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样说,大长公主也不好阻拦,只能摇着头道:“罢了罢了,依我看,你如今已在兵部任职,羽林卫的事早晚该交给别人接手才好,总两头跑也不好。”
裴济抿着唇没说话,倒是一旁那位夫人宽慰大长公主:“都道能者多劳,羽林卫大将军可并非什么人都当得的,谁教小裴将军年少有为,又最得陛下信赖,自然得多操心些。”
大长公主听了这话,禁不住笑得有些自豪,当即不再说什么,大方挥手道:“好了,三郎,快去吧,好好办事。”
裴济点头起身,匆匆穿过人群,循着方才丽质离开的方向,快步顺着山道下行。
他已有一个多月未私下同丽质见过了,这一个多月里,他每日忙碌不已,脑中的一根弦一点也不敢松动,唯有夜深人静时,才能悄悄摸摸那根海棠玉簪解一解相思。
这种感觉,比相隔千里不能见面时更难受些——她明明就在不远处,他却一步也不能靠近,连看也不能多看一眼。
他好像变得越来越贪心了。
好容易到今天能在人群中远远看她一眼,实在有些想念得紧。尤其方才见她离开时似乎情绪有些低落,更令他想亲自去看一看。
一路行到坡道尽头,他停下脚步。
若继续向东,便是往太液池边去,若往南,则是去承欢殿的方向。
他略一迟疑,便径直往太液池边行去。
太液池边的宫道上亦是灯火通明,可与麟德殿中的喧闹相比,却显得格外寂静。他没走出多远,果然就在凉亭中寻到了熟悉的身影。
朴素的藕色衣裙,在灯与月的映照下纤纤袅袅,他慢慢想起去岁她在凉亭中故意引诱他时的模样,心中不由有些热,正要走近,却忽然发现凉亭外,已有一个人先他一步走了进去,同她说起话来。
是何元士。
他脚步一顿,当即感到一阵凉意袭来,在道边站了站,才悄悄隐到灯后的树影间。
……
凉亭中,丽质本借着水边清风驱散方才饮酒后的昏沉。
才觉清明了不少,便听春月提醒:“小娘子,何大监来了。”
她忍住要蹙眉的冲动,换上平静的微笑回过身去,冲才走入亭中的何元士道:“何大监怎未留在陛下身边?可是陛下有话要吩咐?”
何元士笑得一如往常,态度满是谦恭:“老奴奉陛下之命,请贵妃在此稍等片刻,陛下许久未见贵妃,有些话要同贵妃说。”
话音落下,丽质便瞥见亭外一个小内侍匆匆离开,循着来路往回去,大约是要去告诉李景烨。
“我知道了,劳烦何大监。”她微笑着冲何元士颔首。
何元士话带到了,便自觉躬身,退出凉亭外守着。
丽质转身面向太液池,坐到石凳上,脸上的微笑慢慢消失,心中则飞快地思忖着李景烨的意图。
他已有整整四个月未曾到过承欢殿,也未曾召她过去,平日命人分送东西,也多是让内侍过来,今日突然要见她,到底是为了何事?
想起方才他望过来的眼神,她忍不住有些担心,难道是她与裴济的事被他发现了端倪?
可不过转瞬,她便否定了这个猜测。
她与裴济已有一个月未见,这一个月里自不会留下把柄,李景烨若早知道了,绝不会隐忍不发到现在。
想到这儿,她才暂时松了口气,恢复镇定。
此处离麟德殿虽不远,可李景烨大约是被众人绊住脱不开身,过了许久才乘着步辇匆匆过来。
丽质整了整衣裙,自石凳上起身,三两步走下台阶,垂首躬身行礼:“陛下——”
话未说完,李景烨已从步辇上下来,行到近前,顺势扶住她的双臂令她起身。
“丽娘。”他低低唤了她一声,没有松手,反将她又拉近些,借着灯与月交映的光辉,细细端详。
她垂着头,他便伸手轻轻抬起她的下巴。
丽质忍住直接闪躲的冲动,盈盈的杏眼望着他,轻声问:“方才何大监说陛下有话要同妾说,不知是什么事?”
这样近距离地看,她才发现李景烨的面庞的底色除了一贯的苍白外,竟还有几分灰败。
他眼神微微闪烁,捏着她下巴的手指忍不住摸索两下:“丽娘,你回到朕的身边来,好不好?”
丽质闻言掐紧指尖,慢慢扭开脸,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努力克制着平静道:“陛下这是说的什么话?”
