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徐贤妃那般,即便性情再刚烈,也曾顺从地嫁给李景烨,做了那样多年人偶一般了无生气的嫔妃,若不是被逼急了,哪里会选择这样近乎自毁的方式来报复?
可惜,她始终没有挣脱身上的枷锁。
……
午后,几位宰相并六部尚书等十余众臣重新在延英殿外等候召见。
休息了七八个时辰,李景烨已恢复大半,穿戴整齐后,便进了延英殿,命众人入内,商议蒲津渡浮桥之事。
蒲津渡位于蒲州城,为河东、河北陆道入关的首选之处,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处,自春秋时,便有秦公子于此处以舟船相连,建造浮桥。往后历代,都曾于此建造浮桥。只是浮桥易损,不甚长久,于日益成为各地交通要道的蒲州城而言,实在不堪往来车马的重负。
半月前,兵部尚书陈应绍经深思熟虑后,上疏朝廷,请求重筑浮桥。
众臣商议多日,已渐定下要加固石堤,并改浮桥竹锁为铁锁,木桩为铁牛的法子。铁牛分伏河道两岸,栓系铁锁,以加固、连结舟船,从此不惧往来车马与汹涌浪涛,沟通两岸。
眼下还要议的,便是何人主事。
铸造铁牛,需耗巨资,其中,仅铁矿便要用去一年所产的半数以上,此外,还需经手冶炼、造船、改建等事宜,就连蒲州城防,也需重新布置,其中所涉钱权之事极广。
要赶在汛期后、冰期前完工,便要即刻定下主事者。
萧龄甫从来举荐自己人,此番自然首推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工部侍郎;杜衡与裴琰二人则都主张以工部尚书与兵部尚书二人共同主事。
几人一番争论,各执己见,只等李景烨发话。
然而不知为何,今日的李景烨却像心神不宁一般,时不时蹙眉望着三人的眼神间也多了几分疑虑与窥测,眼下众人都已闭口不言时,他也未曾察觉,仍兀自出神。
殿中寂静一片,众人面面相觑。
萧龄甫清了清嗓子,扬声提醒:“请陛下圣裁。”
李景烨这才回过神来。
杜衡与裴琰对视一眼,不由失望地按捺下心绪。
二人经过萧冲出征吐蕃之事后,都心知肚明,这样的大事,萧龄甫定早已同陛下私下商议过,人选恐怕也已经基本敲定。
只是二人仍抱着最后一分希望,方才议事时,痛陈利害,只盼陛下有所触动,不偏听偏信。
可眼下看来,方才的话,陛下似乎半句也没往耳中去。
众目睽睽下,李景烨回神,淡淡“唔”了声,正要开口,耳旁却忽而闪过贤妃的尖锐话语:
“……沽名钓誉,刚愎自用……”
“……他们还会忠心多久……”
他只觉背后一阵异样,原本如常的脸色也倏地沉下,好半晌才压下怀疑的情绪,却没直接回答,反点了点坐在陈应绍身旁的裴济:“子晦,你有何见解?”
裴济一愣,没想到会忽然问他,随即道:“修筑浮桥之事,臣并无太多主张,倒是重筑蒲州城防之事,臣恰有一人可举荐。”
他深知陛下脾性,于他职责外的朝政大事,他从不会当众多言,陛下也只在必要时私下询问他的意见。今日他也不干涉造桥大事,只议自己职责内能及之事。
李景烨见他仍如从前一样,心底慢慢松了些,问:“你说说,是何人?”
裴济拱手道:“此人陛下也熟识,正是先前臣出征时,暂掌羽林卫中军务的副将皇甫靖。”
李景烨略一思忖,点头道:“不错,此人是跟着你历练出来的,先前管宫城与京中防务,的确可靠。”
其余众人见他不曾说起筑桥主事者,反与裴济论蒲州城防,正暗暗蹙眉时,却忽听他道:“罢了,筑桥便由工部尚书主理,蒲州城坊便让皇甫靖去吧。子晦,俭校之事,由你来。”
如此决定,竟是除了裴济的意见外,谁的也没采纳。
萧龄甫心中大骇,就连杜衡与裴琰二人心中庆幸的同时,也生出几分疑虑。
陛下今日着实有些反常,不但不信他二人,连萧龄甫都被猛然摆了一道。
众人散去后,裴家父子走在路上,裴琰头一次打破平日不多询儿子与陛下私下交情的惯例,蹙眉问:“三郎,筑桥之事,陛下可曾私下同你说过?”
