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确认魔族不会跨过弱水的那一天，南禺虽未举行什么庆典，但族中众神皆松了一口气，笼罩了南禺十万年的阴沉之气终于散开。
远在天宫的龙帝不知脑子搭错了哪根筋，在这一天提了两壶酒，亲自前来南禺与凤帝求和。
凤帝已经卧床不起多年，最终在床榻边接见了这位宿敌与贵客。
多年休养生息，使得龙帝看起来甚至比十万年前更年轻了些，性子变得大气不少，平日里不怎么计较得失，喜好也不多，喝酒是其中之一。
他提着酒壶往凤帝床前一墩，也不拘束，挪了一根小凳子就在塌边坐下来，先喝了一口酒，才笑道：“老家伙，活不长了吧？”
凤帝靠在枕头上，闻言瞥了他一眼，无奈又嘲讽地一笑：“你大老远来，是专门找我不痛快的？”
“哪能呢，我是专程来看望你的。”龙帝叹了口气，“开天辟地之时，三族本是一家，相依为命，合力破开混沌。那时候生气不足，大家都活得很艰难，好不容易好过了，却又这样……”
“你说的这些，离我都太远啦……”凤帝的眼睛已经看不太分明，他转向龙帝，只看见一个朦胧的影子。“你们龙族心态好，活得长，到你这里也才第五代，但是我已经是第十二代了……你说的那些……太远了……”
“嘿，我倒是羡慕你们凤凰族。”龙帝啜一口酒，“我族活得长，又太过重欲，眼看着天上就要装不下他们了，我正发愁要找个什么地方装那些才出生的小崽子呢。”
听到这里，凤帝的眼光黯淡下去，“玉清潭的金莲，昨日又败了一朵。”
龙帝提着酒壶的手一顿，“金莲败了？为何？你们族可别也出个引魔入世的渣滓，这事马虎不得，你千万记得盘查一番。”
“我已经查过一遍了。”凤帝摇了摇头，“往常麒麟族总觉得南禺好，恨不得抢过去当成自己的地盘……这里好是好，就是太干净了些……”
他咧嘴一笑：“南禺隔三差五就有成仙的，这地方确实灵气充沛。可惜灵气太充沛，就养得众神清心寡欲的……也、也实在是……”
说到这儿，凤帝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龙帝拍拍他的肩，“往后让他们多上天宫走走，也净化净化我那儿的空气。”
凤帝点点头，又长叹一声，“我族绵延千万年，到我手里，却开始衰败，也不知我还有没有几乎看见我族重新兴旺起来的那一日……”
手中那一壶酒已经喝完，龙帝将空酒壶扔在一边，打开另一壶，对着凤帝晃了晃：“喝不喝？”
凤帝摇头。
龙帝灌下一口，沉默片刻，道：“我今日来，其实是有另一件事找你。”
凤帝：“你说。”
“你那个……”
龙帝顿了顿，似是不知怎么开口，想了一会儿才继续道：“你小女儿的那个丫头，你还记得吧？”
凤帝并不回答，也不知他想到了哪儿，忽然扯开嗓子撕心裂肺地咳嗽了好一阵，才哑着声音道：“好端端的，提那小野、小丫头做什么……”
“想了就是想了，憋着做什么。”龙帝觑他一眼，面上含着笑，“这么多年了，还怕别人笑话你？再说了，你那小女儿不听话，和这小丫头有什么关系，她那一身红色，你能说你就没有半点舍不得？”
凤帝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龙帝笑容愈发深：“我晓得你在找她，也特意留着心。前几日有个新升上来的小仙，说他曾见过一只凤凰，我听那描述，想着或许是那小丫头，便差我两个儿子去查了查，还真是她，你道怎么——
这小丫头这么些年竟一直堵在万妖窟，宰了那四大妖兽。这妖兽可让我头疼了好多年，就差亲自去杀，倒让她给我解决了。不过想来过程不怎么顺利，否则也不能让那小仙瞧见她的元身，你说是不是？”
“那她现在如何了？”
问完发觉自己语气太过急切，凤帝缩回脖子，面色不豫地清了清嗓子。
“找着她的时候，她伤得挺重，我那两个儿子便将她带回来天宫，正养着呢。今晨才回来，我这不是看你着急，特地先来告诉你一声嘛。”
凤帝又咳了两声，“既然如此，多谢龙帝照料。待她好些，便请龙帝转告，让她会南禺罢。”
