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来系岛时,他有过的每一个念头,她都还记着。
那样危险,不择手段,令她忧心。
“我知道你要报仇,必须报仇。可是二少爷,你不能为了报仇就把自己变得像大少爷那样。”
“够了!”他不会变成霍钟,绝对不会。
两人于是再次僵着,但凡扯到霍家的事,他们永远有分歧。更别提许还琼,闻人椿连这个名字都很久没有提起。
第35章 商队
快到桑宅的时候, 霍钰大抵是为了生意,才不得不低头:“你准备一直板着脸吗?待会儿小苏见到了,又要数落我这个师父了。”
“二少爷放心, 我不会的。”她只会在他跟前生闷气,从来没有一次不是站在他一边, 不是吗?
闻人椿越想越觉得自己窝囊。兴许是在系岛太久了,陈大娘、苏稚, 还有好多姑娘同她讲了新鲜的玩意儿, 她有些不乐意被霍钰揉圆搓扁地过一生。
甚至——
“又在想什么?”比起争执, 霍钰更恨她看不见他, 他撑了撑拐杖,往她身边挪近了两分, “口口声声叫我二少爷,却将我视为无物。”
闻人椿不说话,故意挪远两分。
“哄不好了是吧。”
“小椿不用二少爷哄。”
她正等着他的下一句, 却听霍钰嗤地一声笑出来, “你看你这样子, 像极了怨妇!”
还不是你。
闻人椿瞪不过霍钰, 就朝着无辜窗户愤愤地白了一眼。
“小椿。”他有时觉得闻人椿很乖, 有时又觉得她很刺, “相信我,我走的每一步, 不仅仅是为了我自己。”
“我知道,二少爷是为了二娘、为了还琼姑娘。”她承认自己在强行歪曲事实,把那一分的事情硬要讲到十分满。
她要让自己与霍钰隔出一段分寸。再这样放任下去,她好怕有一天自己会放下礼义廉耻,做出投怀送抱的下流事。
不能这样偏向虎山行。
前头车夫适时地说“到了”, 闻人椿想也不想,立马跳下车。
霍钰望着她飞奔而去的背影,脸色随着天际晦暗下来。
“同你男人吵架了?”瞧见闻人椿没有扶着那个瘸腿少爷,苏稚觉出不对劲。她着急地,还带了一丝兴奋地问询起来。
闻人椿同她厮混得已经很熟了,反问道:“是不是桑武士不同你吵架,你就盼着别人吵?”
苏稚被踩到痛处,顺着大喊“无聊透顶”。
“什么事儿都顺着我心意,没意思极了。”她身在福中不知福,每每抱怨此事,闻人椿都是一副毫不遮掩的嫌弃脸。
“等哪天桑武士不顺你心意了,我看你也不会觉得有意思。说不定要把整个系岛都震一震!”
“别在我娃娃面前胡说。”苏稚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她月份还小,肚子微微凸起,像是吃多了。
闻人椿也蹲下半个身子摸了摸,满脸爱意。
“我这两天在缝一双娃娃鞋,等缝好了,我再给你拿来。”
“别啊,你都做了好多衣服鞋子了。加上我娘、我姨、我姑婆们做的,怕是穿都穿不完了。”
“反正我也没旁的事,做这些事,图个开心!”她的目光一直留在苏稚的肚子上,好像那里已经有了一个成型的娃娃,圆圆眼睛嘟嘟眼。
苏稚觉得闻人椿身上的母爱光辉比自己还要亮眼,打趣道:“你这样喜欢孩子,赶紧自己生一个啊。到时孩子们一起长大,还能做伴呢。”
闻人椿想都不敢想,努着嘴唇回了一句:“我自己的日子都没过明白呢。”
“不是挺明白的嘛。如今谁不知道你是霍师父未过门的妻。”
闻人椿摇了摇头:“总是要回明州的,那儿有很多事情,也有很多规矩。”
“那你们先在这儿把孩子生了,等回了明州再结亲呗。”系岛不是掐着规矩过日子的,因而苏稚总把事情想得很简单。
“不行。”霍钰一进前厅,就听见苏稚又在怂恿闻人椿。他立马拦住苏稚的下文,唯恐闻人椿听多了歪门邪说,又要同他置气冷脸。
“没名没分生下的孩子,会让小椿同它一起被说闲话。”说着,他牵起了闻人椿的一只手,指尖摩挲她手背。
闻人椿已经习惯了,不再像起初那几回,会脸红心跳地当真。
她足够配合,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只有苏稚还不服气:“我看霍师父就是怕自己被说闲话。”要不是桑武士来得及时,又有公务要与众人商讨,苏稚一时半会儿还停不下数落的话。
他们很快落进了霍钰的如意算盘。
得知货物能比从前卖高两成价格,桑武士已是心满意足,他不知道系岛的寻常物件能在大宋的土地上得多少喜爱。也许他知道,但他不在乎。
苏稚也是个不管事的,桑武士偶有问她意见,她都说好。
财、权、地位,霍钰想要的一切在系岛永远显得可笑且无足轻重。
一顿饭吃下来,闻人椿更加闷闷不乐了。
直到霍钰说他要组建一支系岛的商队,同船去趟临安城的时候,闻人椿的脸上才闪现出一片生动的惊讶。
他从来没有提起过。
这话同样在桑武士的意料之外,他搁了筷子,沉着声问为何。
“就之前同您讲过的药材,我以为还是要亲自跑一趟。毕竟奇货可居,价格难定。”
“系岛不在乎这些。”
“那系岛的子子孙孙也不在乎吗?未雨绸缪,方能求得更加安泰繁荣,否则和平日子,您又作何要起早贪黑地练兵。桑武士,商贸之争何尝不是另一个战场。”
“……”
“待您和小苏的孩子出生,他若是想去周游他地,却发现出入困难,货币不通,甚至外头世界比这儿繁华千万倍。他要作何感想?”