“丽娘,朕已想了很久。”李景烨从身后将她搂紧在怀里,垂下头去亲吻她的鬓发,喟叹道,“朕自知愧对于你,本想让你如愿,从此清净地在宫中度日,不必为凡俗之事烦扰,可朕近来才知,朕实在做不到。宫中女人虽多,却都不是你。没你在身边,朕的心里便始终觉得空了一片,不知该如何填满。”
丽质闭上眼没说话,竭尽所能地忍下推开他的冲动。
“从前的事,是朕错了。朕没有护好你,让你平白受了许多委屈。你放心,往后不会了,朕会护着你,宠着你,不让你受委屈。丽娘,你回到朕身边来,咱们还同从前异样,好不好?”
丽质仍是闭着眼,忍耐着他落在她脖颈处的灼烫亲吻,问:“妾不能生养,陛下忘了吗?”
李景烨身躯一僵,随即将她搂得更紧,语气中也带了一丝难言的愧疚与痛苦。
“是朕的错,都怪朕。”他的下巴摸索着她的耳鬓,苦笑一声,“朕分明舍不得,却狠下心让你喝了那些虎狼药。如今宫中迟迟无人怀孕,大约是上天对朕的惩罚吧。”
他稍松开双臂,将她的身子转过来,与她额头相抵。
“朕让女官来替你诊治,不论用多少珍贵的药材都好。你还年轻,总会好的,朕会耐心地等着。”
熟悉的妩媚脸庞近在咫尺,将他心底的那块空缺一点点填满。
他双手则握着她的腰身贴近自己,含糊道:“旁人再好,都及不上你的万一,朕只想同你在一起……”
说罢,便凑近去含住她的唇瓣,密密亲吻。
不远处,裴济掩在黑暗的树影间,默默注视着凉亭边的情景,只觉浑身上下都翻涌着一股热血,恨不能立刻冲出去,将丽质从皇帝怀中拉开。
他一手握拳,用力摁在树干上。
粗糙的树皮深深嵌入他手上的皮肤,带来一阵疼痛,这才令他勉强保持理智,没有冲动行事。
可眼看着那两道身影仍贴在一起,迟迟没有分开,他只觉手上的痛感越来越微弱。
就在他几乎抵挡不住理智的崩塌,想要不管不顾地冲出去时,目光忽然瞥见不远处麟德殿所在的山坡上。
坡上有七八个人影匆匆行过,远远的看不真切面容,只能靠着衣物辨别出来他们的身份,是左右金吾卫的人。
左右金吾卫负责长安一带的巡查警戒,每日夜晚宵禁、坊市门的开闭、百姓间的治安等都由其负责,这时候匆匆进宫,恐怕是宫外出了什么事。
应该很快就会有人过来将陛下叫走了,他只要再等等,再等等就好。
……
许久未与李景烨如此亲密,丽质只觉一阵陌生,背后更是不自觉地起了一层细小的颗粒,浑身上下都充满抗拒。
人总是贪心的。从前不得不与他周旋、接受他的亲近时,她尚能不断说服自己,慢慢习惯,可一旦摆脱了他,享受过自在的滋味,再要她回到过去的境况,便再也没法说服自己了。
趁他意乱神迷之际,她忽然将他推开,转身走到池边,冷声道:“陛下为了诞育子嗣才召了那些小娘子们入宫,如今却不过数月,便已厌倦。原来陛下对妾的心意,要用旁人的寂寞与伤心来换。”
她这话几乎就是在指责他待宫中的女人太过冷漠,令人寒心。
李景烨面色僵了一瞬,随即放柔声,道:“丽娘,朕知道你心善。你放心,只要她们未犯错,朕不会亏待她们。”
丽质禁不住冷笑一声。
她知道,他此话并非虚言,若不触碰他的禁忌,他待后宫女人一向宽容,从不会在物质上有所苛待。
可那又如何?她们没犯错,何故要因他的一时兴起,便从此被圈养在这座宫城中?譬如她,就半点也不想被拘束在此。
“陛下错了。”她冷冷凝视着他,“妾一点也不心善。”
“丽娘,你怎么了?”李景烨蹙眉望着她,直觉有些异样,才想伸手去拉她,对上她冷淡无波的面庞,又停下了动作。
“陛下一点也不了解妾,妾一点也不心善。妾冷漠自私,感情淡漠,最擅矫饰,从前不过是陛下一厢情愿,以为妾是个温柔良善的人——宫中的嫔妃,哪个不是温顺可人,懂得分寸的?”她目光犀利,毫不退缩,“陛下扪心自问,当真喜欢的是妾这个人吗?”
