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于她的权利,不该被别人随意剥夺。
她无声侧目,望着身边熟睡的男人,渐渐觉得这座皇宫里,像有一张无形的金网,正悄无声息地不断收紧,将她束缚在其中,而这个男人和他身后强势的皇权,就像一道沉重的枷锁,扣在她的脖颈与手腕上,让她动弹不得。
她需要一把利刃,替她劈开身上的枷锁,划破收紧的金网,助她挣脱这一切。
而这把利刃,她想她已经找到了。
是裴济。
从先前的梦境里,她已然知晓他不偏不倚,是非曲直辨得分明,与李家这一对兄弟截然不同。
这一点,从他后来的作为中可见一斑。
那时的他,即便早就对李景烨的许多所作所为颇不赞同,却仍在危机时刻带着两万羽林卫军护其左后。
后来,他身为河东节度使,调来了麾下的十万河东军。
他明明已有了取代天子与睿王抗衡的实力,却仍选择站在李景烨一边。
诚然丽质不认为他这般维护所谓的正统皇权是对的,可在这个时代,忠君才是天下第一大义。
更难得的是,敌军营中,面对万人唾骂的亡国祸水,他也未曾落井下石,而是亲自将她护回扶风。
即便他也对那女子充满厌恶。
可见他是个心智坚韧,又曲直分明的人,一旦认定一件事,不论如何,都不会动摇。
这样的人,正是她需要的。
三年后的纷乱中,只要得他一点恻隐之心,她便能有机会借他的力量逃离这一切。
只是,他与其他男人不同,便是这一点恻隐之心,也需她费尽心机。
几番试探,她已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心底已隐隐擦起一簇火苗。
可是还不够。
黑暗里,她悄悄掐紧指尖。
她始终相信,没有人是毫无破绽,无法突破的,从望仙观搬离之前,她还得再做些什么。
……
已是后半夜,静舍之中一片沉寂。
裴济自梦中惊醒,从床榻上猛然坐起,浑身是汗,不住地喘气。
锦被之下有一片濡湿,提醒着他方才的旖梦。
他今年已过十九,明年便能及冠,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夜里如此不足为奇。
可从前的梦里,那些女子都只是个模糊的意象,无名无姓,连面容也看不真切,今日,却变成了望仙观里那个祸水!
他记得清楚,梦里的她站在太液池边纱帘翻飞的凉亭中,衣衫轻薄,红唇炽烈,一只宛若碧玉的纤手懒懒伸出,将斜插在鬓角的一枝带露海棠取下,一片一片将花瓣扯下。
她将散落的花瓣捧在手心里,红唇中轻轻吐气。
花瓣霎时翻飞着扬起,冲他扑面而来,带来一阵幽幽香气……
炎热的夏夜,裴济心头一片凛冽。
他微微闭目,盘腿而坐,欲默诵几句道经以平复心绪。
可尚未静心,脑中便闪过“莲真”二字,是那女子的道号。
冰清玉洁的两个字,忽然烧起他一片心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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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酒
丽质饮了近半月的药。
直到月末,她因为月事而疼得浑身发颤,冷汗涔涔,由司药司的女官来诊脉后,方道不必再饮。
李景烨像是心中有愧,一连多日,未曾踏足后宫,每日傍晚理完一日政事,便往望仙观中来。
他似乎已不再忌讳人言,十多日里,留宿观中的日子已过半数。
因有他在,丽质已许久未能靠近裴济。心中正有些不耐时,终于等来了七夕。
大魏风气开放,对女人的束缚也少些,七夕这样属于女子的节日,自然官民同庆。
照惯例,麟德殿中会设宴,宫中妃嫔邀皇帝同往,宴乐达旦。
而宫人们,若留在各宫和麟德殿中服侍,能得额外赏钱,若不必当值,则掖庭宫中也另设欢宴,可结伴一同赴宴。
早几日,丽质便常听到教坊排演的乐舞声,想来嫔妃们多日未能见到皇帝,已有些心急了。
这样的日子,李景烨实在不能再留宿望仙观。
他特意午后便过来,与丽质一同用了些点心,到傍晚时才往麟德殿去。
离去前,丽质如往常一样送他至道观门外。
他站在步辇旁,捧着她的手,眼中有几分怜惜:“丽娘,再等两日,朕便能让你离开这里,明年的七夕,你定能坐在朕的身边。”
暮色之下,丽质妩媚的面容有几分模糊。
她握了握他的手,退到道边,柔声笑道:“妾等着那一日。”
步辇被内侍们抬起,沿着半山坡道往西面渐渐远去。大明宫的另一侧,千百盏灯已经点燃,各宫嫔妃与教坊伶人都等着皇帝的到来。
丽质立在坡上看了一会儿,直到皇帝的步辇从视线中消失,方转身回屋。
院中静悄悄的,新送来服侍的宫人已被她放去参加掖庭宫的欢宴,余下的只有春月一人,和东厢中深居简出的几个女冠。
屋中已被重新收拾过,丝毫未留下李景烨的半点痕迹,春月见她回来,便将已熏好的衣衫和挑好的钗环取出。
丽质坐在将衣衫换上,坐在铜镜前一面梳妆,一面听春月说话。
“小娘子,奴婢这两天已去看过了,凉亭附近的侍卫们,约每两至三刻经过一次,内侍们少些,往来不定,不过今日七夕,各宫的人不在麟德殿,便在掖庭宫,几乎不会经过那处。”
丽质“唔”了声,对着铜镜描完眉后,又仔细贴上花钿,问:“酒呢?可都送去了?”