裴济摇头:“儿子才从幽州回来,这几日未曾私下见过陛下,不曾说过此事,也不知陛下今日为何如此反常。”
裴琰沉吟片刻,只觉不妥,遂道:“过两日随你母亲去给太后请安时,记得让你母亲问一问陛下圣躬。”
裴济心领神会,点头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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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望
数日后, 正值官员休沐日,上至皇帝,下至百官都不必理会公事。
丽质也一早便起来, 用过饭食后,见天色晴朗, 春意盎然, 便坐到妆奁前绾发更衣, 预备往紫宸殿去一趟。
换做往日,非李景烨召,她绝不会主动过去, 今日实在是不得不去。
昨日, 她令春月午后回了一趟钟家,问一问兰英的事。
哪知春月午后去时还欣喜不已,傍晚回来, 却满脸不忿。
原来,那日庆功大宴后的第三日, 魏彭便主动登门拜访, 有再度求娶之意。可恰在同一日,尚书令萧龄甫竟也亲自差人登钟家大门, 要替其子萧冲求娶兰英。
萧冲今年已二十六七,家中早已娶了正妻, 再求娶兰英,自然是做妾。
钟承平却半点不在乎, 面对几乎前后脚踩着吉时登门的两拨人, 他几乎没有犹豫,便将魏彭拒之门外,将萧家请来的说媒人恭恭敬敬请进府中。
他一心盼着要将两个美貌不凡的侄女加入高门, 好令全家都攀上权贵。如今三娘已成了贵妃,他这个七品小官也入了公侯之列,若再让兰英嫁给宰相之子,他如何会不愿意?
饶是魏彭已被皇帝亲自封为八品御侮校尉,今非昔比,可比起身为正三品的左金吾卫将军萧冲,仍是天壤之别。
须知仕途艰难,像他这样,仅在七品的官职上便蹉跎了近十年,再要往上,举步维艰,谁知魏彭是否也会如此?
兰英自然不愿意。
可在权势面前,兰英的意愿不值一提。
丽质心中明白,萧家不比旁人,手中大权在握,尤其萧龄甫此人颇有城府,又似乎对她这个贵妃颇多不满,此番求娶,恐怕也不是如叔父以为的那般,单单只是看上兰英之美,而是要借此令她难堪才对。
她唯有说动李景烨,才能将婚事回绝。
只是李景烨这几日都在紫宸殿静养,几乎不往后宫来,她只好主动过去。
眼看时候差不多,正要起身,外头的青栀进来道:“娘子,方才大长公主与裴将军入宫来给太后请安,陛下也一并去了。”
平日裴济跟着大长公主入宫,常要在太后宫中逗留一两个时辰,若逢休沐日,皇帝也会逗留许久。今日又是裴济远行归来后,头一次专程入宫拜见,恐怕没有大半个时辰,不会离开。
丽质颔首,示意青栀下去,便又回屋中,不急着去了。
春月将原本准备给她披上的外袍重又放下,坐到一旁叹道:“听闻贤妃这几日越发不好了,他们却都像无动于衷似的,每日如常……”
实则她想说的,只有李景烨一人。旁人即便同情贤妃,也不敢触他逆鳞。太后倒是想管,可她近来精神一直不好,只略提过一回,见李景烨无动于衷,便也作罢。
丽质捏了颗蜜饯正要送入口中,闻言却顿住。
她想起贤妃时,总免不了想起梦境里自己可能要经历的下场,忍不住就生出恻隐之心。
今日李景烨恰好在太后处,又有裴济与大长公主在场,应当是个好机会。
她思忖片刻,拉过春月,道:“你往太后宫中去寻陛下。”
“小娘子,怎么能去太后宫中?太后那样厌恶娘子……”春月惊讶不已,“大娘的事,也不急这一时,咱们等一两个时辰便是。”
丽质摇头,轻声道:“不是此事。一会儿,你要当着太后与大长公主的面,求陛下允我往仙居殿去探望贤妃。”
“记得,千万要让太后与大长公主都听到。”
李景烨素来在乎面子,不愿落下薄情寡义的恶名,徐尚书之死已令他自觉失了颜面,于徐贤妃的事上,自然也不敢大肆宣扬。
直到今日,众人都只以为贤妃流产后神志不清,言语冲撞了陛下,这才被幽居殿中,不闻不问。
而太后与大长公主二人都对贤妃心有恻隐,当着她们的面,即便他不愿让她见贤妃,面上恐怕也不好强硬拒绝。
春月将信将疑,见她如此笃定,只好又听几句交代,起身去了。
……
殿中,大长公主正与太后一同坐在宽敞的软榻上说笑。
太后近来精神不好,好容易今日见了大长公主母子俩,才开怀了不少。
裴济与李景烨二人则默默坐在两边,并不说话。
裴济一贯寡言,李景烨却是因为昨日才令睿王离京,今日再见太后,有些不自在。
非但如此,裴济还察觉他不时走神,与近几日在朝会上的异样十分相似。
大长公主自然也注意到了,蹙了蹙眉,不动声色与儿子对视一眼,随即移开视线。
一会儿,得寻个机会让陛下离开,问一问太后。
这时,守在殿外何元士进来道:“陛下,钟贵妃身边的宫人来了,说有事求陛下。”
一听是丽质身边的人,裴济心口一紧,下意识想起数月前,她才入宫时被太后为难的情形,转眼望过去,果然见太后的脸色已沉了下去。
这时候,她怎会派人过来?难道出事了?
