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易知道霍璋已经起疑了,但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发作。
霍璋这种兼具狼性与狐性的人,不会贸然去做一件事,他今夜赶来小东山抓他现行,一定是找到了能将他咬死的证据。
江易当然不会束手待毙。
他离开杂物间,朝与研发楼相连的天桥处跑,走廊漆黑,只有墙根的应急指示灯亮着绿光。
他跑出几步,脚步猛地顿住。
杂物间的东西摆放杂乱,大多是没用的废物,随时都有被清理掉的可能,林清执不会不知道,如果他留下的真的是存有证据的存储卡,那这么重要的东西一定会放在安全又隐蔽的地方,杂物间显然不符合条件。
安全隐蔽,是要让人难以找到,却不会困住根据数字指引来找的人。
江易后退两步,蹲下身来,望着门侧墙根上那碧莹莹的应急指示灯。
一般的建筑物里都会这东西,一旦按上,除非坏掉,否则没有人会去动它。
电梯间传来梯厢缓缓上升的声音,楼梯也响起嗒嗒的皮鞋声。
江易仿佛没有听见,他从工具包里掏出扳手和钳子,快速将灯牌卸下来。
在灯牌背后,是一处长方形的凹陷,里面堆了些墙灰与小碎石,他拨开碎石,在墙灰下面,摸到张叠起来的纸片。
江易将那纸片展开,眼前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银灰色,已经失去了光泽的手机存储卡。
☆、108
乌云团聚, 一道闪电从半空劈下,紧接着惊雷炸响,让本就嘈杂的雨夜更叫吵闹, 雨水落在地面一片汪洋,途径时在脚边溅起层叠的水花。
天空如泼洒了墨水瓶一样漆黑深邃, 围追、堵截、一场狩猎正在空旷的园区里进行着。
江易沿六楼天桥跑向研发楼, 身后的追逐者刚出电梯, 紧咬着不放。同样的雨夜,同样的追赶,时空似乎在某一瞬间悄悄交错, 江易虽没亲眼见过, 但可以想象,那年的暴雨夜,林清执一定和他一样, 手里拿着重要的证据,却四面囚笼, 无处可逃。
北区没有网络, 也没有信号,无法将信息传递出去, 而要带着东西在这么多人的抓捕下逃离小东山,几乎没有可能。
江易在偌大的研发楼里飞奔, 脑子快速运转。
自林清执殉职后,他早把一切置之度外。他不在乎生死, 但他在乎手里的存储卡, 四年前林清执没能送出去,四年后江易不想走上他的旧路。论起来,贺丰宝当初对他的评价很对, 他并没有多少社会道德感与责任感,案子侦破与否和他无关,但这是林清执拿命换来的,江易不想他白白牺牲。
存储卡里的内容显然对乌玉媚不利,霍璋那么恨她,如果把它交给霍璋和他联手呢?
这想法刚出现在脑海就被江易否定了。乌玉媚固然有罪,但霍璋也绝不干净,林清执在他身边一年,不可能什么都没察觉,如果存储卡里不仅存有乌玉媚的罪证,也有霍璋的,那把东西交给他无异于销毁证据,况且霍璋不会放过自己,与豺狼交易等同于自我毁灭。
再或者将存储卡交给双喜,让他带出去。江易蹙眉,今夜双喜非要跟来,哪怕他什么都不知道,但在霍璋眼里也一定会被当成他同伙,双喜不可能离得开小东山,就算可以离开,搜身也在所难免,东西放在双喜手里并不安全。
江易跑出研发楼,躲在槐树下的暗影里,查看四周的地形。槐树的枝叶能够挡住一部分雨水,但脚下的土地依然潮湿软烂,雨水把表层的土壤冲刷走后,这里的土色和其他处明显不同,泛着死寂的灰白色。
保镖从研发楼不同的楼门里追出来,于道路的岔口汇合。
一个带着耳麦的保镖叫住同伴:“霍先生要找人搜家,你们两个去那边听安排,江易我们来追,快去!”
江易瞳孔骤然紧缩,那年香溪边他与林清执和赵云今拍的那张照片,过了这么多年依然舍不得扔,就放在床下的箱子里。霍璋搜家,一定会把赵云今牵连进来,不管是和他的过往,还是和林清执的关系,都足以把她置于死地。
他本就冷漠的眼眸逐渐变得阴深而沉,起身朝东区狂奔。
水花四溅,惊雷与闪电接连而至。
监控全开,江易行动的轨迹根本不是秘密,身后的人如同跗骨之蛆难以摆脱,不知道在暴雨里跑了多久,眼前终于出现了亮着灯的东区保安室,身后保镖不过一两百米,正在用耳麦和保安联系。
双喜牌打到一半,出来解手,刚好看到眼前的一幕,他朝江易挥手:“阿易,我都按照你的要求做好了,你放心,他们肯定没发现!”
