箩儿见谁都爱喊一声“哥儿”、“姐儿”,她不晓得自己姓什么、家住哪儿,连出生年月都是个谜。不过她为人倒也乐天,索性以此为由扮嫩,偏她又长了张圆乎乎的饼子脸,戏班子里的人便都由她去了。
在这点上,闻人椿比她幸运一些,但总归是出身卑贱,谁会管她们是一等卑贱还是三等卑贱。
闻人椿从箩儿的另一只手里折下半个桃酥,边吃边道:“我哪里是高深,不过是借机发愣偷懒。过几日回了临安,怕是要过很长一段的苦日子了。”她是在苦日子里泡得太久了,哪怕有一朝一夕的好日子都不敢恣意挥霍。
箩儿一听,觉得有理,嘴里的桃酥立马跟着失了味道。
她们两都是戏班子里的小人物,既不能像琴苑那般挥水袖唱古今、也不如沈蕉知晓如何拨弦卖媚。
箩儿平日里专门给人补空档,谁的脚折了、手折了,便由她顶上去,照猫画虎凑个数,有时搬道具的哥儿没来,箩儿还得去抗大鼓。
闻人椿就更不值一提了。
班主金先生见她第一面就觉得她面相英武飒爽,想让她唱小生,可闻人椿唱音柔软,撑不出小生的风采,金先生便大手一挥,让她去训畜生。她养过蓝尾鹦鹉、金丝猕猴、拔了牙的罗纹巨蛇,最近这只白汪汪的小狗倒是最简单。
“不可不可。有道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我们还是乐呵呵地先把安生日子过了,谁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呢。”箩儿连连甩头,话毕,她将剩下桃酥一骨碌塞进嘴里。
闻人椿怕她噎着,往她杯中续了些茶水。
箩儿刚想道谢,又听闻人椿说:“少吃些,吃胖了,明日霍府老爷还怎么一眼相中你?”她拿昨夜闺房小话揶揄箩儿,气得后者脸都鼓了起来。
“闻人椿!我若真成了姨娘,我绝不让你做我的女使!”
“是婢子错了!箩儿姨娘宽恕!”她作出满脸悔恨,却还是掩不住嘴角笑意。
其实绝非嘲笑,她是真心希望箩儿能被好人家收了。到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她亦可以在高门大院里有个安稳落脚。哪怕无婚配子嗣,日日圈于院中,也算是得上苍眷顾,免了奔波风雨之苦。
只是低微之人多如牛虻,人人存着这样的心思,人人身怀独家技艺,又如何能轮到她们。
第二日,霍府老爷大寿。
天公作美,风和景明,霍府从早至晚,吹拉弹唱,宴如流水,喧嚣不停,连府里淌出的气味都像染上了金子的尊贵。
许是金先生用了心,使出看家功夫十八般本领,叫来客都看了个过瘾,霍府待戏班子客气得很,时不时派人送来精美吃食。连畜生的,都盛在雕花木器之中。
吃饱了,便兴冲冲想走动。
这一点,狗同人不一样,至少闻人椿此刻只想瘫坐。
可她的用处便是照顾畜生,只能意兴阑珊、半打着哈欠带它去院子里。
真可谓投胎投的好,做狗都比做人强。
另一头,许还琼看了小白狗钻铁圈、叼彩球、拱手作揖的表演,惦念不已。可大家闺秀礼仪不可废,她只好将喜欢不动声色地放在眼底。
直到台上演到西洋幻术,手艺人凭空抓出两只鸽子。
那是霍钰特地请来的,他自以为豪,跟着众人鼓掌喝彩后,歪过头来冲许还琼低声请功:“是不是闻所未闻,新鲜得很?”
“唔……还是小白狗可爱些。”
霍钰无可奈何地“呵”了一声,捧着胸口大受挫伤。
“哎,不就是条狗吗?我给你讨过来便是了。”
许还琼一时乐得忘了姿态,可想了想,还是忍痛拒了:“算了,爹常说畜生有碍观瞻,怕是不会让它进门。”
许大人的脾气,霍钰是有所领教的,典型的规矩比官帽大。幸好许还琼没沿袭他的脾气。
“大不了放我身边养着,你想它了来看它便是 。”
“唔……”许还琼知道霍钰并不爱猫猫狗狗,于是说道,“还是让它跟着戏班子吧。”
“也好,戏班子里的出身不明,等你嫁过来了,我再给你挑一条好的!”霍钰挑眉,故意取笑她。
许还琼到底是闺阁女子,被他惹得眼睛都不知道放哪里。
“作什么!”她觉得霍钰年纪越大越猖狂,若是被人瞧见他们拉拉扯扯,爹又要不悦了。
霍钰还算识趣,松了手,老老实实背在身后。
“还琼妹妹,鄙人现下要去看那小白狗,你去不去?”