春月点头,面颊上的小小胎记也跟着晃了晃:“都照小娘子的吩咐,撒了海棠花瓣,半个时辰前便送到各处去了。”
丽质将手中镊子放回妆奁,又捻了些胭脂抹在唇间,闻言勾唇笑了笑。
铜镜中映出她完美无瑕的面庞,妆容之下,比平日更妩媚妖艳,勾得人心神俱颤。
……
酉时三刻,裴济照例自崇明门附近开始一路往各处巡查。
羽林卫中有规矩,每夜需有一位郎将以上职衔者在宫门处驻地中值宿,裴济亦不例外,逢七留守,一月三次,从无例外。
今日七夕,又恰逢七,正是他留下值守的日子。
因宫中欢宴,四处挂了彩灯,还有不少暗怀心思的宫人悄悄在树梢上、彩灯下挂了丝带、纸笺等,盼着有年轻未娶的侍卫能将其摘下,好成就一段姻缘。
羽林卫中的将士们多年轻气盛,面对这样的盛景,难免有几分意动,值守的时候,自然也有些涣散。
裴济御下称不上严苛,却绝不容怠慢,一路巡查下来已整顿了好几处,平日里本就有几分凉薄的俊颜愈发沉了。
一直行到望仙观附近,他的脸色已经彻底冷了下来。
这附近山脚下,本没有设值守处,那日睿王悄悄潜入观中后,他才借着太液池边夜里人烟稀少的缘由,在望仙观的山脚下多设了一处。
今日这处留守的四人,不但未如往日一般肃立着等他前来,反而坐在道边树下的石凳上饮酒!
他双手背后,蹙眉走近,冷冷问:“这是怎么回事?”
那几人本都面向西面而坐,一面端着陶碗饮酒谈天,一面听着麟德殿传来的忽隐忽现的乐声,正觉惬意,一听他声音,松懈的心神下意识便紧绷起来,齐刷刷起身,立得笔直,冲他行礼:“大将军!”
幸好还没望了军纪。
裴济冷眼扫过这四人:“当值期间,私下饮酒,依军纪如何处置?”
那四人心中紧张,却不敢动弹,只直挺挺立着道:“禀大将军,应当众鞭挞,并处降职!”
裴济点头,眼神自石桌上那两坛酒上掠过,鼻尖竟莫名飘过一缕极淡的海棠幽香。
他眉头蹙得更紧,背在身后的左手也不由用力摩挲了一下指腹,只道自己今日状态不佳,竟有些糊涂了。
“今日何故?”
他自任大将军后,羽林卫中一下纪律严明,无人敢随意越界,今日如此,当有些缘故。
果然,其中一人解释:“禀大将军,酒是莲真娘子命人送来的,观中服侍的宫人内侍们也都有,说是七夕佳节,与众人同乐,娘子已请示过陛下,陛下也允了。”
又是那祸水。
裴济心底划过一阵复杂滋味,肃着脸道:“既是陛下应允,今日便不算犯军纪,只是莫要太过松懈才好。”
那四人见他发话,大大松了口气,连连应下。
其中一个捧起酒坛,递到他眼前,小心问:“大将军辛苦,今夜值守宫中,是否也要饮两口提提神?”
坛子一靠近,其中夹杂着海棠香的酒意便扑面而来,令他不禁抿紧唇角。
另一人饮了酒,胆子比平时大了些,笑道:“娘子有心,体谅咱们不得去参加宴饮,便赠了这花酒来。”
裴济微不可查地皱眉,垂眸望着那半大不大的坛子。
酒不多,四人分了也醉不了。
只是其中加了些花瓣泡着,可不就成了“花酒”?
