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神情带着几分落寞:“我也只有一张他的相片,难免觉得遗憾。”
霍明泽对于霍璋是有感情的,见他模样伤心,将残破的相片递还给他:“可以问赵云今要。”
他说:“林清执的相片,她应该还留着吧。”
霍璋蓦地抬起眼,目光死死盯着他,霍明泽问:“怎么,这难道不是林清执?”
他又看了眼照片:“虽然只在很多年前见过一面,但我对他印象很深,不至于认错,如果不是,那长得也太像了。”
“是他没错。”霍璋将照片收起,面色如死水般平静,“明泽,谢谢你提醒我。”
*
花店。
赵云今坐在窗前听雨。
由于连日暴雨导致的交通不畅,已经很久没人来送过鲜花了,鲜切的玫瑰、百合和康乃馨已经开始枯黄,桌上摆着一盆蔷薇,花朵也有些打蔫。
赵云今面前的清茶已经放凉了,淡绿色的茶叶浮在水面上。
她一口没喝,偏着头,目光沉入雨里。
“吴新立说他在油灯街见过那个人的脸,因为印象深刻,这些年来一直记得。”
“他跟踪了一路,却都没发现那人是假扮女生,在暗巷里还被捅了一刀。当初我们收集了遗落在现场的血迹,比对了吴新立的DNA,他确实是当初袭击香中女人的犯人,这么多年的悬案终于破了。”
那天贺丰宝说到这时,沉默了好久,思量的眸光一直落在她身上。
“但比起那件案子,我更关心吴新立为了戴罪立功提供的线索,暴雨夜,昌河坝、一通奇怪的报警电话。”他顿了顿,“还有江易。”
他说:“林清执死亡当天,江易很可能就在现场,他一定知道些什么,赵云今,都到现在了,你还要袒护他吗?”
赵云今并没有听清他的话,自吴新立认罪的视频结束后,她脑海反复循环回放的都是一些零零碎碎,但在这时却能串联到一起的事情。
“四年前的五一假,他原本要去约会,九爷却临时给他安排了一个油水挺多的活儿,他为了赚钱就去了,结果半夜淋着雨回来,衣服全湿透了,眼神直勾勾的,问他什么都不说,把自己关了整整半个月。”
“我猜是为了给九爷办事迟到,所以姑娘生气跟他分了,毕竟那天下着那么大的雨,是谁被放鸽子都受不了啊。”
“从离开你那一刻起,我就没想过有一天我们还能回到从前,从没想过。”
“所以有些事,你知不知道,开心与否,对我来说都不重要。生气也好,恨我也罢,我不在乎。”
“你不喜欢我跟着九叔做事,所以在见你之前,我去和九叔摊牌道了别。九叔不准我离开,他说我一旦走出那个门,他会立刻找人去圣心福利院绑你。那个人的下线很低,并不是你以为的混混头子那么简单。”
“所以又是为了保护我?”
“这是什么?”
“倒计时。”
“五个人,五朵从来不清理的蔷薇花,你说那是倒计时,既然是倒计时,那瓶子里剩下的最后一朵花……是谁?”
“别再继续了,这浑水我一个人趟就够了。有些事我一定要做,也只能我来做,我必须亲手了结它。”
“为什么非要是你?”
“那年说分手不是真心话。从没想过离开你,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我这些年所做的一切,不止为了他,也为了你。我怕你恨我,却没想过,如果你活得小心翼翼,处处危机,不恨我又能有多快乐。”
“我为什么要恨你?”
