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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阳望向母亲，看见她欲言又止的模样，神色淡淡地道：“我知道您想嘱咐我什么。您想告诉我，若父亲不能平安归来，我就带着瑶华躲得远远的，永远不和什么帝位沾上任何关系，是吗？”
子菀一顿，有些难为情地看向这里唯一一个外人——崇云天尊，那位尊神却像什么也没听见似的，面色坦然地作冷漠状。
“行了，”不等子菀尴尬出什么结果，尧泽快刀斩乱麻地开了口，“青阳已经这么大了，该怎么做他自有决断。”
说着他冲青阳摆了摆手，“回去，回去，挡在这儿碍手碍脚的，反倒让我们分心。”
许是由于母亲更为护短的缘故，尧泽说出来的话总是显得公正而有分量，任性如瑶华也几乎就要乖乖听话地走了，然而青阳却不吃他这一套，比方才还要淡漠地问道：“生离死别，在您眼中就这么不值一提么？”
尧泽一愣。
青阳继续道：“当初抛下我时您一句话也没留，三百多年杳无音信，一朝见面却仿佛什么也没发生。如今又是如此。”
他胸腔内这股莫名其妙的火气从发现那只碧青小碗是神骨时就一直憋着，到现在好像终于忍不住似的终于即将喷薄而出，然而他心中越是难受，面上就越是平静。
“封印魔族究竟有多大的危险，您以为我就毫不知情么？当日您亲自来查看过此地境况时，临走留了三千神兵。当初与凤凰族对战时，最严峻的一次也不过出动了五百神兵，三千神兵又是什么样的概念？然而我们今日到这里，可见到过一兵一卒？”
青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哑着声音道：“他们全部被这魔头吞噬了，没得悄无声息，连信也没能给您捎一个，对不对？”
子菀沉痛地别过了脸。
三千神兵的事情瑶华并未听说，忽然被青阳抖落出来，她听得也是心惊动魄。
神族不同于仙，更不同于人，不会如人间打仗一般，动不动便是十万兵马。
麒麟一族总共也不到上万族众，三千神兵这样没了，一小半的麒麟族也就烟消云散了。
他们都在眼前这片黑漆漆的雾色中，不生也不死。
瑶华无法想象尧泽到达此地看见这片景象时是个什么样的心情，但她忽然懂得作为一族帝君，甘愿背负不属于他的罪名，上玉斛峰去承受千刀万剐也无法形容的酷刑的那份决心。
三千神族，听起来实在是一个太过于沉重的数字。
青阳：“您真的能平安归家么？”
☆、第48章
尧泽没想到原来一向沉默的儿子在心里积累了这么多对他的怨气，一时不知如何应付，求助地看向子菀。
子菀眼观鼻鼻观心地垂下眸子。
“这个……”尧泽摸了摸鼻子，想了半天没想出什么安慰的法子，只得道：“我一定平安回去。”
青阳笑了一下，笑容里带着些微冷意。
他拉住瑶华退后几步，“我不走，瑶华也不走，我们就在这儿，有危险一定逃跑，绝不给你们添加任何麻烦。”
顿了一下，他道：“我不想从别人口中听见您的生死消息。”
“别人”——崇云天尊面色寡淡地瞥了青阳一眼。
瑶华被青阳拽着，坚定地附和着使劲点头。
青阳表面一派温和，但他若是拗起来，任谁也拉不回来。
子菀叹了口气，低声对尧泽道：“算了，随他去吧。”
黑中带红的雾气就如同庞然之物的血盆大口，残忍而凶猛地逐渐淹没掉这片土地上的光明。
青阳与瑶华远远地望着远处三个小点，金色混着蓝色的光芒从他们身上迸发而出，试图与对面的黑色抗衡。
瑶华自方才便一直在沉思，这儿总算找着机会开口，便扯了扯青阳的衣袖，问道：“你方才……情绪是不是又不对了？”
“没有。”青阳摇摇头，“兴许之前我的确受了魔族影响，但自玄冰洞出来，我就能感受到胸中清明无比。我方才……是真的……”
真的委屈。
这话青阳却是没办法对瑶华说出口的，于是吞下了后半句，无声地笑了笑。
一个时辰过去，“魔”长大的时候到了，但那三个人影没有退后，而“魔”也并未如意料中那般蔓延至一里。
瑶华看见那片雾气在颤抖，“他们不会真的可以……”
话还未完，青阳忽然猛地拽住瑶华后退，瑶华下意识望过去，看见那团金色人影携着一个蓝色的影子也开始后退，而另一团蓝色还停留在原地。
青阳站定，拳头捏得死紧。
“留下的那个……”瑶华无意识地回捏住青阳的手，“是姑父吗？”
