。”
*
夜里下起了瓢泼大雨,晚自习下课的铃声刚响,学生们就一涌而出匆匆离开了。
林清执撑起一把黑伞,一个人朝油画教室走去,社团明天就要交作业了,他那副画还差最后一部分没有完成。
风雨太大,伞也有遮不到的地方,林清执的衬衫透了半边,湿哒哒黏在身上。
本该没人的教室里却亮着灯,孟静汶的伞尖朝下滴水,她站在林清执的画板前,似乎早知道他要来赶工,见他出现在门口时也没有过多的惊讶。
那张画布已经被填满了,盛开着蔷薇花的红墙下立着一个俏生生的女孩,哪怕画里难以表现出她十分之一的可爱,但依旧叫人觉得美好。公主裙、小皮鞋、怀里的玩偶,白软软的脸蛋,唇瓣甜甜的笑,唇红齿白,童话里的小精灵也不过如此了。
“这是你妹妹?”孟静汶目光长久地望着那幅画,“很可爱,你一定很爱她。”
“她叫云今。”林清执笑笑,将伞挂在门边。
他换上干燥的鞋子坐到那幅画前,早前觉得自己没将小云今那双眼画好,回去想了想又过来重新着笔。
孟静汶静静看他画,一直到他放下笔,画布上的女孩出现了一对灵动的眸子,她才开口:“我父母工作调动去外地,我要转学了。”
林清执问:“什么时候走?”
孟静汶扬了扬手里刚办好的手续:“明天就不来了,下午两点的火车,你会去送我吗?”
林清执想了想:“好。”
孟静汶走到门口,突然停下脚步:“林清执,你很优秀,无论什么事都能做到最好,但你有一个很大的缺点,知道是什么吗?”
林清执哑然,距离第一次图书馆相遇已经过去几个月了,虽然认识的时间不短,但他和孟静汶依旧只是保持在互相欣赏的阶段,并没有深入了解,像现在这样认真的聊天还是头一遭。他问:“什么?”
“你从来不留意别人的心思,除了你妹妹,谁能让你的脸上泛起点波澜吗?”
林清执怔住。
孟静汶莞尔:“我这个人性子淡不爱吵,课余时间只喜欢一个人待着。”
“我没有朋友。”
……
离开西河的那天下午,孟静汶在火车站等了很久。
她从十二点一直等到火车的鸣笛响起,才等来林清执一条短信。
【抱歉学姐,我妹妹生病了,我要带她去看医生,有机会再见。】
西河一中的天之骄女站在人来人往的月台上盯着手机看了很久,而后头也不回拎着箱子离开。
此后七年,再也没见。
*
2014年,除夕。
唐月华收拾屋子翻出一张林清执高中时的画,画上的人是赵云今,他当初找人裱了起来,却没送出去,这些年一直压在储藏室落灰。
唐月华把画拿到客厅,林清执正在看电视:“您怎么把它找出来了?”
“这么好看的画不拿出来放在那落灰多可惜啊?”唐月华将画框上的灰尘擦掉,“当初你嫌画得不好不肯送给云今,要我看就挺好的,我儿子的画那拿出去卖都是很值钱的呀。说到云今,这大过年的,她跑去哪里了?”
“去找朋友了。”
“是昨天和她去雪山的朋友吗?”
林清执嗯了声,注意力放在电视节目上。
唐月华放下画坐到他旁边:“这大过年的还能陪她去雪山疯的,是那种朋友吧?从小你爸就说你这性格像他,说好听点是正经,说不好听了就是木,死脑筋一个,又犟又固执,认准的事就不会转弯,这下你满意了?”
林清执没吭声,唐月华循着他的目光去看电视,上面播的是春晚后台的花絮,已经循环播放三遍了,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
“把她往外推的时候没想到会这么难受吧?”