她没说好,脚步倒是轻快跟了上去。
闻人椿便是在那昏暗的四方院子里遇到霍钰的。
他生来富庶,要什么有什么,二话不说直接将小白狗抱了起来。
闻人椿受惊,下意识将他当作抢匪,可走到近处,看他剑眉星目,衣裳又绣有金银丝线,正映着薄光发亮,便将怒目圆睁的一张脸撤了下来,弯腰躬身,乖乖候在一旁。
“眼力见不错!”霍钰本就是性情中人,看闻人椿变脸如同变戏法,觉着有趣得紧,又说:“叫什么名字!待会儿让人好好赏你!”
“闻人椿。”
第4章 玉狗
谁都没有料到一条小白狗会成为霍家人的香饽饽。
不仅霍钰和许还琼对它心生念想,连霍老爷近来至爱的四娘都想将它占为己有。
霍老爷遣人讨要的时候,金先生大喜,以为琴苑或沈蕉得青眼相看,都想着赏钱得要几何了,结果人冷冰冰来了一句“不,主君要的是那只畜生”。
多少是个活物,大可随他心意开价。
金先生自我安慰一番,立马赔上笑脸,派手底下的人速速去将那畜生领来。
小白狗还在许还琼的温柔怀中歇息,它不怕生,尾巴惬意地晃来晃去。若是能说人话,它定会将许还琼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然后再将闻人椿从头至尾数落一遍。
譬如闻人椿言辞不绵软、态度不可爱。
闻人椿才不想绵软可爱,她日复一日伺候各等畜生,早已身心疲惫,故而弄不明白上等人是怎么想的,莫不是被人伺候得烦了,也想找点能伺候的。
因金先生派人讨要,闻人椿只好硬着头皮从许还琼那儿抱回小白狗。许还琼好说话得很,当即松了手,还说“是我耽误你们正事了”。反而霍钰不乐意了,嚷嚷着要找金先生买下这只狗。
金先生的手下不想惹事,腆着老脸作了作揖,赔罪道:“这位哥儿,这畜生已经被贵人定下了。哥儿若是喜欢,不如瞧瞧别的?”
他们府上还能有什么他不知道的贵人?
霍钰嘴角轻佻一撇,眉眼一下子聚了起来。
许还琼看出几分意思,扯了扯他的袖摆,道:“钰哥哥 ,天色晚了,你送我回去吧。”
霍钰也知道自己的气不该朝无辜人身上去,便只冲着闻人椿怀里的狗狠狠地瞪了一眼。小白狗被吓得再也不嫌弃闻人椿,瑟缩着往她胸口钻。
再回到霍府花园,寿宴已到末尾,隆重奢华尽数到了极致。
砰。
西边天上不知何时燃起花千树,如星如缕,如光转,如龙舞。听一旁人闲话,说这是四娘拿私房钱采买的焰火,只图霍老爷一乐。
成效颇丰。
霍老爷大喜之下竟越过规矩请四娘坐在自己身旁。
四娘本就是霍府最受宠,习惯了府里的独一份待遇,便也不加推脱,直接坐于霍老爷腿上。她此刻娇纵得意,实在是闻人椿见所未见。
“呀,我要的就是这狗。”四娘一眼瞧见闻人椿手里的小白狗,兴致冲冲,便如二八少女拎着裙摆而来。可小白狗受不了她身上脂粉味儿,鼻子噗嗤噗嗤哼个不停。
闻人椿虽不爱它,倒也不想这畜生受罪,她立于四娘身后,脊背弯弯弓着,嗫嚅的嘴唇边憋了许多话,可直至最后都未开口。
这让她想起沈蕉曾说过的一句话:“你定是个窝囊鬼投胎!”
一语中的,分毫不差。
小白狗没得挑,这一抱便被四娘抱回了屋。
闻人椿亦没得挑,她忽然之间就成了班子里吃白食的那位。好在金先生刚收了霍老爷的赏金,眼下没空同她计较。
躺在厢房的通铺上,闻人椿无心入睡,一双眼睛定在窗外圆月上,看灰色云雾遮掩它又放过它。她在想往后的日子要怎么过,金先生会给她再领一个畜生回来吗,还是交代她去做新的活计。
安稳日子里横生枝节,真是叫人心烦。
有人用指尖掐了掐她的手臂。
闻人椿皮糙,只捂着痛处没有叫出声。她映着薄弱月色看出一个轮廓,竟然是与她交情浅薄的沈蕉。
沈蕉是班子里公认的美人,盼丽风姿绝不输霍府四娘。只是她少了出身做跳板,又缺了几两运气,只好同她们这帮凡女子为伍至今。
记得四年前,又或是三年前,沈蕉初初冒尖便得临安城一位公爷欢心,奈何公爷有多喜欢她,公爷的娘就有多厌弃她,公爷几番求情更是惹得公爷的娘差些将整个班子赶出临安城,遂恩情作罢。
再往后数,便是去年那位从四品的大夫。闻人椿见过他一回,头上只剩薄毛几根,算不上青壮,亲娘小娘想必都已入了土。人人都以为沈蕉此回求仁得仁,不曾想赎身前一日,那位大夫心痛难忍,在家中熬了两日终是去了。
也难怪沈蕉的唱腔愈发惹人怜惜。
夜里起了一丝凉意,两人出门前各披了罩衫。
她们没什么嫌脏的习气,就在院子里找了处石阶就地坐下,四周蛙鸣一片,此起彼伏,想是霍府的草木营养丰沃,连蛙虫都趋之若鹜。
“你养的畜生被抱走了?”
