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身边的摸爬滚打长大的顽劣同伴,几乎都没有近视的。
明明纯粹的就只是一段新鲜展露的友情,还有桑渴单纯至极的友好表达,但在教室最后头的某个人眼中,这副场景就莫名显得格外刺眼,令他怒火中烧。
桑渴先是帮新同桌整理桌肚,后又帮他取书,蹦蹦跶跶的在教室里一刻不停,忙的浑身是汗。
结果捧着一怀抱新书的桑渴,在教室过道冷不丁跟人一撞,怀里的书悉数掉落在地,她的腰也撞到了身后的桌角。
疼得钻心。
裴行端手里捏着当时很流行的玩具软蛇,软蛇逼真到连舌头都挂着黏腻的分泌物,邪邪倚在靠边的桌角,对着她挑眉。
“桑渴。”
“你是没长眼睛?”
头顶吊扇呼啦啦地吹,他身后还跟着四五个小兄弟,那会杨培东还留着寸头,以他为首,手里抓着假蜥蜴,看着桑渴再看看裴行端,后也跟着笑。
桑渴其实不久前刚刚帮裴行端取完书,也帮他整理好桌肚,这几年来几乎已经成为一种习惯。
等到桑渴回到自己座位,碰巧看见新同桌,因为他桌子靠里面,进出不便,桑渴为了表达自己的友好善意,这才主动提出帮他取书。
可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事在裴行端眼里,这就又成了一番欺负她的说辞。
许是那时裴行端的表情过于冷淡阴沉,又或许是他手里的蛇过于逼真恶心。
那是桑渴第一次害怕,躲避裴行端的靠近,那也是他们之间第一次结梁子。
只因为从她脸上冒出来的一个,对别人的,裴行端从未见过的友善笑容,只因为一个状况之外的书呆子。
也正是因为那下意识小小的抗拒躲避,躲避裴行端伸过来的手。
当天晚上,桑渴在他家门前坐着哭了一宿。
*
以至于后来,裴行端无论望见她何种何种的笑,总觉得她是在装模作样。
他固执的认为桑渴这么多年只有那一次,只有那次对四眼仔死书呆子露出的笑是真的,到头来在他这,每次都搞得像是被逼,是装,是要死要活似的。
此刻同样,她在笑,裴行端见了,之前隐秘的记忆重新又被勾连起,他顿时觉得心里头溢满讽刺还有不舒服。
分明就是虚伪,蠢笨,庸乏至极。
她是不是还觉得不够疼?
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笑起来这么难看,是想恶心谁?
桑渴见他不再朝里边走,而是倚着门,整个人看上去比刚才还要冷淡自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跟着他的日子久了,连他动动眉毛都知道他在是生气还是在想事情。
但这会看上去,他既没有生气也没有在考量东西,倒像是有点不开心。
为什么会不开心,是出去一会,谁惹到他了吗?
桑渴不敢乱动了,乖乖垂眸不再看他。
*
外面天色渐晚,诊室里开了灯。
且桌面上还有柄暖黄色的聚光大灯近距离对着桑渴的耳朵,她半张脸隐没在光圈极昼里,半张脸素白婉转,沉在灰扑地带,这一来她的脸就越发显得小。
换做旁人,见了总会留出三分心眼去打量,往往眼神太清澈,活的太忘我的姑娘,命总是似纸薄,而她身前的少年一看便是凉薄货,眼神太幽太寂,绝非池中物。
而人生忌讳攀附,尤其是像桑渴这样的。
即如生来便缺乏某种关爱的女孩子,譬如母爱。即便桑爹拼了命的想给她童年一个比较完整的一柔一刚相替换的爱意,但仍顾此失彼,穷于应付,又频频为生计奔波,实在亏欠她太多。
好在桑渴性子纯良,她从小到大从没有生过什么坏心思,也不懂得怪罪。
别人拥有的东西她从不羡慕,别人叛逆的年纪她听话,很小的时候就会主动淘米煮饭,乖乖做好饭菜等爸爸回来吃饭。
别人歇斯底里跟父母闹矛盾的年纪,她屁颠屁颠跟在将她迷昏了头的少年身后,不管他怎么冷言冷语怎么压迫挤兑,她就是想对他好,想替他挨打替他遭罪。
裴行端早些年收到的情书,能铺满桑渴整整两张床,桑渴那会年纪小还不懂吃醋,她竟然会觉得这是裴行端应得的,是因为他优秀。
一直到如今,那些被他丢弃的亦或是一眼未看就不要的情书,还都完完好好地被她保存在一个小布箱子里,被藏在床底。
年纪偏小一点的时候,写作业,桑渴偶然看见那个布箱子,还会觉得满心欢喜,现在看见只觉得心里闷堵。
就好比她现在特别害怕许慧,害怕这类漂亮聪慧的女孩子,出现在裴行端的世界里一样。
她们轻轻松松就能生出一副能让裴行端喜欢的样子,但是桑渴不会。
除了对他好,用实际行动,她没有任何上得台面的优势。
她像朵雏菊,静悄悄的含苞,也静悄悄的隐没在无人知晓的地带里,生根,溃烂。
即便她这么纯粹独一,对他掏心窝子的好,但在裴行端眼中,只觉得她种种行为,做派,活像某个人,某个他一生中恨到不行的人。