林清执和她对视,唐月华得意地扬着眉毛:“我什么不知道啊,我可是你妈。”
林清执去拿水果的手顿了顿:“都是过去的事了。”
“可云今现在已经长大了。”
“我说过,这些年我从来都只把她当妹妹。”
唐月华:“可只要你一句话……”
“爱惜一朵花最好的方式,是让它开在适宜的季节里,和同龄的蝴蝶蜜蜂玩耍。”林清执朝嘴里塞了瓣橘子,“我这些年为它浇水、施肥、培土,是为了看它在未来自由盛开的样子有多美,不是为了折下它插在花瓶里。”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那男孩很好,能拿全心全意爱她,不像我,把大部分的精力放在了工作上,留给生活的就不多了。”
他温柔地笑了笑:“橘子挺甜,云今爱吃这个,下次多买点吧。”
☆、073
江易从缠山回来后生了一场重感冒, 越是平时强壮的人越是病来如抽丝,回途的路上觉得头晕目眩,到家后倒在床上就起不来了。
他这觉一直睡到天黑, 睁开眼时头疼欲裂,鼻子也堵得透不过气来。屋里黑漆漆的, 手机没电不知道几点了, 他爬起来给手机充上电, 开机后显示了十几个未接电话,都是赵云今的。
江易回拨过去,铃声却在门外响起来。
赵云今穿了件黑色的羽绒服趴在门口的栏杆上看雪。今晚没有月亮, 越显得路灯的光明亮, 细雪在无风的夜里轻悠悠飘下来,像绕着路灯飞旋的夜蛾,这样的夜里, 万物静谧而美好。少女伸手去勾,雪片落在她掌心, 没一会就融化了。
“什么时候来的?”
“没多久。”她拍了拍手上的雪水, 脸颊冻得红红的,“我猜到你会头痛, 所以带了药来,这里有些吃的, 是商场关门前我去买的,今天除夕, 一起守岁吧。”
赵云今第一个电话打在下午五点, 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两个小时了,她敲门没人应,打电话也没人接, 猜出江易大概率在睡觉,就一直在外面等。
江易不是会轻易将情绪流露在脸上的人,但他确实没想到赵云今会在除夕夜从家里偷跑出来陪他,那一瞬间的惊讶是装不出来的,哪怕很快就恢复了往常的平静,但赵云今依然从他眼里看到了惊喜。
“你来这里家人知道?”
“不知道,不过没关系,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少我一个虽然会少了点热闹,但还不至于没有年味。”女孩笑着说,“倒是你这里,如果我不来,不知道得多冷清。”
江易把东西拎进去,早前他去燕子家借的锅碗瓢盆都还在,晚饭倒是不成问题。
屋里很冷,江易打开电烤炉取暖,赵云今把吃的拿出来加热:“你今天不用去于水生那吗?”
“他和三太一起过年。”江易一天没喝水了,嗓子发干,“三太不愿意看见我。”
赵云今和霍明泽在一起的时候听他提起过霍家的琐事,知道他口中的三太是哪号人物,当初这位能够傍上霍嵩,其中也少不了于水生的苦劳,可当时谁又能预见到后来的事——在霍嵩眼皮子底下,这两人还敢这样颠鸾倒凤不知收敛地胡闹。
“你又不是于水生亲儿子,她有什么可不待见的?”
“于水生最落魄的时候成日在油灯街鬼混,我妈和他好过一阵子,没有哪个女人愿意看到自己男人老相好的儿子成天在眼皮子底下晃,她能容我到现在……”江易话音顿了顿,嘲讽地说,“没准是于水生还念我妈点旧情。”
话虽这么说,却没看出于水生哪里念旧来。
让江易住在油灯街这样的腌臜地方,连套好点的房子都舍不得给,让江易去看歌舞厅,动辄就要抡钢管镇场子,力出了不少钱却没几个,让江易去死敌恭叔的KK砸场子,差点不能全乎回来……江易这些年过得算不上好,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他自己倒锦衣玉食逍遥自在,嘴上说江易是干儿子,实际和双喜那便宜老爸武大东一样,都没把人当人,不过是养着条狗看门罢了。
赵云今挺看不上于水生这样的做派:“你为什么还跟着他?”
“还他人情。”江易说,“没他我早饿死了,我不喜欢欠别人。”
“几顿饭的人情你要还多久?”