然而她已经不需要青阳回答，因为崇云天尊已经带着子菀过来了。
崇云几乎是半抱着子菀——她已经完全站不稳。
青阳的眼睛还死死盯着远处那团光芒逐渐减弱的蓝色。
崇云天尊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依旧没什么情绪：“他能封住。”
话音刚落，青阳看见尧泽向前踏了一步，将自己完全融入了黑暗之中，随后蓝色的光芒消失了。
一直只是低声抽噎的子菀忽然痛哭出声。
崇云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些变化——他低头看了子菀一眼，随后皱了皱眉。
这表情看在瑶华眼中，便觉得他是嫌弃或厌恶。于是瑶华此时深刻地觉得这位天尊有些可恨了。
“封印需要祭品，我以为帝君与你们讲过。”崇云忽然瞥了青阳一眼，“祭品需与引发者有血缘关系，我却没想到原来帝君的打算是用他自己。”
他低头像是想了想，随后道：“不过无论是祭品也好，天谴也罢，他总要承担一个。”
青阳扶住子菀，又伸手拦了一下想要爆发的瑶华，忽然觉得自己仿佛被肩头重担压得矮了一截。
但也正因这份重量，使得他的头脑无比清晰。
青阳看向崇云天尊，客气有礼地微微颔首，才问道：“祭品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后果？”崇云微微抬眼向远处一望，“你所看见的就是后果。他进入‘魔’的内部，没有谁知道里面的生灵如今是什么样的状态，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再也无法出来。”
意料之中的回答。
青阳点点头，又问道：“那，天尊您现在是要回离钟山么？”
崇云看他一眼，从怀中摸出一块巴掌大的木牌，本要递给青阳，临头却转了个向，递到了瑶华面前。
瑶华莫名其妙看着天尊，死命忍住出手揍他的冲动。
崇云：“以后若有需要，便拿着这块木牌去离钟山找我。”
瑶华忍了忍，没忍住，咬牙切齿地道：“谁要找你，冷心冷肺的臭石头！”
崇云并不恼，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只见得那木牌兀自飞到瑶华腰间，不由分说地黏上了她的腰带。
瑶华又羞又恼：“你……”
“你会用得上。”崇云打断她，随后微微一拜，“告辞。”
目送天尊的身影消失在天边，青阳转身对瑶华道：“我们回家罢。”
瑶华侧头去看子菀，“姑姑她……”
“她睡过去了。”青阳蹲下身子，“帮个忙，将她扶到我背上来。”
瑶华一边依言动作一边小声嘟囔：“姑姑怎么会晕过去，她不像是脆弱的性子……”
“崇云天尊下了沉睡咒。”青阳背着子菀站起身，“娘亲神力深厚，咒术过一会儿才能见效——我还以为你看见他下咒了。”
瑶华：“……我忽然觉得，你和那个狗屁天尊才应该是父子。”
青阳低下头，闷了一会儿，轻声道：“瑶华，家里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呢。”
瑶华喉咙一痛，一股难受的滋味梗在那里，既上不去，也下不来。
青阳：“天谴就像悬在头顶的一把尖刀，不知何时就会掉下来在脑袋上捅一个窟窿。我得立刻回去继承帝位，然后前往玉斛峰请罪。”
“你……”瑶华急得跺脚，“可是姑姑不是让你不要继承那个什么帝位吗？”
青阳垂眼，“娘亲只是护子心切，但是该如何做，你我都知道。”
瑶华：“什么叫该那样做？那没有任何道理啊！就算是父债子偿，那也应该是你的那些堂兄们替父还债，和你有什么关系？凭什么是你？！”
青阳摇了摇头，“我是太子。况且爹爹之前已经将帝位传给了我，天神只会认我。”
瑶华：“什么狗屁天神！天神就可以不讲道理吗？！”
青阳突然笑了一下，“对，天神是不讲道理的。”
☆、第49章
“天神天神……”瑶华吸了一下鼻子，憋住快要流出来的眼泪，愤愤道，“从来也没有见过他，为什么就要被他约束？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你见过他的。”青阳的声音轻得几乎缥缈，“他无所不能，无所不在。我们的一行一言，都在他的眼里。”
瑶华看着他，愣愣地说不出话。
青阳背着母亲缓缓转向远处黑雾，朝着尧泽消失的地方磕了一个头。瑶华见状，也跟着磕了个头。
