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了,错不了的。”她将两身喜服重又收好,令小梨包了一层又一层的壳儿,还塞了枚防虫的樟木丸子。
她想,头一回穿喜服,要图个好兆头,一定要穿给霍钰看。
何况日子也不远了。
纵使——横生出变数,他这样真心,总会将自己娶回家的。
相距四五个长廊,是才修葺的正厅。也不知是不是骨子里刻的记忆太深,霍钰要匠人师傅改这个、换那个,最后竟折腾出一个同老霍府形神相同的。
许大人坐在高位,望眼前桌椅,心中感触颇深,不过他到底道行深些,并未提及只言片语。
“舅舅,我是决不能交出小椿的。”霍钰并未厉声,却也是态度坚决。
“那你要我如何给霍钟交代?难道说是你派你那位小女使去夺的婴孩。如此歹毒,不顾血缘,往后生意谁同你做。”
“那敢问舅舅,为何要将还琼许给霍钟。若我没记错,舅舅自小便是不喜他的。”
“钰儿,你也算经过些事情了。这世上诸多抉择,难道还要凭喜欢吗?临安城的金龙宝殿里,至高权力之人,谁还不是当断即断!”
“可还琼已经嫁过一回,她尽了为人女儿的心意,亦受尽委屈。舅舅为何不体谅呢!”
“我若有办法,何苦被人戳着脊梁,教同僚背地里说我是个卖女儿的。你那哥哥,你自己是领教过的,着实有手段,逮着你娘亲的事儿不放,还挟制于我。还琼为了你娘,为了我许府,甘愿冒险。可你呢!”
“我只知娘亲若在世,绝不会让还琼如此煎熬一生!”
“那你以为我的好女儿还能怎么过?青灯我佛常伴吗!她心中自小住着谁人,我不知?你不知?”
许还琼心意,他怎么会不知,可要顺着怜惜说下去,要她重又生出心思,就再也斩不断了。而到了那时,小椿要如何看他。
“钰儿,我知你从小心善,文章字里行间多有体恤平民,这一点,与你爹娘并不相同。而你那位女使也是个尽忠的好孩子,当时你娘与你蒙难,我为保全青山留存实力,不曾出手,更将还琼绑回了府。幸亏她有情有义,也幸亏老天有眼,让你今日东山再起。此回我明着将她交予霍钟,再暗地里请人救出送去泉州城,算是结清此事。到时我许府定会为她置办田产房屋,保她从此三代不愁。”
“泉州城?”相距千里,要他与闻人椿从此比牛郎织女还凄惨?霍钰不禁冷笑,“舅舅如此英明,怎会以为区区一个女使就能拦住霍钟。”
“若她只是一个女使,霍钟也许便不这么执着了。”话落,许大人定睛看向霍钰。他虽为官多年,锦衣玉食,但一张脸瘦削得很。
许是算计过度了吧。
霍钰比少年时更不喜这位舅舅了。
“既然舅舅什么都知道,又何苦绕这么大一个圈子要我放人。”
“因我也是男人。你与那位女使皆是初尝情窦,以为铭心刻苦真爱非常,实则不过是患难之中无依无靠没得选择才生了情。往后你还会遇上更多女子,到时你便知道为了这样一个无权无势平平无奇的小女使而给自己挖出一个大坑是多么愚不可及的事。”
“若不是她,我早就没命。别说一个坑而已,再多几个我也甘心。”
“天真!无知!”许卫城终是脱了谆谆善诱的文官壳子,宽大袖子重重甩在椅背上。他还是克制的,若——罢了,时机未到,他还是搬出梓君的名讳为好。
“你既是甘心,何苦回明州城蓄养什么势力。与你那小女使躲在系岛天长地久岂不更好?”
“舅舅不必故意混淆,娘的仇我会报,小椿我亦不会放。霍钟若是穷追不舍,大可来我府上。”
“你同我硬气什么!难不成我是要与你作对不成!”许卫城被激得眉毛吊起,他迈到霍钟跟前,斥道,“我与你、与你娘到底是一家,怎会联结外人。你娘的仇,你不能忘,难道我便能忘!我知道当年的事你心中有怨,可若我出手,岂不是教人一网打尽,你娘数十年心血从此有谁记挂。便是你命大,有你那小女使护着,她能做什么!是能引你结识朝中贵人,还是能助你抗衡霍钟!”
霍钰被踩中心事,昂着头不作声。
“钰儿,你若还觉得舅舅不可信,此回舅舅就拼力替你挡回去。再不济,让你还琼表妹牺牲一回名誉,总归她要去做尼姑了,俗世清白与她无关。可你实在不该执着于这位女使,你娘生前一向喜爱还琼这样的孩子,纵使你不挑个名门闺秀,也万万不该迎一个女使做大娘子。这样的女子,于你娘,于报仇,于你一世前途,都毫无益处!”
