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也觉得,是我手段不堪,夺了兄长的机会?”殷疏突然抬起头,抿着唇有些委屈地问。
“他的机会?”段嫣轻飘飘反问回去,“他哪儿来的机会?”
如天光覆过午夜,万数星阑划开寂静。段嫣话里对殷乐辛的嘲讽,让殷疏抿着唇小小地笑了。他像被安慰到一般,神色柔和,点头道:“公主说的对。”
段嫣看他那双相较于同龄人更显稚气的眸子有些紧张地眯起,葡萄似的黑眼珠倒映出自己的模样。
“你找我来,还有旁的事?”
“这本书,您想看看吗?”殷疏沉默一下,然后递过自己的书。
那本刚提起过的,比流传在民间的《屋山集》,更加有趣的书。段嫣挑了挑眉,这难道是殷疏特有的交际手段,送书?
虽然心里这样想着,到底还是从殷疏手里接过了那本书,泛黄的书皮,封面上“诡事”两个黑体字铁画银钩,可以称一声好字。
“有事可以让人来找我。”临走前,段嫣客套了一句。
当不当真,就看殷疏自己了。
她原本是不想和殷疏接触太多,年纪小小却城府颇深,玩弄心术,在段嫣心里是可旁观欣赏,不可近距离接触的类型。
但这次不得不将人留在坤宁宫后,段嫣却改变了想法,与其旁观利刃,不如将他握在手中。而且从接触看来,殷疏还是个孩子,会慌乱,会紧张。
可段嫣不知道的是,身后越来越远的小院里,殷疏脸上褪去所有的表情,那双葡萄似的黑眼珠盯着花架上随风颤动的花,像一只捕食的鹰。
回到寝宫,段嫣让人去顺着宁平伯府,查有谁最近秘密接触了宫里人。安排好了这些之后,段嫣看着被她随手放在一边的书,拿起来翻了翻。
刚看几眼,她就将书丢了出去,胸腔内心跳得砰砰响。
只见摊开的书页上,浓黑的墨水渲染出一副厉鬼噬人图,配着旁边的小字“村落坟地,一书生夜间穿行,忽闻有人唤他名字,书生回头,骤然阴风袭来......”
“殿下,”含细听到声音,快步走过来,余光瞥见那本泛黄小书,神色一变。她蹲下去把那书拿起,又听到自家殿下强作镇定的声音,“没事,把书给我。”
段嫣知道是些神异小说,却没想到这么恐怖,连上面的插图都栩栩如生。她前世就有个爱好,喜欢看恐怖电影,但没回刚看了个开头就吓得快昏过去。而这一世,没有了恐怖电影,段嫣盯着面前这本“故事书”,又小心翼翼地翻开一页。
这一夜注定不能入眠。
*
长春宫。
淑妃近来消瘦不少,自从陈氏那边大张旗鼓地将当年抱错婴儿的事情传出去后,这宫殿就越发冷清。平日里昌平帝就来的少,淑妃能倚靠的只有背后的陈氏一族,而现在连唯一的靠山都没了,在绝大部分人眼中,这可不就是一朝跌落谷底?
但眼见终究也有假象,众人眼里的小可怜淑妃,刚拒绝一个蒙着脸的男人。
“这宫里头有什么看头,阿意不如同我回灵霄阁,届时无人再敢给你脸色看。”男人嚣张的倚在窗边,腰间佩刀,长发如墨,仅露出来的一双眼睛狭长深邃,沾染点点温柔。
对着这个就像是凭空出现的人,淑妃头都没抬,她坐在靠椅上,看着面前的古画,道:“灵霄阁主的话,还能当真?”
男子轻声笑了,“阿意这话,可真伤人。”
他贪婪地盯着面前的女子,嘴上说着轻佻话,眼中却泛起无尽苦涩。
淑妃这时才放下手里画卷,抬眼看过去,“玩笑归玩笑,说多了却是不好。莫非是在阁里呆腻了,出来寻些新乐子,还寻到我头上来了?”
她一双秀目弯着,云发盘起,修长脖颈宛如栀子花下生嫩的枝子,柔,白,软,令人目光不由自主地停留住。
男子飞快侧过脸,忍住心胸内快溢出来的情感,顺着淑妃的话道:“是啊,一出来就看了好大一出戏。还是阿意你当角儿呢。”
话音方落,室内就静了静。男子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他皱着眉,也不打算补救,只劝说淑妃:“我给你的承诺永远有效,只要你想离开,唤我一声,我便来了。”
低沉的男声在昏暗烛火下缱绻沙哑,那份承诺更是令人心下动容。
淑妃却没受到半分影响,她拨了拨灯芯,浅笑道:“若是没有旁的事,你便先回吧。日后也莫要把这皇宫当后花园,早晚有一日会栽跟头的。”
男人听完这话,手上青筋暴起,眸色也暗沉了几分,但最后还是没说什么,翻身越窗,眨眼间消失在夜色中。
一切都静了下来。
淑妃对着窗发呆,又突然惊醒,对着守在门外的静兮问道:“陛下可快到了?”
