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质则换上一身鲜亮骑装,与贤妃一同领着嫔妃与其他年轻的皇室女眷们一同跟随而去。
萧淑妃有孕,前两日又有不适,是以未跟来。而往年定不会缺席的李令月,因中秋之事,虽也跟着到了温泉宫来,却未获准参加狩猎。
嫔妃不过数人,加之二十多名皇室女眷,与浩浩荡荡数百人的男子相比,显得十分惹眼。
猎场距骊山不远,自津阳门出,未至半个时辰便到了。
秋日晴空下,此地依山,既有广阔辽远的平缓坡地,又有幽深苍翠的密林,也有蜿蜒流淌的溪涧,自古为帝王所钟爱的狩猎之所,豢养了不少飞禽走兽。
秋风猎猎,引场中营地边旌旗翻飞。
裴济身为羽林卫大将军,提前一日便领了两千羽林卫军到猎场附近驻防,安营扎寨。
此时一切就绪,他已领着部下等候在侧,一见御驾行近,便驱马迎上前来。
天子的队伍浩浩荡荡,可他几乎一眼就看到了行在陛下身边的那道艳丽的身影。
丽质本就生得貌美,此时跨坐在马上,一身骑装更衬得她比平日多了几分矫健与飒爽英姿。明媚日光下,她杏眼莹亮,红唇带笑,烈如火焰,一颦一笑间,尽显风姿,周遭的一切顿时黯然失色。
裴济眼眸微黯,握着缰绳的左手紧了紧,随即强迫自己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冲一旁得李景烨拱手行礼。
李景烨今日也换下天子常服,穿了一身胡人戎装,干净利落,看来比平日的斯文温和多了些勇武爽朗。
他一挥手示意裴济不必多礼,朗声道:“近来的事,都辛苦子晦你了。往年你还不是羽林卫大将军的时候,尚能随朕一同狩猎,今年却拘着了。”
羽林卫大将军总揽此地防卫,裴济恪尽职守,早早便提出不参与今年狩猎,只在外围巡防,随时待命。一旦跟随而去的侍卫们发出信号,他便能即刻领军赶去。
“蒙陛下厚爱,这些都是臣的分内之事。”
李景烨笑着看向不远处的燕国公裴琰:“到底是裴相之子,与裴相一样,都是恪尽职守,一丝不苟的性子,将来定要成大器的。”
裴琰看一眼儿子,笑着拱手自谦了一句,眼底却是掩不住的自豪。
他这个独子,从小就显出超乎常人的坚毅心性,从不因出身勋贵高门,便自恃不凡,反而因此事事都比别人更用心。
虽因近年来天下安定,三郎还未曾立过太多天下人刮目相看的军功,可他十二岁便入军营摸爬滚打,在河东那四年里,军中提起裴三郎,无不交口称赞,言其不辱裴家将门风范。
如今回了长安,更成了勋贵子弟中的翘楚,他这个做父亲的自然欣慰不已。
尤其如今他与杜衡等老臣都与陛下不甚亲近,互相之间还隐隐有戒备猜疑,他这个儿子却凭着纯善的心性与幼时的情分颇得陛下信任,于裴家满门而言,实在是件幸事。
李景烨摆摆手,看一圈周围跃跃欲试的年轻子弟们,笑道:“今年子晦不参与狩猎,你们倒是可以争一争锋了。”
裴济素来骑射俱佳,往年有他在,旁人都比不过他。
众人闻言大笑,一面戏言要向裴将军道谢,一面又催着陛下快快发令。
李景烨驱马靠近丽质些,转头轻声道:“丽娘,朕一会儿要带着他们往远处去猎猛兽,你与女眷们在附近行猎,等朕回来,若是累了,便到营中去歇息。”
狩猎到底还是男人居多,女人虽也进了猎场,却不能去往远处多猛兽出没的地方,素来都只在附近的坡地与密林边缘徘徊。
丽质只学了骑马,射箭在平地站立时尚可,坐在马上却是半点也不敢的。她本也没打算行猎,只想趁此机会在外透透气罢了,闻言笑着点头,催道:“陛下快去吧,不必担心妾,妾可等着看陛下的猎物呢。”
李景烨难得豪爽大笑,大手一挥,便领着众人奔驰而过,往远处的猎区去了。
一时间,大队人马离去,只剩下寥寥数十名女眷。
徐贤妃仍是面色清冷,喜怒不辨,此时见皇帝离开,也不迟疑,直接冲丽质微微颔首,道:“贵妃恕罪,妾先去行猎了。”
说着,径直点了一旁的两个骑马的内侍跟着,掉转马头,往坡地方向去了。
其余人见状,也有些蠢蠢欲动,却碍于身份,不敢这般直接离开。
丽质知晓她们的心思,便挥手道:“诸位若要行猎,便也去吧,只多带几名内侍跟从,小心些便好。”
众人大约也都猜到她不善骑射,心中多少有几分轻鄙,只是不曾显露。唯有一个年纪尚轻,还有几分天真的小娘子问:“贵妃不同去吗?”