霍钰听得快要发疯,十指指节早就崩得发红。
难怪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他这位舅舅太知道他的要害了。
可偏偏这是他如今最好用的一个拐杖。
“舅舅说的,我心中有数了。钰儿并非不信舅舅。此次回来,短短时日能将生意铺开,也是多亏舅舅倾力相助。只是不知霍钟拿什么在挟制舅舅,让舅舅这般难做,倘若我帮得上,或许能助舅舅一臂之力。”
许卫城心中暗叹,原以为他会陷于良心拷问,不曾想他头脑尚存,竟是抓住他话中错漏。
他似愁似忧,目光浊而深邃,长吁一口气:“你既是不肯放人,还是不知为好。”随后拂袖而去。
霍钰一直撑到人都散了,才拄着拐杖坐到了椅子上。是最末尾的一张椅子,过去在老霍府,他习惯坐在这个位置。
因自小到大,府中一切都是他不可决断。
人之对错、之去留、乃至生死,与他心中所想、眼里所见相去甚远又能如何。他管不了、不该管,唯一能做的便是摘下自己的心,当自己是只闲云野鹤。
偏偏事与愿违,他生来就要活在纷争中。
年少时逃开的钳制、枷锁又扣在了他的手脚之上,他欲在局中前行,就要受规则压制。
当断即断,舅舅怎么说得如此轻巧。
第56章 结巴
走到最后一方长廊时, 天上忽然下起雨,雨丝细而密,蒙蒙一片, 打在地上像是细碎的砂砾滚落作响。
因长廊与屋子间有一方没有遮掩的院子,身旁小厮请霍钰等在原地, 待取了伞再走。
“不必。”再大的雨也是淋过的,霍钰敲着拐杖继续往前走。
不过他命好, 还是未淋到一丝雨。
闻人椿本是听闻雨声才开门的, 她觉着夜里不热, 但有些闷, 透些雨气进来,说不定能解开一些。
可还没开门便听见了霍钰的步子。他心情应是不好, 步子走得有些快。而这雨是趁人不备才落下的,他身旁怕是没有伞。
也不怕落空,闻人椿撑开一把伞便出了院子。
果然是他, 果然没伞, 果然要淋雨。
“霍钰!”
一旁侍奉的小厮惊得五官换了位置, 他知道椿姑娘有别于一般人, 却不晓得她还有直呼主君名讳的权力。
屏气凝神时, 又听椿姑娘毫无悔意, 大喝一句:“你给我站在那里!”
最要命的是他家主君,不发怒、不斥责, 乖乖回了一句:“好。”
看来这宅子往后都是椿姑娘的天下了。
他得早日,不,是在他们成亲之前,同椿姑娘攀上关系啊。
小厮谋着自身利益,霍钰已钻到了闻人椿的伞下。她的个头才刚刚过了他肩膀, 那伞怎么撑怎么变扭。
霍钰要接过那伞柄,闻人椿却故意挪开一分,也不知此刻怄的哪门子气。
“你这到底是不是在给我撑伞。”他扯起自己湿了的袖摆,作弄似的,直直地贴到她脸上。
闻人椿用鼻子发了一声扭捏的“嗯”,把伞扔到他手里。
他接过伞,也接过她。
伞很乖,她却挣扎起来。
“啊,别动,我的脚又疼了。”他知道怎么让闻人椿束手就擒。
于是怀中人任他抱着,抿着嘴,翻着眼皮,只是怎么瞧也不像是在生气。
总算进了屋。
“敢问新娘子,我哪里得罪你了?”这屋子虽大,却也是四堵墙拼起来的,逃不出多远。闻人椿怕霍钰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可能是真的犯了腿疾,并不敢反抗得太厉害。
霍钰也是个爱招惹人不爽的,从背后困着她不说,还要抽出一只手去拿捏她脸庞,怎么好像又少了些肉。
心疼归心疼,嘴上却说:“把脸扯得这么长,知不知道很难看啊。”
“那你去找个好看的。”仗着他的承诺,她丝毫不怕。
“不了。我若去找一个,你肯定要哭死,到时夜夜找我索命,我也活不成。”其实怎么会呢,闻人椿这样知趣的个性,便是死了也是一只懂事鬼,绝不扰人清梦。
难道他是因此才会对她放不了手。
霍钰忽然想到从前要她寻人婚配的事儿,她没有一次不答应。
闻人椿也是知道自己性子的,往他手背掐了一记,爽快地说道:“放心!我做人做鬼都绝不纠缠!”