……
“赵云今。”贺丰宝指骨叩桌,“关于江易,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赵云今回过神:“我不知道。”
她脸上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茫然神色,她摇头:“我真的不知道。”
……
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花店门口,两个保镖下车,撑伞推开了花店的大门。
门上的风铃声清脆,同时灌进耳朵的还有屋外凛冽的风雨声。
乌云团聚于头顶的天空,雨势又渐渐大了起来。
保镖恭敬地说:“赵小姐,霍先生请您去一趟小东山。”
☆、114
这是赵云今第一次来小东山。
一路都是蜿蜒山路, 雨天泥泞实在难行,一边是断崖,一边是峭壁, 车子在窄路上缓缓行驶着,车前灯映着前方的路, 但两侧景色依旧隐匿在黑暗里, 看得久了, 忽然让赵云今产生一种奇怪的错觉。
——山不是山,崖不是崖,是吃人的凶兽。
关于缠山的传说十几年来从没消停过, 西河人打小就知道, 这座城市里有三个地方去不得。
夜里的油灯街、傍晚的香溪边,还有缠山的深处。
赵云今从前不怕鬼故事,但自从父母殒命缠山后, 她连续很久在夜晚做噩梦,梦里她光着脚, 抱着妈妈送的玩具小马在密林里奔跑, 抬眼时古树遮天,四下是数不清的藤蔓和荆棘, 缠山的黑影阴森森罩下来,一眼望不到天光, 也望不到边。
她总是在夜里惊醒,而后睁眼到天明, 孤儿院的窗外可以看到缠山的一抹影, 在无月的夜晚尤其深邃。
小时候赵云今不觉得那是一片山脉,那更像是一张巨嘴,吞噬着来来往往的探险者, 也吞噬了父母的生命。
保镖见她抱着手臂,以为她冷,伸手打开了车里的暖风。阴漉的雨夜确实潮湿,但让人觉得寒冷的并不全是温度,而是狭隘的山路和缠山黑黢黢的远峰。不知下一秒山林之间会出现什么,自己又会被带往哪里。
“谢谢。”她温柔笑笑,在车前镜里看见了保镖的脸。
来接她的一共两人,都是霍璋贴身的保镖,赵云今并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只知道他们是霍璋最信任的人。
保镖抬起头,在镜中和她视线交叠,这人的眼睛是淡漠的,永远没有多余的神情,像是机器人一样,除了霍璋的交代,不会关心别的事。
“不用客气,赵小姐如果困了,可以睡一会。”保镖看了眼时间,“这里离小东山还有半小时的车程。”
车里的熏香味道很淡,催人睡眠,赵云今靠着后座寐了片刻。
半梦半醒时候,她做了一个梦,梦里的她和幼年时一样,拼命在缠山中奔跑,不知过了多久,她跑累了,坐在地上大口喘.息,在遥远的密林深处,父母穿着离家时那身探险服站在勾缠的荆棘丛中,天空不知被什么东西染了色,看在眼里一片红,如同粘稠的血色浆水,洒发着腥味和恶臭。
父母回头,脸上全是生着蛆虫的血窟窿,母亲只剩半截的嘴唇张张合合,她在对小云今说:
——“快跑!”
小云今吓了一跳,她蓦然抬起头,见血红色的天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只怪异的巨眼,正一动不动,冷冷地凝视着她。
车子缓缓停下,赵云今从梦里醒来,额上渗出了一层冷汗。
保镖为她拉开车门:“赵小姐,小东山到了。”
四下寂静,路边是一片茂密的槐树林,在车的正前方,有一座圆拱形的建筑。
保镖小心地为她撑伞:“这里是北区的研发楼,霍先生在顶层等您。”
夜雨倾盆,狂风呼啸,几乎吹折了保镖手上的伞骨,尽管他小心护着,赵云今裙摆上还是被风雨打湿了一片。
她进了研发楼,保镖按了电梯的顶层,见她在看电梯按钮,贴心地介绍道:“乌玉媚在时,这栋楼就是北区的核心,专门负责高精尖药物研发,一到十层是实验室,顶楼一整层都是办公的地方,但据我所知,这里落成以后她从没来过。霍先生接手后,就把顶层改成了他的休息间。”
“地下两层是车库?”
“不。”保镖说,“也是实验室。”
他没再多说,赵云今也没有再问。电梯门开,扑鼻而来的是一股花香。顶层放置了很多盆栽和鲜花,入眼最多的是她喜欢的蔷薇,保镖说:“霍先生知道您喜欢花,这是他特意准备的,说您一定喜欢。”
不得不说,在某些事情上,霍璋是个相当细心的人,赵云今喜欢蔷薇的事从没对他说过,但他却能知晓。
保镖指着走廊尽头的房间:“霍先生在里面等您,我就送到这了。”
赵云今推开门,这是一间很宽敞的休息室,吊灯的光映得室内窗明几净,但宽大的落地玻璃外是黢黑阴冷的雨夜做底色,于是这点明净也染上了夜色。
霍璋在落地窗前看雨,手边的矮桌上放了杯喝了一半的红酒。他很安静,听到赵云今开门的声音也没有动作,身上的黑西装几乎和窗外的夜色融为一体了。赵云今脚步声轻缓,走到他身后静静站着,她没有出声打扰,但灯光已经将她影子投到霍璋眼前的窗玻璃上。
“吃晚饭了吗?”
赵云今说:“吃过了。”
“这样的天气还叫你来陪我,辛苦了。”霍璋说,“一个人待在这里,忽然觉得寂寞。”
桌上还有没动过的饭菜,霍璋显然没吃晚饭,她想了想:“我再陪你吃一点。”
霍璋没说话,过了很久,他摇头:“算了,也没什么胃口。”
他转过头,手搭在她的小腹上:“最近还好吗?”