“朕——”李景烨起初又惊又怒,可听她如此直白地发问,却忽然感到困惑起来,一时竟答不出话。
丽质冷笑一声:“陛下喜欢的,不过是妾这副皮囊罢了。这样的情意,妾不需要。”
堂堂天子从未这样被人当面拒绝过。他这回当真有些怒了,才想斥责,却听不远处两个内侍急匆匆跑进,呼道:“陛下,方才金吾卫的人入宫来禀——舞阳公主趁今夜,召集十余朝臣密谋,欲拥立睿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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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嫉妒
亭边还能听到麟德殿中悠扬的丝竹声, 宫中欢庆喜乐的气氛也半点没变。
唯有李景烨僵立在原地,不敢相信似的伸手指着那内侍问:“你方才说什么?”
那内侍一路跑来,已气喘吁吁, 浑身是汗,闻言也不敢擦汗, 只得扑倒在地, 将方才的话又重复一遍, 末了,补了一句:“是左金吾卫萧将军带人发现的,眼下萧将军应当就要入宫来见陛下了。”
李景烨双目失神, 静了一瞬, 才回过神来,竟是脚下一软,整个人朝后栽去, 幸好一手撑住凉亭边的圆柱,才勉强稳住身形。
他感到心口像被一块巨石压着, 隐隐作痛又透不过气来, 只能伸出另一只手不停地按揉。
何元士慌忙带着两个内侍走近,一左一右将他搀扶起来, 往步辇旁去。
李景烨被动地走了两步,临上步辇前, 像忽然想起了什么,重新转头朝一旁的丽质看过去。
她一动不动地站着, 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
不知怎的, 也许是因为突然遭到了更大的冲击,方才听她直白的拒绝后升腾起来的怒意竟一下消失了大半。
他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同她说话, 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最后只好重重吐出一口浊气,挥手下令往麟德殿赶去。
凉亭附近又骤然空了下来。
丽质呆立在原地,吹了许久凉风,直到确定他们的身影已消失在坡道处,才终于松懈下来。
她僵直的身躯晃了晃,慢慢伸手去扶住一旁的栏杆,在心里仔细梳理方才的事。
她大约已习惯了远离他的日子,只那一点靠近,就让她有种回到当初才入宫时,日日想逃避的错觉。
到底有些冲动了,余光一瞥见远处疾行的金吾卫的人,就忍不住开口将他推远,若那些人根本不是来找李景烨的,她恐怕今夜要难脱身了。
幸好,她赌赢了。
方才那内侍口中的“萧将军”说的,应当就是萧龄甫之子萧冲,他自去岁从吐蕃归来后便一直任着左金吾卫将军一职。
今日千秋节,萧冲却未入宫来赴宫宴,而是亲自带着人在宫外巡查,牵出李令月私下结党,意图拥立睿王,让她不得不怀疑他别有用心。
毕竟萧龄甫在朝中沉浮二十余年,当年被贬谪后,仍能凭着一身揣摩人心的本事,得到还是太子的李景烨的赏识,十分不简单。即便是从小教导、侍奉李景烨的杜衡、裴琰等人,也远及不上他。
或者说,杜衡等人自恃出身名门,为人自有一番傲骨,不屑如萧龄甫一般卑躬屈膝地讨好君主。
没人比萧龄甫更清楚,如何激怒这位年轻的皇帝。
他想要什么?
丽质蹙眉思忖片刻,一下便明白了,他是淑妃的父亲,也是皇长子的外祖,瞄准的应当是太子之位。
她虽不清楚朝中的动向,宫中其他妃嫔们却大多出自名门,自然对这些知道的不少,近来春月与青栀出承欢殿走动,也有意打听了些回来。
议储之事已迫在眉睫,萧龄甫却闭口不提皇长子,反倒是其他人,竟将睿王提至台面。
他自然要让众人都打消这个念头,没有什么比在诞辰当日,当着无数人的面,听说亲妹妹正私下联络朝臣,欲望拥立亲弟弟更让李景烨勃然大怒的事了。
丽质揉了揉额角,轻轻舒一口气,冲一旁紧张万分的春月摆摆手示意没事:“出了这样大的事,麟德殿里恐怕也乱了,咱们赶紧回去吧,一会儿人多。”
春月咬着唇点头,赶紧跟着她沿池畔灯火通明的长长宫道往回走。
二人一路沉默,不约而同都走得有些快。
然而途经清晖阁附近一片茂盛的草木时,却忽然有一只手从黑暗中伸出,紧紧攥住丽质的手腕,将她一把扯进灯后被树影遮蔽的阴暗中。
春月吓了一跳,忍不住极短地惊呼一声,随即赶紧捂住嘴。
她看得不真切,只隐隐觉得躲在树丛间的那道挺拔宽厚的身影有些熟悉,似乎是小裴将军!
“小娘子?”她左右看了看,又走近一步,压低声唤。
树丛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随即是丽质有些压抑轻颤的声音:“你先走,到前面看着,小心些。”
春月这下才确定那人应当就是裴将军,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忙走远两步躲起来,警惕地看着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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