话说完,他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大门的关动声,转头一看,保安室里原本正老神在在喝茶打牌的保安不知怎么出来了,手里的电话刚挂断,几个人合力将大门拉上。江易身后不远处也有不少人追着,一派双喜从没见过的恐怖架势。
江易晚了一步,他赶到的时候,大门已经合上了,栅栏之间的缝隙太小,他无法钻过去,现在再跑去别的门也来不及了。
保安朝他跑来,和身后霍璋的保镖两面夹击,双喜傻愣愣地站在原地,江易扯开他,一脚踹开要来抓他的保安。
“阿易……”双喜吓得面如土色,“……这是怎么了,他们要抓你吗?”
“听我说。”江易一路跑来,头发已经被雨水打得湿透,狼狈地贴在耳侧,但他面容依然沉定,有股叫人说不出来的安稳与力量,他将车钥匙塞进双喜的掌心,“出门后直接开车下山,手机有信号后马上打110报警,跟警察说我手里有林清执当年留下的证据,再打电话给赵云今,让她立刻去我家把床下的照片拿走。如果霍璋的人中途把你拦下,你就说今晚只是陪我来的,其他什么都不知道,然后离开西河,走得远远的。”
双喜懵了:“这到底怎么回事啊?他们为什么要抓你,你说的照片又是什么,不说清楚我怎么知道是哪张?”
江易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又强调了一遍:“记着,一定要立刻去,照片绝对不能被霍璋的人拿到。”
今夜山路难走,一旦警察没有及时赶到,霍璋搜家得到了那张照片,那后果不堪设想。
双喜还要说话,江易捏住他肩膀:“我拦住他们,你快走。”
“阿易……”
“走!”
后面的保镖越来越近,双喜一跺脚一咬牙,转身冲进了雨里。他身材瘦小得异于常人,勉强可以从大铁门的缝隙里钻出去。保安要去抓他,被江易拦住,他一拳将保安打倒在地,将他腰间大门的钥匙取下来,远远地扔到门外。
双喜已经钻出大门,回头看了江易一眼,他本来就瘦,衣服被雨水沾湿后皱巴巴贴在身体上,像只落了水的鸡崽,在冰冷的雨水中不停颤抖。他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说出口,调头朝停在路边的车子跑去。
躺在污水里的男人挣扎着爬起来,抹掉口鼻的水。
就这短短十几秒功夫,后面的保镖也追上来了,十个人团团围住江易,为首的是霍璋身边最贴身也最信任的保镖,他粗气直喘,嘲讽地看着江易:“不是挺能跑的吗?你跑啊,怎么不继续跑了?”
江易面无表情:“既然霍璋盛情难却,那我还跑什么?”
*
山路如羊肠般曲折,暴雨夜凌晨的山路更是难行,双喜开车的手都在哆嗦,他虽心急,却只能小心翼翼,生怕把车开进悬崖里,手机放在车门上,他摸索着去拿,想看看有没有信号,瞥了眼才发现自己在外面待了一晚上,手机早就没电了,于是又随手摔到一边。
没开出多远,后视镜里突然出现了几辆追出来的车。
双喜吓得心砰砰乱跳,再也顾不上谨慎了,一脚油门踩到底,朝山下飞驰而去。
……
几辆车死咬着不放,一直跟了一个多小时,直到开到山下的平坦地带,渐渐加速追了上来。
武双喜虽说当了十几年混子,但也只是收收中学生保护费的水平,这么惊险的事别说没经历过,就连看也只在港台的黑.帮片里看过,他的心脏差点飞出来,开车的手脚已经麻了,脑子混沌得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似乎知道他想开往哪里,那几辆车左右包围,将能通往警局的路死死堵住。
双喜只好继续朝前开。不远处就是油灯街的范围了,支撑他一路从缠山飙车下来的信念不过江易那一句话:
——“记着,一定要立刻去,照片绝对不能被霍璋的人拿到。”
就像他今晚对江易不满时说的那样,江易对他总是淡淡的,不好不坏,更不会有求于他,只是维持着简单的关系。或许他对于江易而言不算什么人,但江易对于他而言却是很重要的人,他无父无母,从小饱受欺凌,现在能长大成人还有份体面的工作,该感激谁,他一直记得。
江易托他做的事,他一定会做好。
手机没电无法通知赵云今,双喜一咬牙,将车头拐进了油灯街。
小巷弯绕,双喜凭借对地形的熟悉,短暂地甩掉了后面的车子,他隔着老远就弃车下来,徒步朝江易家跑。
他从窗台那盆已经枯死的蟹甲兰下面翻出钥匙,进门将江易床底的箱子拖出来,一路上他一直在想,江易口中的照片到底是什么,他不是赵云今,万一理解错意思找不到该怎么办,但看到箱子东西的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
那张照片太过扎眼,他一时惊讶地怔在那儿,不知所措。