“回？”龙帝笑了一声，“你不记得自己骂了人家多少年‘小野种’了？若非亲自去请，还能指望她会回来？”
凤帝不耐烦地摆摆手，“知道了，我会派人去接。”
于是瑶华伤愈那日，便看见常常一串队伍从南天门直排到她养伤的宫殿，声称要接凤凰族的郡主瑶华回南禺。
瑶华着实吓了一跳，迷迷糊糊就跟着去了南禺，直到看见那漫山遍野的绿色，她才终于回过神来。
太多梧桐树了，绿得让她觉得有些刺眼。
心里突然就是一酸——
她想起了青阳。
很多年前，青阳曾坐在屋顶上对她说，终有一日，她会十分风光地被接回去。
现在这一日到了，但她心里说不出来什么滋味，既没有快意，也没有想象中的激动与喜悦。
她已经放弃这个奢望太久了。
久到已经忘了喜悦的滋味。
见到那个一直只在传说中听说过的外祖父时，瑶华并没有多余的情绪。她只是按部就班地行了礼，听着老凤帝对她的安排，一个字也没有听进脑子。
随后她跟着几名仙婢到了自己的住所，抬头一看，上面的匾额上写了“叠风院”三个字。
仍没有什么感觉，只觉得名字还挺好听。
客客气气送走那几位仙婢时，瑶华本想挤出一个客套的笑容来，但她脸实在太僵了，挤出来的笑和哭差不多。
此时她才察觉，自己似乎已经好久没有笑过了。
在叠风院待了没两天，瑶华就觉得十分不舒坦。
这个曾经坐在房顶上想象过无数次的地方，真的来了，却让她觉得与自己格格不入。
于是隔日瑶华就去见了凤帝，离开南禺回了自己的山头。
她这些年没什么事做，便一边修炼一边顺手斩些作恶的小妖，为免麻烦，索性在万妖窟外不远处占了一座山，也没多大费周章，就是在山腰上修了一间茅草房。
后来瑶华觉得小妖杀得不过瘾，便跑到万妖窟去杀了那四只妖兽。谁知那妖兽手段恶劣，给她下了套，害得她一时不察受了重伤，最后被捡回天宫养伤。
后来到南禺折腾一出，终究还是觉得自己这个其貌不扬的小山头待着舒服。
凤帝去天宫接瑶华的阵仗很大，在神仙界内传了个遍，这事自然也传到了离钟山。
可惜青阳前一日才受了天谴，正在玄冰洞养伤，待他听到这个消息再赶到南禺时，瑶华已经离开了。
老凤帝听闻瑶华曾被青阳父母搭救，心存感激，于是想让青阳在南禺多留一段时日。
青阳没领情，去瑶华的叠风小院转了一圈便又赶往天宫。
那日前去救瑶华的，是天帝的第五子与第七子。老七忙碌得很，青阳去时没见到他，倒是那个老五，看起来十分闲散，青阳左右一打听，便找着正在喝酒的老五文和。
瑶华的山头不难找，只需从万妖窟往北行三十里就到了。
原本一句话的事情就能交代清楚，结果这文和君太闲，非要亲自领着青阳去。
然后途中青阳受了一次天谴，一时不察的文和君也被误伤。
青阳给他灌了半盏麒麟血，觉得这位恩人实在有些累赘。
天谴之后，青阳并非次次都需要去玄冰洞养伤，只是往日闲着也是闲着。
今日却半点也不闲，因此他拖着一身伤就要继续赶路。
喝了麒麟血，已经缓过劲来的文和君一路忧心忡忡，聒噪得像只长腿乌鸦。
青阳不耐烦地揉了揉耳朵，但看在他是瑶华恩人的份上，一直忍着没开口。
到了瑶华的山头，文和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有些多余，便停住脚没跟着青阳上山。
神族由天地而生，汲取生气的同时也会释放生气。
这座山生气十分旺盛，山上植被茂密，生灵种类繁多，一看便是神力十分高深的神族所住的地方。
青阳没有驾云，迈着两条长腿徒步上山，仿佛只有脚踏在泥土上，他才能真切地感受到这并非一场梦。
没走多久，他就看见了一间茅草屋。
茅草屋的样子，与当年瑶华刚住在后山时的那一间一模一样。
后来后山的茅草屋变成了瓦房，再后来，变成了两栋房子。
青阳忽然停住脚步。
他捂住心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随后带着七分期待、三分忧虑地将这口气吐了出去。
☆、第54章
脚下经过一群蚂蚁，青阳正埋头专心致志地数着，想着数完了这群蚂蚁，他就前去敲门。
哪知还未等到他敲门，眼前便是一暗。