第20章
“娘娘,快了。”静兮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淑妃慢慢走到妆镜前,对着镜子端详自己这张脸。眉太淡,不如张贵妃精致。她笑着捏起根青雀头,细细描绘出弯而翘的弧线。唇也浅,不及张贵妃娇艳,她便又抹了口脂。
镜子里的人像披着张皮,伪装成他人模样,可画虎不成反类犬,只不过徒增笑话。
张贵妃定定看着镜子出神,脸上笑渐渐隐没,复又垂下眸子,从妆匣里挑出一支翠色五宝,簪在发髻上。
他曾说过,她簪这类碧青的颜色,最是好看。
静兮说快了,可这座沉寂的宫殿,还是等待了许久。待听到一连片迎跪声时,已是深夜。
淑妃坐在妆镜前,知道人来了,便起身相迎,久坐没有活动的腿却酸软使不上力,整个人踉跄一下,几乎快摔倒在地。
下一秒,她落入一个宽阔的胸膛,令她魂牵梦萦的檀木香萦绕在鼻尖。
“陛下。”淑妃喃喃道。
“爱妃可要小心些,”昌平帝清隽的脸上带了笑,打趣着说道,“若是朕没接到,那可怎么半才好?摔在爱妃身上,可是疼在朕心里。”
昌平帝宠爱张贵妃,可对其他的嫔妃也一直是甜言蜜语。
陈氏真假嫡女的事已经在宫里传得沸沸扬扬,要说背后没有人默许了这一切,淑妃是不信的。但这个人,既能残酷地将她的一切剥夺,又能这样若无其事地拥着她说笑。
心里的血一点点冷下去。
淑妃圆钝的指甲掐着手心,疼痛让她暂时清醒过来。
似往常一样温婉地笑着,“想到些事情,便疏忽了。”
昌平帝松开她,顺势问道:“想什么这么入神?”
“陛下可去过北州,”淑妃定定看着他,突然问出这样没头没尾的话。昌平帝微皱眉,不答反问,带了几分敷衍回避,“怎么问起这个来?”
看见他的反应,淑妃还是笑,眼睛里细细的光却暗淡下去,她轻声说:“臣妾未入宫时,曾在北州呆过一段时间。”
“是吗?”昌平帝声音冷淡不少,全然没了之前那种刻意亲密的感觉。
“臣妾在那儿,遇见个满身是伤的人。陛下可想知道,他是何人?”
昌平帝不再回她,只厉目冷面,仿若置身事外。
“那人眼睛伤着了,却同我说,此生必不相负。于是我将贴身的玉佩给了他,等着相逢之日,迎娶之时。”
“可后来,他将旁人认成了我。他们如胶似漆,举案齐眉,而我,就成了个笑话。”
“您觉得,值得吗?”
淑妃步步紧逼,一句句质问像压抑到极致的怨气,终于迸裂而出。
而她这一切,却只得到个冰冷的眼神,连声回应好似都吝啬给予。
她怆然“呵”了一声,“是啊,您都知道。堂堂天子,哪里会被蒙蔽?您只不过是心中有人,眼有偏颇。您只不过是纵着她,宠着她,您只不过是不愿提起往事!”
向来文雅的人如今嘶声力竭,秀目含泪。
“您可曾想过,当初被允诺过的人?”淑妃声音又渐渐低了下去,“我等了整整两年,才知那人是天下最尊贵的人,他有着宠爱的妃子......”
“那我算什么呢?”
梨花带雨,如泣如诉,还诉说着一腔情思。昌平帝冷凝的神色缓和了些,他站起身,似乎想安慰淑妃,却又停住,然后道:“朕自会补偿你。”
玄色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淑妃的呜咽声慢慢停歇,她抬起头来,眸子半阖着。
静兮从门外进来,叹口气道:“那......实在不是良人,您何苦将自个儿的心掏出来,任人糟践啊?”
她亲自去拿了热水和帕子,来给淑妃敷眼睛,不免唠叨起来,“瞧这眼睛肿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您给蜂子蛰了。就算您心里难过,也不能胡乱糟蹋自己的身子。”
淑妃静静坐在那儿,任由静兮给自己敷眼睛,突兀地开了口:“总归要让他还些利息。”
静兮一愣,她是知道自家娘娘与陛下当年往事的,也听懂了这话里的“他”是谁。可这后半句,却有些不懂。她扭头看向淑妃。
“傻,”淑妃露出点笑,细细的指头戳了戳静兮的额头,“他若无心我便休,难不成,还要苦苦等他回头,盼他某日想起我的好?”
静兮连忙点头,“您想通了就好,只是......前头那位灵霄阁主说能带您出宫,恢复自由之身,岂不是更好?”