那女子实在矫情得很。
别的妃嫔们赏赐馈赠,为了避嫌,也从不会涉及这些侍卫们。
偏她不一样,不但要赠酒,还非要多加那海棠花瓣,让这一坛寻常的杜康酒都莫名多了几分别样的艳色。
他脑中忽而闪过她衣衫上的幽香和那晚的绮梦,不由喉结滚动,隐隐生出口干舌燥之感。
他勉力别开视线,摇头道:“罢了,你们自饮吧,我再去别处。”
说罢,也不待其答话,便转身大步离开。
绕过望仙观这座山坡,便靠近太液池边的一片开阔之地。
麟德殿居西面高地,此时正灯火辉煌,乐声不断,传至太液池边,却愈显此处空旷,杳无人迹。
裴济自方才离开后,心中便总有几分莫名的烦躁,一路皱着眉,失了方向一般行得极快,直到眼前一片粼粼波光之上出现一座熟悉的凉亭,才惊觉自己又行到了这处。
自那日在亭中遇到那祸水后,他每回巡查,都会刻意绕开,生怕再遇上她。
可不知是否是他多心,自那日后,他绕行前都会不自觉远远望一眼亭中,却再也没见过她的人影。
今日他无意间走近,正暗自懊恼,欲转身离开,视线却忽然被眼前的情形牢牢勾住。
凉亭四围的纱帘已被放下,正在水畔清风吹拂间飘摇。
亭中灯烛映照出一道纤细婀娜的影子,投在翻飞的纱帘上,飘荡之间,未见真容,便已摇曳生姿。
亭中女子似有所觉,竟是转过身来,伸出一手,撩开半边纱帘,立在亭边,冲他望来。
明亮的烛光照出她一张妩媚而风情的动人面庞,正是那祸水一样的女子。
裴济立在原地,垂在身侧的双手悄悄握紧。
视线里,那女子杏眼含情,炽焰般的唇边扬起一朵艳如春日海棠的笑容。
“今日四处宴乐,唯妾一人在此,将军可要来饮一杯?”
远处丝竹靡靡,忽高忽低,衬得她连声音都妩媚动人。
裴济视线从她翩跹拂动的广袖与裙摆间扫过,忽而又嗅到了幽香。
他浑身紧绷,默了片刻,提步迈上凉亭石阶。
作者有话要说: 小裴将军喝花酒去!
☆、乐舞
太液池边,夜色晴好。
麟德殿中恢弘磅礴的乐声越过高高的坡地,一路传至太液池畔。
宽敞的凉亭中,裴济正襟危坐,面无表情地望着眼前的妩媚女子,手边石桌上的一壶海棠花酒动也未动。
只见她立在正中空地处,随着乐曲声,伸出一只纤细的胳膊,将插在发间的一支玉簪缓缓取下。
原本绾做慵懒坠马髻的乌发霎时倾泻如瀑布,在半空中荡出一道流畅的弧度,最后洋洋洒洒披落到肩背之上,在烛光下泛出比锦缎还鲜亮的柔软光泽。
玉簪细长,被她手中轻捻着递到烈焰般的红唇边,两片红唇轻启,若隐若现的洁白贝齿将那根细长玉簪叼住。
白玉与红唇,仿佛寒冰与烈焰,冲突着交织在一起。
裴济面无表情地望着,岿然不动,看来不为所动,石桌之下,搁在膝头的双手却悄悄攥紧了。
他目光无声自那一支横亘在女子红唇间的白玉簪上轻抚而过,喉结不由上下滚动。
那是支海棠玉簪。
他的鼻尖仿佛又嗅到了幽香,引得心中一阵躁动不安。
麟德殿的乐声几度变换,终于换成一曲带着西域风情的丝竹管乐。
丽质迎风而立,一双含春杏眼直勾勾望进他的眼眸中,红唇边笑容明艳,竟是随着乐曲甩动广袖,扭转腰肢,踏着鼓点翩然起舞。
胡乐奔放激昂,恰如她的舞步,轻快跃动,炽烈明艳。
旋转之间,她一身金红相接的留仙裙裙裾飞扬,宛若一朵烈火中盛放的瑰丽花朵,艳煞众生。
裴济有一瞬恍惚。
七夕佳节,数百丈外的麟德殿,数百教坊伶人正给皇帝与嫔妃们献上盛大歌舞。
而这座孤零零的凉亭里,他却独自欣赏着那祸水一般的女子一支惊艳独舞。
远处飘来的西域乐曲渐至尾声,明快激荡的曲调也转为轻缓悠长。
丽质的舞步也随之放缓,翻飞的衣摆慢慢落下,裹住纤软如柳枝的婀娜身段。
她一双杏眼始终带着不容忽视的烈焰,直勾勾望着裴济,此刻脚步也随着止息的乐曲,一步一步向着他的方向靠近,终在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时,贴近他的身畔,如一只归巢倦鸟一般,软软伏下身去。
两具身体隔着轻薄布料摩挲着,带起一簇如火的热度。
激烈的舞动过后,丽质歪坐在裴济脚边,咬着玉簪的口中不住喘息着,带出一阵幽香的气息,自他身畔萦绕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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