要说桑渴此生唯一的不该,大抵就是遇见了裴行端。
她小时候看多了童话,看多了电视机里经历曲折坎坷最后也能走到一块的良人伴侣,譬如当年的小燕子五阿哥,紫薇尔康。
但现实就是现实,绝不会是童话,她既不是灰姑娘也更不会是白雪公主。
等到南墙越来越厚,等真真到她撞到头破血流的那天,她似乎才会明白,有些东西确实生来便不是她能肖想的。
*
镊子声渐渐停了,老医生又絮絮叨叨关照了好多,从今天开始往后一个月,每天都要用棉签蘸取酒精清洗外耳道,防止灰尘进入。
桑渴坐的时间有些长,忍痛好久,且膝盖不久前刚被处理过,从凳子上下来的时候脚底一阵虚浮乏力,差点摔。
下一秒,她的腰就被人托着,裴行端领口浅浅淡淡附沾的烟草味传进她的鼻息,他的臂弯揽住桑渴的腰腹。
他看着她,不多时又轻飘飘道,
“桑渴。”
“你确实婊。”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丝毫犹豫或是调侃意味,直接就是陈述句,且似笑非笑的。
桑渴刚刚稳住身形,听见后,整个人再度懵了,僵在凳子前方。
老医生听了这少年的荤话,气得看过去,却发觉气氛不对。
反倒是小姑娘像是说了荤话犯错的那一个,而那名少年一点罪恶感都没有,眉宇间嚣张且无谓。
老医生看了一会,又不好多说什么,只匆匆摘掉老花镜,准备开药剂单子。
*
领完药品离开医院,路上被他驮回去,桑渴在他后背上,一丁点都不敢动弹,就连喘气也控制在无声的范围内。
她害怕不小心的乱动,令他不快,自己会被生生甩出去。
甚至在某个路口,路边红绿灯交替的瞬间,桑渴会觉得,身下的人,无比陌生。
陌生到令她喘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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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偏执着迷
可一瞬间陌生感并不足以让桑渴彻底清醒过来,也不能令她及时止损抽身。
陌生归陌生,身子下边的触感却是真实的。
他们一块长大,一起经历的事情也都是真的,他的眉眼,他的气息,仍令桑渴觉得着迷,想一陷再陷。
桑渴难受之余仍充满着天真的骐骥幻想。
*
一路上两人都默着声,各怀心思。
到了下个路口,裴行端走的好好的,没成想突然就停下了步子。
因为他感觉到后背上像是有什么湿软冰冷的东西隔着衣服,从他脊背上轻轻一压。
突如其来的冰冷触感令他神经受到刺激,他条件反射地侧过脸,正好望见桑渴盛满无措的目光,以及企图掩盖错误,慌里慌张的小动作。
桑渴几乎在他扭头的同时,脸一白,小声说:“对不起..”
对不起,小渴不是故意的。
说话间,她慌慌张张将一直揣在怀里已经融化成一袋子水的小冰袋给挪走。
刚才她没注意,冰袋不小心碰到了他后背的衣衫。
原来如此。
天际昏黄,街灯晃眼。
桑渴的脸惨白惨白,一点血色都没有,并且看上去十分谨慎无措,仓促道完歉便低下头,不敢再跟裴行端对视。
裴行端听完她的道歉,扭动了两下脖子,桑渴圈住他脖颈的手腕微微僵了一下,裴行端感觉到了,若无其事地将她朝上面又颠了颠,想更稳些。
其实从走出医院正门开始,桑渴就不吱一声,动也不动,软软似无物一般的趴在他的后背上,要不是桑渴的一双胳膊圈住他的脖颈,裴行端还以为后面背着的是什么‘死物’。
但是裴行端又从未想过,他这后背除了桑渴,谁还能被他这样心甘情愿地背。
*
不过桑渴现在的模样属实让裴行端心生不喜,说的再难听点,她还一身脏。
身上衣物穿一整天了也没换,还在地面摔过跟头,抱着垃圾桶吐过,裴行端虽说没严重到上升洁癖,但也十分爱干净。
不舒服归不舒服,望见桑渴将小冰袋慌忙往袖子里塞,但是趴在后背的姿势限制了她,动作有些蹩脚,裴行端原想继续朝前走,不由得还是被她这副蠢样给逗乐了。
他又停下来看她,桑渴眼底的惧意还有胆怯昭然若揭。
裴行端又觉得莫名其妙。
她口口声声说喜欢他,又分明惧怕他。
不知道从哪个时间点起,她远不如小时候那般闹腾,也懂得跟他保持了一点距离。
以前缠他缠得厉害的时候,即便被他烦到推搡着说滚,用力关门被夹到手,也能挂着生理本能溢出的眼泪水,要死要活要跟他待在一起,哪怕就一小会。
等到后来长大些,知道收敛了,不幸的是又开始被裴行端牵着鼻子走,逼着她做这做那,她也不会拒绝。
裴行端不愿意过多回忆小时候发生的种种,盯着她手边企图藏起来的已经变成水袋的某样东西,抿唇轻哂:“不扔?”