“他养了我六年。”
从他九岁那年被于水生带回家,一直到十五岁自己想法子谋生,这六年的开销都是于水生承担的,虽说过得没多好,但至少有口饭吃有间教室读书,江易并不是个重感情的人,相反他算得清清楚楚,人情一还就瞥开关系,绝不逗留。
赵云今漫不经心:“不就几顿饭?换成钱折给他就是了。”
她去洗手,冷不防水龙头里出来的水是冰的,她触电般缩回手。电烤炉的温度还没蔓及屋里,不光是水,整个屋都是阴冷的,江易说:“床上不冷,我刚躺过还有热气,没想对你怎么着,别用那种眼神看我。”
赵云今收回那似笑非笑的目光,哦了一声,似乎对他的话很不相信似的。
江易接过她手里的菜:“我来吧。”
赵云今是当惯了大小姐的,洗菜做饭这活原本也不适合她,江易这么说她很自然的就松开手,跑去烤炉边取暖了。
两人一个准备晚饭,一个安静烤火,谁也没有再开口。赵云今抬眼四顾,看了看小屋泛黑的墙壁和年久失修有些发霉的家具,热好的饭菜飘来浓浓的油香味,窗口透来微弱雪光,映在江易英俊的脸上。她忽然有种置身上个世纪居民楼里的错觉,一切都是旧的,但旧中却有温馨的味道。
赵云今细细端详江易,从认识起就觉得奇怪,一个社会败类、无良痞子,换作平时她绝不会和这样的人有什么接触,更不可能让他白白占便宜,可他是江易,一切就发生得顺理成章,无论他怎么在嘴上刻薄她,举止冒犯她,赵云今从没有真的为此生过气。
——就算是个痞子,也是个不让人讨厌的痞子。赵云今偶尔会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她觉得江易很熟悉,无论是他的冷漠还是他的炽热,都似乎在哪见过,明明相识不久,却好像上辈子就认识了一样。
“我脸上有东西?”江易看似在摆盘,却把她的一切动作都收入眼底。
赵云今笑笑,没有接话,起身去烧热水。江易热好饭菜时,赵云今已经把他晚上要吃的药泡好了,药用宽口的玻璃杯装着,颜色像可乐,她给自己倒了杯牛奶,坐在桌子对面。江易家没有电视,只有一台很久没用的老式收音机,他按开,一段沙沙的杂音过后,播音员那字正腔圆的声音传出来。
“各位听众朋友大家好,今天是除夕夜,在农历新年即将到来之际,我在此向各位送去衷心的祝福——”
西河禁放烟花,夜幕已经深垂了,街上却依旧安静,除了落雪和灯光看不见别的影子,也听不见别的声音。
“今晚为什么过来?”
“和你一样,我也不喜欢欠别人,你陪我去缠山,我陪你守岁,不是很公平吗?”赵云今抿了口牛奶,唇上漂着翻白的奶沫,“你以为我为什么来,不会自恋到觉得是因为我想你了吧?”
江易没理会她调笑的话,起身从柜子里翻出一条五色线绳,是赵云今之前无意发现的那条,除了新旧不同外,和她手上的那条几乎一模一样。
“送你了。”
赵云今摩挲着手腕上旧得不像样子的线绳,线已经松了,再戴些日子说不准会断掉。她接过江易那条:“真的一样,连彩线的顺序都不差。”
“凑巧吧。”江易淡淡地说,“到处都有卖,不值什么。”
赵云今摘下旧的放好:“这算新年礼物?那我也要回礼,你想要什么?”
江易只是想将那东西送她,并没指望她回送什么,她这样一问,他一时也不知道要什么,忽然想起去阿财那的时候看到便利店里卖的情侣挂坠,挺廉价的不锈钢料子,但却是学生小情侣里最时兴的礼物。
“那有什么好?”赵云今嘀咕,“等开学了给你买一条。”
……
一顿饭吃了很久,收音机里的女声开始新年倒计时。
赵云今举杯:“新年快乐。”
江易和她碰杯,喝下了那杯苦味的感冒药。
虽然看不见画面,但春晚的声音依旧热闹,赵云今关掉收音机,小屋里只剩下江易洗碗的水声。这是赵云今过得最安静的一个新年,也是最自在的一个,没有林家亲戚上门拜访,也不用穿得正式待在客厅陪客人聊天,想躺就躺,想坐就坐。
一切都收拾好后,江易将烧好的热水袋填进被子,忽然说了句:“要换张结实的床。”
赵云今不好好坐椅子,手臂搭在椅背上,支着下巴故作纯情地看他:“多结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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