“可我会纠缠。”他几乎是咬着闻人椿的耳朵说的,说完又顺着方才打在上头的雨点,一个、两个,统统舔了干净。
闻人椿立马没了声,动也不敢动,她实在不知道霍钰是从哪里习得这些让人心颤的话语的,更不知道他为何要纠缠于自己的耳朵。
“不要。”她挠痒痒一般推了推他的手,浑然不觉自己娇羞的本事。
“那告诉我,为什么生气?”
“你——”
随她出声,霍钰停了动作,不再玩笑。
“你为何要逞强不撑伞。”
答得真妙。
霍钰觉着自己这辈子都不好放过她了。
“腿疾最怕阴雨连绵天。旁人都保养得好,雨天出都不出去,你倒是好,在自家府上连等一把伞的工夫都没有。你有什么急的,比你自己身体还急吗?你知道我……”她可是一直想着要治愈他腿疾的,只是他如此不珍惜,奇药找到之前,他怕已是无药可医。
只是闻人椿的数落没能数下去,霍钰一句话就教她变了心境:“我急着见你,不行吗。”
她最难应付这些,不由地泛起结巴:“我……我又不会……不会……会逃。”
“小椿,你说——将来我们有了孩子,是个结巴怎么办?”
“你,你才是结巴!”
“啊,爹娘都是……是结巴的话,他……他……肯定也是……”
“霍钰!”哪有咒自己小孩的。闻人椿直接往他肩上砸了一记,才发现那半边肩湿了好大一片。
“快去沐浴,别着了凉。”她要他起身,管头管脚的样子实在很像当家娘子。
霍钰灵光一闪,索性将病夫演个彻底:“不洗了,我没什么力气。”辅以脆弱的盈盈目光。
“二少爷,你这样可就没意思了。”
“嗯,怎么不叫我霍钰了?”
“你今日是非要惹我了是不是?”
“谁让我喜欢看你发火。比流眼泪时候、不说话时候都要好看。”
“我何时流眼泪、何时不说话了。”闻人椿讲不出口,因她确实爱上了流眼泪、爱上了不说话。也就是这种撑不撑伞的芝麻大小的事情,她才敢叉腰质问。
“喏,就是现在这副有心事却隐忍的样子,最不好看。”
他既然摊开讲了,闻人椿沉了沉气,索性开口:“……为什么今晚不准我从正门进来?”
“舅舅来了。他想拿你去应付霍钟。”
“是那个孩子?”她又想起白日里撞到的那一幕。
霍钰叹了口气,无奈点头。他连见都没见过这个名义上的外甥,哪里算的到这个孩子从出娘胎开始便是羸弱不堪的,那日被喂了药、又戳了刀子,竟是没能救回。
而闻人椿,果然因此负罪不已。
“别怪自己。”他将她拖进怀里,由着她的碎发在自己的颈边摩擦,“都是我不好。若是有什么报应,也该落在我身上,与你无关。”
她不说话,只是躲在那里呜呜个不停。
“小椿,这便是府宅的可怕之处。有时候,哪怕你不想害人,可只要棋差一招,为了自保,也只能害人。”
“那便要冤冤相报,不止不休吗?”她蓦地抬头看他,“你,你也会变成那样吗?”
那一刻,霍钰莫名心慌。
许是想圈住闻人椿,那一夜他借口沐浴,缠着她要了两回。
赤诚相见时分,他哪里还有脆弱样子,情到浓时,恨不得要将闻人椿融进自己身子里,力道之大害得水波涌出桶外,湿了小半圈。
而闻人椿平日里听话惯了,在qing事上向来是予取予求。
他要什么,要得再离谱,她都肯给。
“我的小椿最好了。”下半夜,霍钰便是上了床也不肯好好睡,捉着闻人椿的脸亲个不停。
似乎自从许还琼入府之后,他们好久没有如此温存了。
因而闻人椿不恼他,只觉得欢喜,任由他胡来,还几次三番给他甜头。
下场自然是一夜未睡。
第二日,小梨见她眼下青紫,以为是许大人昨夜拜访又让她生出愁思,编了许多讨巧话引她开心。
闻人椿得知原因,却也只能吃瘪。
而这位不速之客许大人在几日后又来过一回,他领了些家丁,说要接许还琼回家。他还说许还琼如今没名没分待在霍府,徒令两家被人闲话。
司马昭之心,小梨都看得懂,她事后同闻人椿说道:“估计两个府里只有那位大人怕丢面子。”
以及,“这样想想,主君的表妹可真是惨啊。”
“世人各有各的惨。”闻人椿却是没头没尾来了一句,不愿深聊。
她可怜许还琼,却隐隐约约希望许还琼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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