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一眼不远处的寝殿门,继续道:“今日若妙云如此狼狈地被陛下逐出宫去,恐怕外人的恶语,最后仍是加都妾一人身上。妾都已能料到了,无非是说妾心胸狭隘,善妒而不容人,只知以美色蛊惑君王,连自己的亲姊妹也不肯让步……”
李景烨双眼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似乎有些恍惚又有些震惊:“丽娘,原来你……一直是这么想的?你到底还是在乎旁人的议论的,朕还以为……”
先前他多次问她是否怨他,她都不曾正面回应。他一直心怀愧疚,又侥幸地以为她善解人意,定能体谅他的难处。
原来,她根本都将这些一一记在心里。
丽质摇头,淡淡道:“人非草木,怎么可能不在乎?只是妾知道,即便告诉陛下,也于事无补,便索性什么也不说了。哪知到今日,连妾的堂妹也牵扯进来了。”
李景烨呆立原地,许久,才问出一直压在心中,就连她离宫那日,也不曾正面问出的话:“你怨朕,可有六郎的缘故在?”
他的一切患得患失,都来自于当日是从亲弟弟手中抢来了她。
她初入宫时,他尚能直接问出口,只是她的回答,他总将信将疑罢了。后来,他已不大能说出口,她也未再解释过。
这根刺始终埋在他心里,稍一动弹,便痛苦不堪。
那日她从仙居殿中出来,他隐晦地问起时,她的回答令他失望至极,冲动之下,才将她遣回娘家。
如今好容易克制住心底的猜疑,主动向她示好,让她回来,只盼她的回答,不要让他失望。
丽质对上他的视线,心底飞快地考量他的意图,随即摇头:“与睿王殿下无关。妾出嫁之前,甚至不曾见过睿王殿下几面,本也没什么情谊可言。”
李景烨听罢,慢慢松了口气。
然未待他放下心来,她又道:“只是于妾而言,陛下的宠爱有如千斤重,实在令妾喘不过气来。妾如今已成了众矢之的,只怕再受不起陛下半点恩泽了。”
“不会的,丽娘,朕会护着你——”他急急想要解释,令她安心。
她只淡笑着摇头:“陛下忘了?妾不能生养,当初也是答应过太后的。宫中只淑妃一人替陛下生下长子,若再无所出,妾便是大魏的罪人了。陛下越是护着妾,妾越会为千夫所指,实在承受不起。”
“原来朕的心意,竟是如此沉重不堪的负担……”李景烨的心慢慢凉下来,身上的力气也被抽去大半,“朕却一直没有察觉。”
他一直在与身边压抑、约束他多年的势力较量,眼看就要挣脱,却不知,早在他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就已将她推向了另一边。
他是皇帝,尚且畏惧人言,束手束脚,更何况她?
丽质屈膝跪下,沉声道:“陛下若还对妾有一丝怜悯之心,便莫再为难妾了。”
他眼神恍惚,脚步虚浮地后退两步,惨淡地笑了声,随即收敛起痛苦的神色,背手而立,不再看她,只漠然道:“朕明白了,会如你所愿。你回去吧……”
丽质深吸一口气,冲他恭恭敬敬行了拜礼,随即敛眸起身,不再逗留,径直往承欢殿去。
李景烨立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见,才慢慢耷拉下双肩。
“元士,”他冲何元士挥手,“药呢?”