他搁在膝上的手悄悄收紧,压了片刻,才稳住心神,不敢流露半分担忧。
等在殿外的春月得了允许,跨步入内,略一扫视上头坐着的几人,先一一拜见后,便起身道:“陛下,贵妃听闻近来贤妃的病情每况愈下,欲入仙居殿探望一番,特命奴婢来求陛下应允。”
话音落下,裴济的心先是一松,随即又慢慢提起,目光从李景烨与太后面上划过。
太后的面色稍缓,李景烨却脸色难看,几乎想也不想便道“不可”。
其余三人都诧异不已。
太后蹙眉,不满道:“那孩子一向稳重,她才没了父亲,又没了孩子,我还有些心疼,不知她到底如何惹怒了陛下,关了这几日,连看也不让看一眼?”
李景烨额角青筋狂跳,张口想解释,却半个字也说不出。
难道要他告诉众人,因为他的疏忽,令忠臣惨死狱中,导致贤妃怀恨在心,有意报复吗?
他握了握掌下的扶手,强压下心底烦躁,青着脸道:“罢了,让她去吧,别逗留太久。”
春月得了应允,忙道谢离开,往承欢殿去。
留下李景烨在殿中,却愈发烦躁不安起来。
那日贤妃如刀如剑一般的冷厉话语不时从耳边闪过,仿佛一把悬在颈上随时要落下的铡刀一般,令他又惊又惧。
丽娘为何要去探望贤妃?难道她也猜到上元夜的真相了吗?贤妃会同她说什么?她又会如何看他这个皇帝?
无数疑问在脑中盘桓不休,令他心神混乱,再听不清另外三人在说什么。也不知坐了多久,忽然起身,留下一句“朕还有事,先行离去”,便匆匆往仙居殿去了。
……
仙居殿中,一室清冷。
丽质坐在床榻边,静静望着床上仰卧的女人,轻声道:“你还好吗?”
不过几日不见,徐贤妃似乎又瘦了些,面颊上颧骨突出,眼眶凹陷,额角还有道沾着干涸血渍的狰狞伤口,整个人仿佛一具枯骨。
可她虽躺着,浑身上下却穿戴得整整齐齐,长发绾成高髻,面上敷着脂粉,身上的衣裙干净整洁,一件也不少。
她吃力地望着丽质,扯动嘴角笑了笑,道:“我很好,该做的都已做了,只是还想见你一面,如今你便来了,我也算心想事成。”
事到如今,丽质哪里还看不出来,这分明已是视死如归的模样。
她忍下心底哀戚,微微别开眼:“你那么在乎你的家人,为何不选择好好活下去?不怕牵累他们吗?”
徐贤妃轻笑一声,随即又一阵剧烈咳嗽,好容易才平息道:“不会牵累。你还不了解他吗?他只会恨不得让我死,却半点不敢让旁人知晓此事,否则,他还怎么做个‘明君’?况且……我的家人,他们恐怕早已不愿认我了……”
丽质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徐家数代为臣,对皇帝自然忠心不已,即便徐慵含冤而亡,他恐怕也不会有半点不臣之心。
不但徐家如此,杜家、裴家也是一样。
所以在梦境里,即便李景烨已变成个疑神疑鬼、沉迷方术与声色的昏聩君主,裴济也不曾放弃他。
她心底空了空,望着徐贤妃道:“你只是在争取自己应得的。”
徐贤妃定定望着她,半晌微笑道:“我知道,你同旁人不一样。我第一次在宫中见到你便知道了。”
宫道上匆匆一瞥,直觉便告诉她,这位钟娘子与后宫的女人不一样。
“可我一直不明白,你到底想要什么?”
她始终困惑,贵妃不为家人争权,不为自己夺利,在宫中分明与旁人泾渭分明,却还要冒着天大的危险与裴三郎暗通款曲。
丽质眼神幽深,凝视着她的眼眸,嗓音轻而笃定:“我想要掌控我自己。”
徐贤妃愣愣的,似仍困惑不已。
丽质继续道:“我的婚事,我的生活,我的喜好,半点不想被旁人干涉,我想统统由自己掌控。只有离开这里,才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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