香溪傍晚风景如画,赵云今将下巴轻轻搭在江易的肩膀,亲昵而满含爱意,在她身边还有一个从没见过的英俊男人。
照片上的江易是十八九岁的模样,赵云今也比现在稚嫩,少了份妩媚,多了份天真,双喜忽然想起从前的某一年里,江易一夜之间变了,他不再为九爷看场,不再打架生事,也不再虚度人生,他同时打着几份工赚钱,似乎想要金盆洗手做一个正经人了。
双喜问起,他只是淡淡地说有了女人,但女人是谁,长什么样子,双喜从没见过。
现在看来,江易当初的所说的女人,就是赵云今了。
这东西要是让霍璋看到,别说江易,就连赵云今都可能遭殃。
双喜将照片揣在怀里,刚要起身离开,忽然看到箱子下面放了一张纸,他捡起来,对着窗外一点微光辨认上面的字,那是一张2014年的协警报名表,江易从未说过想当警察,据双喜所知,他从小是警局常客,对这职业不该有什么好感才对。
这样的夜里,楼下的踩水声格外明显——那群人追过来了。
这张表出现在这实在奇怪,双喜没时间多想,将那张纸和照片一起拿着跑出家门,他去敲邻居家房门,想借手机报警,可他忘了这里是油灯街,鱼龙混杂,人心冷漠,没有人会在夜里随便给人开门,更别说是这样深沉恐怖的雨夜。
男人们追了上来,双喜只能从另一侧的楼梯跑下去,他跑到楼口,才发现那里已经有人守住了。
照片不能被发现,也不能扔掉,双喜只思考了几秒,而后将那张照片塞进嘴里咀嚼几下咽了进去,照片尖锐的边角将他口腔和喉咙刮出了血,可他像感觉不到痛似的,又要去吞那张协警报名表。
男人们冲过来按住他,把纸从他手里抢下来,照着他肚子给了一脚:“你刚才吃了什么?”
双喜痛得蜷缩成一团,双手按着胃部直冒冷汗,他咽下最后一口纸屑,艰难地说:“我什么都没吃……”
……
霍明芸冒着暴雨来到油灯街,将跑车停在巷口,她刚准备下车,忽然看见巷子里正在发生的事。
几个身穿黑西装的男人将一个瘦小的男人丢在瓢泼的雨里,疯了一般朝他身上踢打,那人奄奄一息地抱着脑袋,倒在雨里动也不动,西装男将他拎起来,掰开他的下巴朝他喉咙里抠挖,瘦小男人忽然睁开了眼,死死咬住他的手指……
霍明芸收回要去拉车门的手,这样的夜里,这情景实在可怖。
最令她震惊的是,打人的男人她曾经在霍璋身边见过,而被打的那个她也认得,是那天晚宴一直跟在江易身边的双喜。
她关掉车灯,静静地坐在车里。
……
在巷子的另一道出口外,一辆银灰色的面包车停靠在路边。
几个撑着伞的男人跑来敲门,车窗摇下,里面露出金富源苍白枯瘦的脸。
男人声音几乎被雨声淹没,他凑近,在金富源耳边说:“金爷,江易家里没人,我们去的时候,刚好看见霍璋的人把武双喜带走了。”
“霍璋要武双喜做什么?”
“他好像是吞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我们不敢离太近,没听清他们说话……”
金富源露出一个阴惨的笑:“跟上去瞧瞧。”
☆、109
上次夜探小东山时虽然进了研发楼, 但只下到负一层,这是江易第一次来到负二层。如果说负一层的布置摆设还算是研发楼该有的模样,那负二楼则完全是天差地别, 与其说是一层楼,不如说是一座监狱。
实验室被割裂成一个个小格子, 以铁栅栏隔开, 虽然里面的用具和痕迹已经被完全清理掉了, 但不难想象这从前是做什么的。金富源曾说,能进小东山北区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屠夫, 一种是牲口, 需要刷卡才能进入的负二层显然是用来监.禁他嘴里“牲口”的地方。
雷暴天气电压不稳,吊灯闪闪烁烁,空荡的地下缭绕着难以消散的阴森感。
吊灯短暂熄灭之时, 整个楼层陷入片刻的漆黑与寂静,江易经过囚笼前, 一张张虚幻的面孔从他眼前闪过, 有万家馨的,有韩小禾的, 还有沈佳旭的……虽然看不清轮廓和五官,但江易却感受到他们眼中的绝望, 仿佛是冥冥中的一股遗存的气,能叫人感知那时那刻他们的痛苦和恐惧。
当光源再亮起时, 江易被带到了走廊的尽头。
保镖打开一道厚重的铁门, 铁门的背后是一座破旧不堪的储物室,墙壁是陈旧的、没有刷砌过的灰色水泥,上了年代的家具散发着厚重感, 这里似乎很久没人来过了,墙上结满了层层蛛网。
保镖们合力推开墙边的书架,后面露出一个黑色的门形入口,一道长长的楼梯直通到地下深处。
“下面是研发楼的地下三层,没人知道,就连北区的地图上都没有标注过。”轮椅声从背后传来,霍璋说,“乌玉媚将这地方藏得很好,离开前甚至用水泥封住了入口,你知道我是怎么发现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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