何元士忙将才取来的丹药奉上,亲眼看着他匆匆取出一颗送入口中,吞咽而下,才将瓷瓶收起。
李景烨抚着胸口,直到感到腹中升腾起一缕缕淡淡的热意传遍四肢,令方才的麻木淡去,脑中的痛苦也笼上一层朦胧,这才转身,重新回到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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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王
寝殿中, 妙云和李令月身边分别站了两三个内侍,防着二人再起冲突。
妙云始终惴惴不安,又戒备不已。
连带兄长成婚第二日的那一次, 她已挨过公主两次耳光,一次比一次难堪狼狈。可偏偏她身份低位, 比不得三娘, 不能与公主平起平坐, 唯有小心退让。
倒是李令月,方才发泄过后,似乎平静了些, 此刻连看也不愿看妙云, 只理了理衣衫,坐在榻边饮了两口热茶。
她入宫时十分仓促,不但水米未进, 就连盥洗也是在车上匆匆完成的,此刻有短暂喘息的时间, 才发现喉咙里早就干涩不已, 亟待茶水润泽。
殿中虽还有昨夜点的安神香的余味,她却丝毫未觉困顿, 反而亢奋不已。
宣光已死了。
她脑中清晰地印刻着清晨见到的那一颗血淋淋的头颅,就连斩首, 他都是一副慈悲如佛,毫无畏惧的平和模样。
可是她知道, 他还有一身宏愿尚未实现。
他要饱览汉译佛经, 要踏遍中原大地,倾其所有吸纳大魏异彩纷呈的一切,将来有一日, 能回到扶桑故土,拯救仍在苦难中挣扎求生的扶桑百姓。
他不该白白死去。
李令月手中执着杯,凝视着其中褐色茶汤的目光渐渐幽暗起来。
她是公主,高高在上,从前一直单纯任性,无法无天,可到底姓李,身体里流淌的,是李氏皇族强横又偏执的血液。
今天的事情,总要有始作俑者来付出代价。
李景烨面无表情地走进殿中,重新到座上坐下。
妙云瑟瑟发抖,小心地偷觑着他,似想从他的面色中看出些什么来。
李令月却没犹豫,直接起身到殿中跪下,挺直脊背,道:“令月不求陛下谅解,愿自请从此入城外皇陵中,为先帝守灵。”
说着,肃着脸不卑不亢地冲他弯腰行大礼。
李景烨端详她片刻,搁在扶手上的那只手不由自主紧了紧,好半晌,才淡淡开口:“也好,皇陵清净。你好好自省,过一阵子再回来吧。”
李令月眼神中有一瞬冷嘲,几乎就要克制不住说些什么,到底忍住了,只冷声道:“令月不指望能回来,只有一事,求陛下念在骨肉亲情上,能成全令月。”
“你说。”
她的目光慢慢转向妙云,露出浓浓的恶意,令妙云背后一阵寒凉。
“令月身为大魏公主,自然也代表皇家颜面,便是犯了天大的错,也仍是陛下的亲妹妹。当日嫁入钟家,是迫不得已。驸马虽是夫,更是臣,陛下,君臣有别,驸马若在外与妓子歌女厮混,已让令月与陛下面上蒙羞,如今听闻秦国公夫人还要替驸马纳妾,使其在令月之前生子,实在有僭越犯上之嫌。请陛下替令月做主,驸马一日与令月还是夫妻,便不得另行纳妾。”
钟四娘既然称是为了替母亲与兄长解忧,才将宣光的事揭发到陛下跟前,她便偏不让她如愿。
从前虽未有明文称驸马不得纳妾,历代也有许多驸马的确另有妾侍、子女,可钟灏与她不一样。
她是陛下唯一的亲妹妹,身份尊贵,而钟灏却只算半个权贵子弟,只要陛下点头,他便别想如愿。
“陛下!”妙云终于感到公主话语里深深的恶意,扑通一声跪倒,冲座上的皇帝祈求,“妾的兄长,也是贵妃的堂兄呀!”
李景烨沉默地看着妹妹,耳边忽然回响起丽质方才的话。
她不需要他对她的好。
他眼神微闪,慢慢点头,轻声道:“朕准了。”
李令月直挺挺跪着,闻言轻舒一口气,微笑着起身,转头俯视妙云,轻轻道:“我方才同你说过,既然敢做,就要敢承受我的怒火。你母亲知道是你彻底断了她儿子的路,还会不会再将你捧在手心里?”
说罢,也不管已软倒在一旁的妙云,昂首离去。
殿中剩下李景烨与妙云二人,他目光恍惚地注视着妙云,一言不发。
何元士上前,轻声问道:“陛下,钟四娘——是否要送出宫去?”
妙云一听“送出宫去”这几个字,本已萎顿的心神一下又提了起来,忙不迭撑着浑身的力气重新冲前面行礼:“求陛下让妾留下!”
李景烨不知在想什么,沉默了好半晌,忽然轻笑一声:“你这么想留在宫中?”
妙云含泪点头回:“妾只是一心想伴在陛下身边……”
出了这样的事,她若再被逐出宫去,便真的再没脸见人了。
“那好,你留下吧。”李景烨移开视线,望向殿外的一处空地,似在回想方才站在那儿的人,眼前的迷雾又浓了几分。
未待妙云欣喜,他又淡淡道:“朕便封你做个国夫人吧,便称——英国夫人吧,赐居紫澜殿。”
妙云浑身一僵,面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
就连何元士等几个内侍也吓了一跳。
国夫人品级不低,堪与四妃比肩,可那并非宫中后妃的封号,而是外命妇的封号!只有公侯家的夫人,才会得这样的封号,她的母亲便因父亲成了秦国公,而被封为秦国夫人。
如今她一个尚未出嫁的娘子,要留在宫中,却被陛下封了外命妇的封号,这与被天子养在外的外室有何不同!