青阳怔住，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
不知为什么，他始终不敢抬头。
耳边终于传来瑶华的声音，带着几分不确定的疑问：“……青阳？”
青阳呼吸一滞——她的声音，与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虽然是带着疑问的语气，但是瑶华自看见他以后便确定他就是青阳，于是心中一阵心虚，忍不住便退后了一步。
这一步还未退完，她的手臂忽然被紧紧拽住，身子被用力向前一扯，随后，瑶华闻到了一阵芬芳的辛夷花香。
青阳按着她后脑勺，不让她抬头，因为此时他的眼睛有些酸涩，不确定自己什么时候就会忍不住哭出来。
瑶华愣了愣，僵硬地抬起手，在青阳背上拍了拍，还没拍第二下，她就感受手心一片湿润。
此时她才闻见辛夷花香下隐隐的血腥味，这血腥味像是被刻意压着，传到鼻子里时断断续续的，若非瑶华自己神力深厚，她大概不会发现。
青阳突然被瑶华猛地推开，脚下有些不稳。
瑶华拉住他，将他翻了个面，便看见他背后巨大的伤口。
她抖着手碰了一下，不忍地问道：“……天谴？”
青阳无声地点点头。
“我、我给你上药……”瑶华拽着他进了她的小茅屋，翻箱倒柜半晌才终于找着一个小药瓶。
青阳纹丝不动地坐在凳子上看她，瑶华举着瓶子被看得有些恼，局促地拍了一下他的肩：“你、你转过去，我才能给你上药啊。”
青阳沉默地转过去，低着头，顿了顿，问道：“要脱衣服么？”
瑶华：“……脱吧……”
青阳脱掉上衣，头埋得很低。
脊背上有温软触感，她的指尖沿着伤口游走，那些分明已经痛得麻木的肌肤竟比平时更灵敏些。
原本以为多年不见的重逢，会有极致的喜悦与激动，又或是埋怨与委屈，但是真的见到她，心里却什么也没有。
只是很平静地，染上一片空白，行动全部都是下意识。
而现在她小心翼翼地给自己上药，头近得能让自己感受到她的呼吸，青阳只觉得，他们熟悉得仿佛昨日刚刚见过。
上完药，青阳听见她叹了口气。
“疼不疼？”她问。
青阳穿好衣服摇了摇头：“不怎么疼，我已经习惯了。”
他想转回去看她，却被她按住双肩，随后青阳听见瑶华低低的啜泣声。
“你……每天都会遭受这些么？”
“没有。”青阳迟疑片刻，拍了拍她的手，“最初的确是每天都会有一次，后来便渐渐少了，有时三四天，有时好几个月才会有一次——大概是因为全族只剩下我，天神也懒得再管了。”
瑶华手上依然使着劲，青阳便也不强迫，安分地背对她坐着。
“这些年……活得辛苦么？”
“不辛苦。”青阳一笑，“只要还活着，就不辛苦。”
他轻轻闭了闭眼。
最初得知自己将永远伴随着天谴活下去时，有那么一刻，他真的恨不能杀死自己。
可是想要活着的欲望太过强烈。
青阳从来都不知道，他对于这世界竟会如此留恋。
其实他已无一个亲族，被天道所弃，原本就不该再奢求活着。
可是……
肩上这双手，实在太温暖了。
没见到她时，便想着待见到了她，知道她生活得很好，他就能安心地放弃自己。
可现在见到她，却又想奢求更多。
活着的欲望，源源不断地涌上来。
瑶华的小声啜泣变成了轻声抽噎，青阳听见她吸了吸鼻子，问道：“你是来找我的么？”
青阳低低“恩”了一声：“我找了你很久……但是这些年来因为天谴，一直不能太过远离离钟山……”
左肩一轻，瑶华的一只手离开了他，再覆上来时，有些湿润。
“崇、崇云天尊那个冷石头，有没有欺负你？”
“没有。”在瑶华看不见的地方，青阳笑得十分温和，“师尊待我很好，每次天谴之后，都是他亲自在玄冰洞守着。”
瑶华：“师尊？什么师尊？你拜他当师父了？”
青阳点了点头。
“你……”瑶华瘪了瘪嘴，“算了，看在他救你一命的份上，师父就师父吧。”
“恩。”青阳微微抬起头，“我能转过来了吗？”
瑶华：“……不行！”
青阳：“为什么？”
33/49 首页 上一页 31 32 33 34 35 36 下一页 尾页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