“是呀。”
“往后你要做什么?金先生可有同你说过?”
“不曾讲过。”
“那你自个儿怎么想呢?”
她能想什么,从家园被占、家人离别那天起,她就已经明白人之卑微无用。尤其像她们这样的人,活一天便是在奔涌洪水中挣扎一天,水静下来,就偷着喘口气,一旦湍急,便又要动魄惊心。
想想也是辛酸,光维持这口气怎么就能费尽心力。
“你就不想往上够一够?”
“摘月?还是摘星?”闻人椿昂起头,脖子伸得又直又长。
沈蕉被她逗笑:“都不是。”说话间,她微微抬高身子,伸手折下了一片叶。
叶子上已经凝了颗露水,随沈蕉的动作滑落,打在闻人椿的膝盖上,激起冷颤连连。
“我也不同你继续打暗语了。刚从金先生那儿听说,霍府想要将你一道讨去,好照顾那只畜生。”
所以——得留在霍府了?
闻人椿心中顿时像是落下无数颗露水,心尖儿颤动不已。说不上是喜是忧,毕竟豪门世家一朝倾塌的故事,她在临安城也算见过不少。
“蕉姐可知这儿月俸多少?”
“总不会比金先生给你的少。”
“唔。”
“原以为你会十分欢喜。”
“……我自小只会伺候畜生,入了霍府,虽说仍是伺候畜生,可总归还得兼带畜生的主人。”尤其那位四娘如今得泼天宠爱,怕是稍有闪失都能将闻人椿大卸八块。还有那两位郎君、姑娘,虽看着正派道义,但同她毕竟是天上云与地上泥,总不如班子里的人来得简单。
沈蕉瞧她细细沉思的模样,不禁说道:“我瞧得没错,你虽是窝囊鬼投胎,却心思九曲,着实不傻。”
“傻人才有傻福。”她最好自己同箩儿一般,有饭就吃,倒头就睡,浑然不顾明日波涛。像她这般担忧波涛又拦不住波涛,只是徒徒消磨时光。
“小椿。”许是心情激动,沈蕉忽然扬声,紧紧抓住了闻人椿的手腕,“眼下我有个法子,可教你也得一回福气。你只需拿出勇气,同我一博!”
那一刻,闻人椿被沈蕉眼中的光照醒了。
***
转眼在霍府做工已是第五日,闻人椿盘算下来,日子过得还算闲适。
这霍府乃是明州城中第三号富贾人家,主营丝绵、药草、香料 ,铺子田产须以千百计。虽高门大院,人来人往,却是各司其职,而闻人椿只消顾好那条小白狗便能轻轻松松打发过一日。
如今掌管内院的是二娘,因其尊文守礼,故而内院礼数周全。闻人椿一懵懂新人入府,几乎不曾受到刁难,不论是年纪相仿的女使,还是老持稳重的婆子,都称她一句“小椿”。
唯二称得上遗憾的,是她五日没有瞧到外头天地了。
处处是墙,墙上又有青瓦,唯有长出一对翅膀才能飞出自在吧。
“啧啧啧,四娘这回算是看走眼了。花重金将你买入霍府,谁想你竟是日日朝天发呆,白占我霍府的吃穿用度。”来人手上把玩着刚从铺子里捎回的新玩意儿,见闻人椿傻愣愣坐在院子里,直接敲于她脑门之上。
闻人椿定睛一看,竟是只翠绿如水的玉狗,难怪敲得她生疼生疼。
她扶额揉了两记,埋着头,不敢瞪,不敢骂。谁让那是霍家二少爷,霍老爷和二娘心尖上的儿子。
“没意思,早知就不该让你知道我是谁。”
你穿得这般好,脾气这般骄,傻子才瞧不出你是谁。闻人椿心中一片腹诽。
这便是在霍府的另一处不妙,无处吐真言。
霍钰瞧着没劲极了,连连摇头:“你这样总是憋着不言语,莫不会憋成哑巴吧。”
“少爷放心,不会的。”语气僵硬得好像被一等木匠削过的树桩。
霍钰低低地“呵”了一声,他仰倒在石椅上,两只手肆无忌惮地垂向地面、随意晃荡。那日的焦阳就照在他鼻尖,沿着挺拔轮廓点亮整张脸。
立在他身后的闻人椿静静地看着,心想——无论如何,这辈子了结以后定要向阎王死死讨告,怎么着都得求一个少爷的出身。
“怎么又不言语了?”
言什么?语什么?闻人椿抿了抿嘴。
“唉,我瞧你对畜生说的话都要比对我说的话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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