众人一时都噤声,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生怕丽质因被戳中痛处而当场发怒。
那小娘子见状,也意识到自己问得唐突,有些不知所措。
丽质没恼,只微笑着看一眼众人,冲那小娘子坦然道:“我不会射箭,就连骑马也是才学会的,自然不能狩猎。你们且去吧,不必等我。”
她知道许多人面上不显,心底却因为身份地位,对她颇多轻视鄙夷。
她到这里久了,渐渐习惯了人们以家世地位论尊卑,可打心底里,她仍是不时地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自己从何处来,不论如何都不能让最后那一点意志屈服。
面对旁人的轻视与议论,她坦然面对,却不必认同。
那小娘子听她如此说,暗暗松了口气,忙拱手行礼,跟着同伴离开。其余人见状,也无话可说,各自与相熟的同伴领着内侍们离开。
人群退散,丽质慢慢放松心神,招来一个内侍,领着她在密林边缘与坡地出小跑一圈,问清哪处安全,哪处恐有猛兽出没,便将那人也遣回去,只独自一人跑马观景。
她一手抓住身前的马鞍,另一手微松缰绳,也不拘着马儿往哪处跑,直到马儿小跑至林边,方勒住缰绳,翻身下来,沿着树林缓步前行。
此处被树冠遮住大半暖阳,隐隐透出几分幽寒之意。余下的半边天空中,一只落单的大雁孤零零飞过。
只听嗖的一声,一支羽箭划破长空,精准无比地射中那只大雁,带着一阵风声迅速坠落下去。
丽质侧目望去,但见不远处的坡地,裴济骑在马上,手持长弓,目光仍定在半空中,正慢慢收起方才张弓搭箭的姿势。
他身边随侍的石泉看了丽质一眼,见射中了猎物,便掉转马头,往大雁坠地的方向奔去。
四下无人。
丽质微笑,牵着马慢慢走近两步,唤了声“裴将军”。
裴济面无表情,仿佛没听到似的,由着马儿一步步行到她近前几步外,居高临下瞥她一眼,随即望向她身后幽深的树林,沉声道:“贵妃不该独自往林中来。”
作者有话要说: 我总是停在小裴出现的时候。因为好不容易坚持到他来,我已经累得写不动了。小裴啊,你好大牌啊!
还有感谢最近给我空投月石的小可爱们,因为后台看不到是谁投的,没法一个个感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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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林
丽质挑眉, 仰头望着他,一张明媚动人的脸庞恰好被疏林间的斑驳阳光笼罩住,泛起一层耀目金光。
“将军怎如此说?别人进得, 妾怎进不得了?”
裴济瞥一眼她身旁温顺的大宛马,沉声道:“林中虽无猛兽, 却常有狐、兔等活物经过, 一不小心便会惊扰马匹, 贵妃才学会骑马,还是谨慎些好。”
丽质望着他腰背挺直,一本正经的模样, 眼波流转, 微微一笑:“所以,将军是担心妾,才一路跟随而来的吗?”
她不过随口一说, 想看看他的反应罢了,却不料他面无表情的脸上竟飞快地闪过一抹红晕, 眼神也微微闪躲, 似乎当真被说中了心事。
然而不过一瞬间,他又恢复沉肃镇定的模样, 抿唇道:“贵妃误会了,臣不敢逾越, 只是尽分内职责,保护此处所有人。”
实则方才众人四散离开后, 见她将跟在身边的内侍遣回, 他便觉不妥,就趁着巡视的时候,悄悄跟了上来。
丽质饶有兴味地望着他这幅不为所动地撇清关系的模样, 只觉惊奇不已。
分明他与她已有过肌肤之亲,可每回与她独处时,却还是一本正经,似乎一点私心也没有。
若换做个腼腆些的小娘子,只怕早被他的冷淡伤得心灰意冷了。
可偏偏这样一个表面沉稳刚毅,坚韧不拔,恨不能做个苦行僧的人,在与她亲密时,却总是强悍霸道,令她招架不住。
他与床榻之上的反差如此之大,想必也只是出于愧意,未对她有太多感情牵绊,更不像皇帝与睿王一般,对她有独占之心吧?
丽质暗暗觉得安心不已。
她从不相信男女之间的情爱,像这样各取所需,若要断,也干净利落。到时,他要做忠心耿耿的节度使也好,要趁乱称雄也罢,都与她无关,她只管借他的势离开,从此自由潇洒,度过余生,了无牵挂。
至于此刻,她忽然生了几分玩笑的心思。
“啊——”
她惊呼一声,双腿站不稳似的朝一旁跌去,倚靠在一块巨石上,妩媚杏眼求助般望向裴济。
裴济身躯微僵,却仍是薄唇紧抿,岿然不动地坐在马背上,黑黢黢的眼眸微微眯起,冷冷俯视着她。
多日前在海棠汤,他便是那样着了她的道,今日绝不能再重蹈覆辙。
“贵妃好好站着,怎忽然跌倒了?”