淑妃像是看透了一般,闭上眸子,“男人的话,怎么能信。”
看样子是想到当年被昌平帝一番许诺落下芳心的事了,静兮不禁心疼起来,手下动作更下轻柔。
自昌平帝从长春宫离开后,宫里的议论声都低了下去,似乎被清整了一轮。连伺候在皇帝身边的大总管,也亲自送着赏赐,来了一回长春宫。
于是宫里说闲话的人就越发少了,前几日推脱有事避开淑妃的人,又开始登门,笑脸相待,完全看不出之前的冷淡。
作为真假嫡女一事中的另一位主角,张贵妃倒是一直低调不起来。她竟公然拒绝了陈氏伸过来的橄榄枝,表示并不稀罕登上陈氏一族的族谱。
那日面对陈氏家主,张贵妃毫不遮掩,将自己的粗鄙嚣张展现得淋漓尽致。
“本宫现今吃得好睡得好,有爹有娘,实在不想再找麻烦事,请回吧。”
陪同陈氏家主过来的一干长辈,顿时黑了脸,直呼这是大逆不道,最后被张贵妃叫人请了回去。
在段嫣又一次被她拉着去了景仁宫后,就听她在那儿没完没了地吐槽陈氏。
“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些老家伙算盘打得可精了。看我现在出息,才巴巴儿地让我上族谱,谁稀罕呐!”
“阿嫣你往后眼睛可得擦亮了,别被这点小恩小惠给迷了眼。”
自从张贵妃觉得自己同段嫣的关系非常人能比之后,她就学着皇后叫段嫣的乳名。这会儿正眯着一双盈盈美目,用陈氏众人当例子教育段嫣。
要说张贵妃这人,嚣张跋扈,在寻常人眼里可不讨喜。但当她护犊子的时候,那真能熨帖到人心窝子里去。
段嫣想起前日从宜妃的钟粹宫经过的时候,听到几个小宫婢在嚼舌根,无非就是说她这个嫡公主长得差强人意,比不得二公主三公主,就连还是奶孩子的四公主,都看得出来日后会比她好看。
这类话,段嫣也不是第一回 听,说的也是事实。要是在自己宫里,调出去耳根清净就行了,可这些是宜妃宫里的,段嫣觉得麻烦,就懒得管了。
正好碰上张贵妃也出来散步,听了一耳朵,当即就怒了。
“哪些个小贱蹄子!去,把人给本宫拖出来,打烂她们的嘴!”
段嫣愣了下,还没来得及出声,就听到清脆的掌嘴声,和起伏的求饶声。
“不要脸的东西,穿的这么花花绿绿,也没见姿色好到哪儿去,就敢出来搬弄是非,继续掌嘴!”张贵妃骂人的功夫深得其母真传,盯着张美人面,倒是也赏心悦目。
最后还是段嫣给那几个小宫女说了话,才没让嘴给扇烂。从那天起,段嫣就没再听到谁议论她的容貌了,估计是被张贵妃的狠厉给吓坏了。
段嫣回想着这件事,就被张贵妃一指抵住额头。
“咦?你这是......长开了!”
张贵妃盯着段嫣的脸瞧,美目瞪大,神情十分诧异,然后很激动地唤了她新任的大宫女,“雪绒,将本宫的首饰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偷个懒
第21章
段嫣从前就知道,张贵妃的衣裳首饰是这宫里最多的。镶了绿松石的玉簪,碧玺流珠的步摇,各式宝石嵌成的璎珞,小到腰间金玉饰宫绦,云贝花钿珍珠珥,零零碎碎。当大半景仁宫的宫婢将那些东西捧出来,乌泱泱排起长队之后,段嫣才真切地感觉到了这个首饰多,到底是怎么个多法。
而且仔细一看,这些东西还不是张贵妃常用的,明显是女童的样式。
意识到她想做什么,段嫣有些坐不住了,推脱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张贵妃瞪了眼,然后风风火火地开始给她挑选衣裳首饰。
“试试,”张贵妃拿着朵浅碧色白瓣黄蕊绒花往段嫣头上比划,精巧小花落在乌黑头发上,秀雅中添了一丝俏皮,她满意地点头,“这个还不错。”
然后有婢女接过她手里的绒花,小心地放置到另一个空置的小匣子里。
“那几朵差不多的,也装起来,等会儿挨个儿试试。”张贵妃玉指一挥,又是一阵忙活。
段嫣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王皇后给她的装扮一般以端庄稳重为主,偏向清雅。张贵妃则不然,她在宫里本就靠着美貌出名,每回家宴或者陪昌平帝赴外朝宴,都以艳压群芳为目标,一个小小的簪花在她手里都能玩出花样来。
好几番折腾下来,段嫣渐渐神游天外,任由张贵妃在她身上比划各种头饰衣裳。
“你现在这年纪,就是该鲜艳些。”张贵妃看着自己的成果,得意地挑起下巴。
只见段嫣的头发简单地盘成两个小髻,一边簪了朵微垂的绒花,乳白色珍珠状的花瓣怯怯半开,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形状姣好的眸子。脖子上戴了八宝盘丝璎珞,身上穿着对襟襦裙,裙摆是深深浅浅的水碧色,随着动作仿佛荡开一层波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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