“你闭嘴!”
“固步自封,以为世外桃源,迟早落后被打!”
“霍钰,不要再说了。”闻人椿不知霍钰今日是怎么了,平时都是谦卑着逢迎着,做一个谋士,今日竟自己挑了枪。
那头桑武士心中也发毛,不顾苏稚拉扯的手,放了话:“霍钰你不必激我!你就是想拿我系岛当踏板,大肆敛财东山再起!”
“桑藤见,我敬你是有谋的武士才同你讲这些。若不是顾着小椿和小苏的情谊,感恩你们搭救之恩,我大可自己回明州。管你系岛被人削去多少财富!”
两个男人都像点了引线一般砰砰砰地吼着,苏稚和闻人椿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只能无用地劝着架。最后竟是靠苏稚谎称肚子痛才消了这一夜的炮火。
回去的路上,车夫走了另一条路,本是想趁天黑走个捷径,却发现这条路颠簸得厉害。闻人椿怕霍钰的腿撑不住,便主动靠了过去,让他将大半个身子的力量都放到自己身上。
“不躲着我了。”他顺着靠上去,语气示弱,似是不准备将脾气转到她身上。
“小椿不敢。”闻人椿也没带情绪,平平淡淡地叙述了一句。
“害怕?”他本来是想逗她的,结果腿疾发作厉害,连声音都在隐隐作痛。这条废腿,他看了一眼,尝试伸直、屈起,可怎么动都是酸胀不爽。闻人椿没有问他,只是与他眼神擦过,就将他的右腿搬到了自己的大腿上。她的手攥成一个圈,并成三个点,对着他膝盖上的三个穴位慢慢揉起来。
她在这种时候特别识趣、温柔。
连耳边蛙鸣都因她显得清脆可爱。
“你是故意的,对不对。”一切安静下来,闻人椿好像想明白了刚才的事情。
霍钰眸光一亮,笑了声:“难得聪明了一回。”
“二少爷,不要牺牲系岛人。”
又叫他“二少爷”,他越听这三个字越觉得阴阳怪气。
霍钰于是摁住了闻人椿的手。
“你还是不信我?”
“我只是怕你去了临安,一切又有变数。”
“霍钟?”
“我是说临安城里的人。”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霍钟、许还琼、许大人、文在津,还是死去的二娘?她怕的好像不是某个具体的人。
“所以你就是不信我。”他方才是假生气,此刻倒是真发怒。
闻人椿看着他紧绷的面孔,他恼怒的时候就是喜欢这样,收起所有弧度棱角,盯着人看,又像是盯着皮囊之下的什么东西。
她被逼退了眼神,垂下头。她信他不会想要害人,信他能东山再起,只是不信那片名利欲望纠缠的地方。那儿的人要得太多,要平步青云、要美人如云、要世道公平、还要贫民太平,人人日日夜夜钻营身边达官贵人,只消一朝登上黄金殿,便可打马回乡,吹半世得意风。
她怕霍钰身不由己。
尤其他还有家仇日夜萦于脑中。
闻人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没有不相信。”
“那你摆出这样的脸色。”
“届时海路颠簸,我担心你的腿会受不了。”
她没有说实话,霍钰当然知道。
“你是不是怕我不回来?”他捏着她的下巴,要她眼睛完完全全看向他,只能留下他,“小椿,说话!”