他语调冷淡,带着几分看穿了似的轻讽。
丽质晶莹的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失望。她轻咬下唇,移开视线,扭头望着一旁的深林,轻声道:“妾没事,只是这几日学骑马,腿有些酸痛罢了。将军既不担心妾,便请走吧,猎场里还有那样多人需要将军保护呢。”
她语气娇娇柔柔,委屈不已,听得人心肝发颤。
裴济没说话,握着缰绳的左手紧了紧,定定看了她一眼,随即掉转马头,慢慢离开。
身后静悄悄没有丝毫动静,她似乎真的留在原地,没有追上来。
他暗暗蹙眉,心中忽然有几分不确定。
初学骑马时,的确会因不适应而双腿酸痛无力。她才学会了几日,今日便跟着队伍从温泉宫一路骑行而来,恐怕有些勉强。
他心中疑虑渐深,左手不禁又紧了几分,扯住马儿前行的步子,悄悄回眸。
只见丽质软软坐在巨石边,一双含春杏眼不知何时已染上了一层泪意,正委屈巴巴地望着他,连小巧的鼻尖都要哭不哭的泛红了。
裴济只觉心口一拧,酸涩刺痛的感觉便慢慢涌起。他不由望天,无声叹息,默默闭了闭眼,随即翻身下马,大步走到她面前,半蹲下身子,沉声问:“还能回去吗?”
丽质望着去而复返的男人,忍住眼眶里的泪,伸出双臂紧紧圈住他的脖颈,软软地靠上去,委屈道:“妾还以为将军要将妾一个人丢在这里呢。”
她俨然已经忽略了原本就是她自己一人到这林中来的。
裴济被她靠得僵硬不已,犹豫片刻,方伸手回抱住她,哑声道:“臣只是以为贵妃又在戏弄臣。”
她总是真真假假,难辨心意,令他不得不谨慎。
丽质凑近他耳边道:“裴将军总是这样冷漠,妾如何戏弄?妾这两日学骑马,身上还留着伤呢,将军若是不信,大可亲眼看看。”
这话不假,她的确腿脚酸痛,只是还没到影响行走的程度罢了。
裴济身上微微发热,面颊也有些红。
他按住她轻蹭着他的身躯,嗓音里又多了几分干涩:“别动,臣信。”
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尝过云雨后便会食髓知味,此刻美人在怀,颇有几分克制不住的意动。
丽质觉出他的异样,果然听话地停住不动了。
此处虽无人,可到底是野外,她原本也没打算与他如何。
二人静了片刻,只紧紧抱着。
裴济慢慢平复,身子退开些,蹲在她面前,伸手替她按揉双腿。
丽质静静坐着,只觉双腿慢慢好了许多。
她望着他额角渐渐渗出的汗珠,伸手拉着他一同站起来,笑道:“多谢将军,妾已好多了。”
说着,她眼波流转,见到他背在身后的那张紫衫木长弓,赞道:“方才忘了说,将军箭术了得,竟将远在天边的大雁也射了下来。”
裴济始终沉着的脸终于掠过一阵笑意。
他见她目光好奇,便将背后长弓取下交她手中,道:“那不算什么,年轻的儿郎们但凡勤练几日,都能做到。”
丽质睨他一眼,显然不信。
方才听李景烨的话也知道,从前狩猎,裴济一人能压过所有人的风头,可见他骑射精湛,远超常人。
她细细打量着手中的长弓,指尖从光滑的紫衫木与粗粝的弓弦上慢慢抚过。
远看觉得不沉,此时握在手里才觉得有几分沉重。
她前两日也略试过几张短弓,眼下将这一看就十分不凡的长弓握在手里,不由也侧立直身子,端平双臂,一手握弓,一手拉弦,摆出个架势。
可这张弓十分硬,任她如何用力,弓弦都纹丝不动。
裴济轻笑一声,在她斜睨过来的视线里上前两步,立在她身后,取出一支箭,一手覆住她握弓的手,另一手带着她将弓弦拉满。
丽质睁大双目,看着他毫不费力的模样,几乎能听见弓弦被一点点拉开的声音。
两人身躯再度紧贴在一处,若有似无地摩擦,带出一阵热意。
裴济目光顺着箭镞方向远往,在她耳边道:“这张弓是我祖父过世前赠我的,那年我八岁,尚体弱多病,别说拉满,便是举也举不动这弓。直到后来到河东,在军营里苦练了一年多,身强力壮时,才慢慢能用此弓。”
丽质听着耳畔低沉的声音,不由侧目去望他。
在极少的独处时间里,他鲜少说话,今日是头一次在她面前说了这么多关于他自己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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