“桑渴。”
“为什么不扔。”
他以为她早扔了,结果还一直藏着,跟个什么稀罕宝贝似的。
脖颈处被桑渴的碎头发扎到,裴行端觉得痒,便直了直腰,突如其来的陡度令桑渴本能更抱紧他的脖子,并伴随着一声惊呼。
裴行端听见这声惊呼后,笑意更甚,变得更想玩弄她。
桑渴的视线落在他线条利索的后脖颈,耳朵,半隐半现的鸦黑色睫毛,难受的咬住嘴唇。
下边传来他兴味盎然的调调:“说话。”
“桑渴,为什么没扔?”
明明裴行端是笑着在问她,但是桑渴却不能在他构筑的轻松氛围中云淡风轻起来。
“因为...因为...”
她因为了半天,路口绿灯都亮起来了也没能因为出个所以然。
因为是你给的,我想留着,就这么简单。
但裴行端给桑渴的感觉是,他似乎不能接受这样的理由,如果桑渴这样说出来,他肯定会觉得不快。
“因为什么?”
裴行端不依不饶,望见绿灯亮起,他脚下的步子又开始朝前迈。
桑渴说不出话,咬唇足足僵持了好一会,等到裴行端不再继续咄咄逼人地追问,桑渴天真地以为他放过自己了,于是尽量保持不动,不要让他察觉到后背上自己的动静。
她头一次觉得被他背在身上,眼前这条回家的路是这样漫长,没有边际。
短暂的沉默。
谁知,裴行端走了一会突然又开口了:“难不成,是把这玩意当成嫖资了?”
他一面说一面兀自笑起来,似乎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合理的理由。
“桑渴,你可真有趣。”
桑渴听见后,刚刚缓和下来的心神再度被搅乱,上身微僵,袖子里半塞着水袋,她听明白这句话后,冷不丁开始浑身泛冷。
她觉得自己,似乎血液都开始凝固。
右耳堵着医用棉球,既听不见声音又时不时会觉得刺痛。
裴行端的后背明明很宽厚有力,走路也十分平稳,她一点都不觉得晃荡,放在以前被他这样背,她会兴奋一整宿。
但是现如今,裴行端轻描淡写的话语从她身子下边传来,在桑渴听来,却像是一把利刃在她心尖口反复凌迟。
裴行端的眼神已经落到前方去了,不再看向她。
桑渴的心跳声像在打雷,她一瞬间居然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
不多时,裴行端说话的欲望被点燃,又抑制不住开始调侃:
“刚刚在你家,你在床上,你说喜欢我?”
“会一直,喜欢我...?”
裴行端眯着眼睛,他似乎在掂量不久前那番话的分量。
“真假啊,桑渴。”
他在笑。
“你玩我可不是一次两次了。”
“骗我的后果你是知道的。”
“我最讨厌被人欺骗了。”
“尤其是被你。”
桑渴呆呆的,一个字一个字地听着。
她觉得难受,但是哭不出来。
*
他俩这个姿势走在马路上,其实能吸引不少的目光。
模样高瘦冷峻的少年人,背上驮一个姑娘,一步一步慢悠悠的走,岁月静好到仿佛视野尽头只剩下绵长的路。
无视周遭,无视街边最新流行起来的霓虹招牌,行色匆匆的路人。
无人知晓他们的关系,是兄妹?同学?亦或是大胆放肆的小情侣。
少年一张脸在傍晚天色衬托下,看得格外清楚分明,一双清清寂寂的桃花眼,没有秋波不含深情,只寡淡只沉冽,像两口神幽的黑古井,鸦黑的眉毛根根分明,淡色的唇,高挺的鼻。
还似有若无地在笑。
但是他背上的姑娘却畏畏缩缩,似乎有些羞于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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