“你不会不回来的。”她挣扎着,还在闪躲,却给了霍钰一个足以放手的答复。可惜下一句却是——“等到万事俱备你才会彻底离开。”
“你真是,真是……”真是要把他气死。
霍钰此刻尤其希望闻人椿能更娇柔一些、体贴一些,绵绵细语、百般温存,最好能缠得他放下清醒。
可若是那样,他还会一眼相中她吗。
船队两日后便要走。
闻人椿囫囵吞枣似地给霍钰打包了好几袋包裹,好不容易整理妥当,又想起霍钰如今的身份,又一个个解开,将冗余的衣物书卷拿了出来。还有那些写写画画的玩意儿,哪像是小人物该有的消遣。
“你这是在做什么?”霍钰刚从桑武士那儿回来,一进屋便看见桌椅上铺得满满当当。
闻人椿手脚利索地继续收拾着,看都不看他一眼:“很快就好了。”哪有半点见了少爷该有的礼节。
霍钰叹了口气,他估摸着此次远行回来,闻人椿会与初见时懂事的模样相去甚远。
“好了!”大功告成,闻人椿拍了拍手,满身轻松。
不过霍钰看起来更轻松,一盏茶,一卷书,比风更静谧。
她突然想起苏稚说的话:“收拾行李?他们自己有手的呀。”罢了,人家是夫妻,他们是主仆,该!
“二少爷……”
这一叫就把霍钰的心都叫毛了:“又怎么了,闻人姑娘。”他放下书卷,也捏出一股造作的口气。
闻人椿小声地“呃”了一下,随后清了清嗓子,指着面前两袋包裹道:“行李我都理好了,你要不要瞧瞧还有什么要补的?”
“就这样吧。”
“那,时辰该是差不多了,我给你送去码头。”
怎么听起来有些激动雀跃呢。
还有这步伐,平时可没这么轻脱。
莫不是她真要听了苏稚的话,巴不得他走,好找个男人另起炉灶。
“你别忘了你的奴契在我手里。”
“奴契”两个字太重,闻人椿一下子就像绿叶被霜打过,两处肩膀沉沉地向下压。她不知道霍钰在此时提及“奴契”是何用意,幽幽地回了一声“知道的”,便兀自向前走去。
第36章 临安
在系岛, 出海远游是桩堪比婚嫁、直逼生死的大事。
往前数五十年,离开系岛的人仅用两只手便可数完。此次岛主应允桑武士、霍钰成立商队去往临安开拓贸易,也招来了一些保守百姓的非议。
故而称为商队, 除了霍钰以外,仅选派了三位壮士。
不过三位壮士招来的亲朋好友不少, 约有三四十位,在岸边围成一排又一排, 他们叮嘱着、探讨着, 有心思澎湃的大爷大娘甚至哭喊起来, 仿佛临安会有吃人的怪物随时将他们的孩儿扒皮拆骨。
霍钰同闻人椿形单影只地站在一旁, 显得极为单薄。原本苏稚是要来送行的,然而昨夜不知怎的吹了风, 一清早咳了几声,桑武士心疼得紧便不准她冒着受凉的风险再来岸边。他自己来是来了,同壮士们一阵鼓气后又回到不善言辞的本性, 耸着一张脸威武庄重。
闻人椿瞧着桑武士的不同面孔, 仍是忍不住感慨苏稚命好。
霍钰顺着她目光看去, 凉凉地捅了一句:“看什么这么入神。”他不自觉地击打着拐杖, 不满一触即发。与之相对的, 是一旁的夫妇, 正其乐融融、密不可分,妇人勾着自家相公的手指发着浑然天成的嗲劲:“你答应我, 要天天想着我,不准被外头的小花儿迷了眼。你要是敢负我,我就把你丢到海里喂鱼!”
闻人椿也听见了,可她没想多,只觉得系岛女人果然敢爱敢恨。
“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同我说的?”
“啊?”闻人椿皱了皱眉, 难道要她把那位妇人的话也说一遍。他们……
他们是订过亲的,霍钰将手腕向上提了提,露出半朵椿花特意提醒她。起初的红肿褪去了,椿花有了青光石一般的颜色。
闻人椿才想到——他是觉得丢脸了吧,因为她和他的夫妇戏码演得如此蹩脚。
于是她手指动了动,像那妇人一般亲昵地替他理了理衣领。
“早去早回,一帆风顺。”她嘴上仍是客套的,就差没有扯出敷衍的笑,而后作揖补上一句,“愿二少爷财运亨通,重耀门楣。”
明明她这样识大体,霍钰就是不满意。他不知哪来的固执,没有拿拐杖的一只手直接将闻人椿的手抓在了手心里。他手心发着烫,火烧一般,闻人椿没法继续冷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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