回家将子菀安顿好，天色已经漆黑。
青阳神色疲倦地对瑶华道：“回房歇息罢，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瑶华总觉得他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只好点了点头，转身回了房。
没想到第二日一早，瑶华翻遍整个家也没找着青阳。她心头一跳，直觉他去了玉斛峰。
先前去往玉斛峰的族中众神还未回雾波，专程聚集在峰下等尧泽。
一般而言，除了受罚者，其余神仙都不能上玉斛峰，倒不是因为那份由凤帝所下的严厉禁令，而是因为一般的神仙受不了那里的死气，即便修为深厚的，上去也会掉个上千年的修为，而且受罚一事，别的神仙前去旁观也太过残忍，因此没有谁替上面受了天罚的神仙收尸。
不过其实也不必收尸，因为死在玉斛峰上的神仙都基本上没有什么“尸”了，他们被四刑加身后留下的齑粉大多沉入土壤，做了玉斛花的养料。
前两日青阳那几位堂兄被处刑时动静不小，整个南禺岛都跟着震了震，好在凤凰族众神也没在这节骨眼上找他们麻烦。
毕竟天神惩罚在上，谁也没有那个胆子去触逆鳞。
两日过去，没有什么活物从玉斛峰下来，众神便知道他们大抵已经归元。
青阳抵达玉斛峰时，自家那些往日风光无限的神族们皆不拘小节地席地而坐，一身衣裳脏兮兮地胡乱卷着，有些几日以前还满头青丝的，今日却已白头。
神仙就是这样，心性不定，修为一朝散去，寿命急剧缩短，鬓发便一夜直接染了霜。
众神见是这个毛都还没长齐的小太子前来，便已经猜到了什么，面面相觑半晌，只纷纷拱手道：“太子节哀。”
青阳抬头望着高耸入云的玉斛峰，缓慢地从纳物囊中取出一样东西，众神抬头望见，皆是面上一惊。
那是一只靛蓝玉冕，只有麟帝才有资格佩戴。
青阳双手捧着玉冕，略垂下眼，道：“族中境况危急，想必诸位也没有心情举办加冕仪式了，便请哪位长老为我加冕罢。”
族中年龄最大的长老颤巍巍开了口：“即便如此，我族帝王加冕，也不该在这样的地方……还请太子三思……”
“思过了。”青阳神情冷漠，“家园尚且不知能否保住，在哪儿都一样。我一会儿还要上玉斛峰请罪，就在这儿吧。”
“这……”
“若我族能度过此劫，来日方长，仪式再补过也无妨。”青阳举着玉冕单膝下跪，“还请长老不要拘于此节。”
众神见劝不过，只好整肃衣冠，齐齐站成两排，中间空出一个位置，方才开口的那位长老长叹了一口气，抖着双手接过玉冕，沉沉往青阳头顶梳好的发髻上一套，地下众神立刻山呼“青阳帝君”，随后背书似的将麒麟族族规诵了一遍，便算礼成。
青阳起身，沉默地站立片刻。
天青海阔，周围唯有风声簌簌，并未出现任何不祥之兆。
长老后退一步，五体投地行大礼，“叩谢天神。”
众神依样行礼：“叩谢天神。”
青阳望了望天空，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他被天神承认了。
如他这般，修为全靠父亲渡来，年龄在神仙里极为年少的，竟被天神承认做了这一族帝君。
是因为迫不及待想要找个替罪羔羊泄愤，还是觉得我族无望，谁做帝君都一样？
青阳没再理会跪在地上的一排神仙，抬脚往玉斛峰上去。
玉斛峰常年阴冷，青阳却没什么感觉。
他现在心中一片空白，肉体仿佛是在不由控制地做着这些事情。
其实他一向没有什么伟大的胸怀，对所谓神族也没有太多归属感。
他上玉斛峰并非因为心怀一族生死，只不过是完成父亲的心愿罢了。
只不过是，觉得事到如今，生无可念罢了。
这个念头从知道那只碧青小碗是父亲从自己身上刮下来的神骨时就开始生根发芽，到现在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归路就应该是一个“死”字。
这命分明不是他的，而是尧泽的。
既然如此，尧泽要做的事情，他怎么能够抵抗呢？
青阳没什么情绪地看着地上横七竖八的亲人尸首，他们的身体正随着风逐渐消散，有些漂浮在空气里，有些沉没在泥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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