“今天下午医生刚来做过检查,说胎儿一切正常,不用担心。”
霍璋的目光由平和渐渐变得灼热,他轻声呢喃:“如果这是我们的孩子,该有多好。”
“小时候母亲把我送到霍家,一开始薛美辰对我很好,吃穿住行样样上心,冬天怕我冷,夏天怕我热,无微不至到让我觉得能一直这样过下去也不错。直到明泽出生,一切都变了。”霍璋声音平静,“可我并不讨厌他,无论何时,孩子都是没错的。”
“那些年只要父亲不在家,薛美辰对我轻则呼来喝去,重则侮辱打骂,我只有和明泽待在一起时,她才会露出一点慈母的样子,作为一个母亲,她应该也不希望被儿女看到自己那不堪的模样吧。”
霍璋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我从前总在想,如果有天我有了小孩,我会怎么对他。”
“少年时只能待在一旁看明泽学这学那,攒了很多遗憾没来得及完成,以后也很难弥补了。”霍璋望着自己的腿,“所以,如果我有了小孩,我会陪他学习,陪他玩耍,陪他慢慢长大,春天去踢球,夏天去游泳,秋天学骑马,冬天学击剑。陪他做一切他喜欢的事,只要他快乐就好。我的遗憾,不必让他也尝过。”
“但有些事情终归只能想想,我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了,幼年丧母,后来舅舅锒铛入狱,现在连父亲也要走了。”霍璋轻声说,“世人觉得我什么都有,年纪轻轻功成名就。”
“可是云今,我很孤独。”他说,“这世界很大,但没有哪一处是真正属于我的。和乌玉媚争斗了这些年,我以为得到小东山会让我开心,可是高处不胜寒,我坐在这,身边却连一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
赵云今说:“不是还有我吗?”
霍璋凝视着她,目光里几分迷醉。
她一点都没变,依旧是那副绝美到令人神魂颠倒的容颜,五年前在凯嘉尔思的岩壁上,霍璋曾一度以为自己的生命走到了尽头,她突然出现,笑吟吟递来一条安全绳,令他那从未打开过的心门出现了些微的裂痕。
两年前,她带着简历到公司应聘,那尘封了已久,原以为已经忘却的画面又重现出现在他眼前。
他看着她的简历,唇边不自主溢出笑:“如果赵小姐是来应聘秘书的话,我不需要。”
他眸子里闪过一抹戏谑的光:“情人倒是缺几个。”
霍璋一直认为,这个年纪的女孩大多有股近乎愚钝的傲气和纯真,他平时不会如此轻浮,第一次说出这样的话并不习惯,他可以预见,接下来有九成的概率,赵云今会将手里那杯温茶泼在他脸上。
可她没有。
赵云今微微歪着脑袋,一双盈润的眸子毫不避讳地与他对视,天真到让他误以为她没听清他的话。
许久后,女孩开口,嗓音缱绻得让人迷醉。她笑着回他,恣意妩媚:
“可是,养我很贵的。”
……
霍璋从往事里醒来,当初那一幕留下的印记,直到今日都没有磨灭。
她那一笑美艳不可方物,能将人的魂人的魄一起勾走。
赵云今冰冷的手掌搭在他肩膀,他将她握在掌心,用体温焐热:“你说的是,我身边还有你,既然来了,就在小东山多陪我几天吧。”
“人活在世上,总得有点寄托。”他轻缓地说,“孩子没有错,无论是谁的,等他出生后,我都会将他视如己出,好好对他。我要你和他,一直留在身边,好好陪着我。”
霍璋神情里流露出了些许的脆弱,他揉磨赵云今的手,深深地看着她:“云今,别让我失望。”
*
夜半,赵云今被一声惊雷吓醒,霍璋睡在她身侧,呼吸平稳。
窗外的暴雨又下了起来,落地玻璃上满是水痕。
赵云今口干,起床喝水,路过门口时听到屋外传来隐约的人声。
“是吗?真是解气,那小子把我们耍得团团转,就算弄死他都不为过。”
一阵压抑的笑声在这暗夜里听得人发渗,赵云今端着水杯站在门口,才发现是房门没关牢。
霍璋谨慎,休息时也要有保镖守在门口,说话的正是今晚接赵云今来的那两个人。
“TPX009药劲本来就大,霍先生一下给他打了两针,够他受的,他现在最好盼着自己别那么快清醒,否则后面的日子可不好过。”
“哪还有后面的日子?”一个保镖冷笑道,“江易的嘴有多硬你不是不知道,他咬死不说,就是跟自己的命过不去。”
同伴问:“你这话什么意思?霍先生总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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