分明是有意折辱她。
妙云双掌撑地,身躯微微颤抖,好半晌才忍下心中的屈辱,低垂着头压抑道:“多谢陛下仁慈。”
两个内侍在何元士的示意下过来将她引出紫宸殿,往紫澜殿去了。
紫宸殿中,李景烨慢慢后靠,浑身瘫软下来,仰面望着头顶的雕梁画栋,满是疲惫。
“元士,”良久,他轻声道,“往紫澜殿中多送些财物吧。”
何元士恭顺应下,立刻转身督办,心中却疑惑不已。
陛下分明十分厌恶钟四娘,却不将她驱逐,而是想了个将她留在宫中,封个外命妇的封号的法子来羞辱,眼下又要给她多送财物,也不知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
午后,裴济处理完兵部堆积的公务,正入宫往延英殿来面见陛下,恰遇见将紫澜殿事宜处理妥当后回来的何元士。
何元士一见他,忙笑着过来打招呼,像松了口气似的,道:“小裴将军可算来了,陛下正精神不大好,见了将军,兴许能宽慰些。”
裴济本就担心今日清晨发生的事,只碍于将丽质送到昭庆门后,便往衙署去了,是以对后来的事一无所知,闻言不动声色,只作寻常的关心状,主动问了声。
何元士料他昨夜也在婚仪上,直到宵禁都未走,应当与宾客们一同留下了,又知道今早公主派人去闹了一趟,也不隐瞒,略一思忖,便将横竖瞒不住的事都一一说了。
裴济越听双眉便蹙得越紧,忍不住开口:“大监是说,贵妃走后,陛下便将钟四娘留在了宫中,还封了英国夫人?”
这是什么道理?怎么他每一回离开回来,都觉陛下的行径便比从前更匪夷所思,难以揣测了呢?
何元士叹息一声,连连点头:“是啊!咱也不敢妄自揣测圣人心意,陛下说什么,只敢照做,兴许,是贵妃同陛下说了什么吧。”
不一会儿,二人便进了延英殿。
李景烨正坐在案前怔怔出神,面颊上浮着一抹极淡的红润,听见脚步声,才发现裴济已来了,正躬身行礼。
他坐直身子扯出个笑来,命人搬了榻来,示意其坐下,道:“昨夜才熬了一夜,你今日一早便又来了,怎也不留在府中多休息一日?免得让姑母担心。”
裴济压下心底纷乱的思绪,面上仍是一贯的沉稳冷然,拱手道:“份内之职,臣一刻不敢耽误。况且,昨夜陛下也去了婚仪,今日仍照常朝会,臣已缺了朝会,自不敢再懈怠。”
李景烨笑了笑,没再说话。
裴济照例将此番往蒲州的事宜一一道出,与先前所呈上的奏折并无二致,唯有最后,提了提陈应绍私下与那位来路不明的人会面之事情。
“陛下,此事虽小,然臣以为不可掉以轻心。铸铁牛一事几乎牵涉全国铁矿,若有人从中牟利,其损失定然不容小觑。”
他一番讲述兼陈词,说得十分诚恳,可李景烨却坐在座上出神,也不知是否将他的话听进去,只淡淡点头,吩咐道:“此事便交给你全权处理吧,朕一向最信任你。”
这样的态度令裴济不由蹙眉,正要开口再解释一番,却见他忽将案上堆叠的奏疏往前一推,整个人向后靠去,轻声问:“子晦,你觉得朕先前做的事,是否都错了?”
裴济端坐在榻上的身躯忽而一滞,随即不动声色地抬头,打量一眼皇帝的神情。
虽未说到底是哪些事,可他有直觉,陛下一定是在暗示与丽质有关的事。
他悄悄咬了咬牙关,垂下头去,斟酌词句,道:“臣不知陛下所说何事,然臣幼时,曾听陛下说过‘亡羊补牢,未为晚也’的故事,若陛下当真以为自己错了,即刻修补,也是无妨的。为君者如此,臣等只会以为我主英明,堪千古称颂。”
这既是安慰,也是某种暗示。
战国时,楚襄王荒淫怠政,将忠直进谏的臣子庄辛逐出楚国。后逢强秦来犯,逼近都城郢,楚王后悔不迭,忙又命人将庄辛迎回国来。
庄辛心中甚慰,为鼓励楚王励精图治,重振旗鼓,遂道:“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亡羊则补牢,未为迟也。”
裴济几乎就要说,若陛下幡然悔悟,此时愿放贵妃离开,哪怕是遣入宫外的观中去清修,也比眼下好。
待日后风波过去,再将她放归民间,也并非不可能。
李景烨也像是想起自己年少时,与尚不过六岁的裴济说起太傅新教的《战国策》时的情形。
那时,六岁的裴三郎体弱多病,每隔一段时日便要请御医来诊治,捧着药罐子许久,可听了这个故事,却一本正经地望着已十三岁的表兄,郑重其事道:“父亲与母亲教导三郎,要做忠直之人。将来不论太子如何,三郎都愿做太子的庄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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