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是把外面的宅子退了,搬回来住。你赎的那些下人, 若舍不得,也可以叫他们还去服侍你。只一件, 得把他们的身契归到府上来。”方疏桐道:“你也是快入仕的人了,官职虽低,到底是个官身,咱们提这两点, 也算合理合情, 大家各退一步,此事就不再追究了。”
安然恭声应道:“要我把宅子退了,没问题。可是,我是太乐署供奉, 干的就是吹吹打打, 歌舞娱人的事,外面的宅子退了, 我就只能在家里练歌练舞,为了练得好,伴奏也必须进府来。至于那些下人……”
说到这里,安然顿了顿,情绪有些难以控制:“……为什么要把他们的身契交归府上?好方便府上再卖一次?随便找个借口,就可以再次把他们从我身边送走,是不是?舅舅们觉得他们不够忠仆,是,他们不够忠仆,因为他们是我朋友,我求过太太和大太太,让他们回来,是你们不允,才逼得我求外人帮忙的,我已经给他们消了奴籍,改为良籍了,他们如果回府,就只能是佣工,而且,他们只受雇于我。”受雇于安然,其他人就无权解除这种雇佣关系,也不能随意处置身为平民的佣工。
安凌墨冷哼道:“出息了呀,敢这么跟你大舅舅说话了?不觉得自己丢人现眼,还有资本跟我们讲价还价了!我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孽障来,丢人呀丢人呀!”
一时间,双方都坚持,眼看这事就谈不下去了,方阁老发话道:“阿然,去吧,给你姥姥请个安。”他没说让安然退了宅子,带着一大票佣工伴奏回来的事。
安然向书房里端坐的几人行礼退出,便去了桂太君处。还没进门,就听得桂太君在里面哭得稀里哗啦,一迭声叫:“阿然,快进来,快让姥姥瞧瞧。”
安然疾步走进去,亲亲热热地挨着桂太君坐下。自从出了偷考花榜那档事儿,桂太君就没跟安然这么亲近过了。
疏远过,安然才觉得格外温暖珍惜,一边拿巾子替桂太君拭泪,一边安慰道:“姥姥,莫伤心了,孙儿这不是好端端的么?”
“啊?我怎么听说,你闹着要搬出去住了呀?是你父亲薄待了你么?唉,可怜的儿,纵你父亲待你差些,你还有姥姥呢,那府里住不得,就搬来这边住着,你放心,姥姥看着你,不再叫你父亲薄了你……”
桂太君哭得颤巍巍的,安然心头却只觉得无比难过。知道这是方府安排的温柔攻势,知道安然孝顺桂太君,就叫桂太君出马,想用这份亲情打动安然,想让安然放弃府外的努力,放弃刚刚开创的基业,回到方府来。
桂太君这副样子,让安然无比心痛,他像小孩子一般,瑟瑟地蜷在桂太君怀里,哭道:“姥姥,你不要逼我,不要逼我……姥姥,你是最疼我的,最疼我的……姥姥,对不起,不能答允你,不能答允你……”
他不能为了孝顺长辈,就放弃自己的梦想和追求,他想跳舞,他喜欢跳舞,那是两辈子的喜欢和追求,他想在这个时代,跳与众不同的风采,他想完成上辈子没有完成的梦想,跳出属于自己的舞蹈,跳出自己的经典,跳出自己的巅峰。
可是姥姥这样哭着求他,求他回归方府,这让安然太难过太难过了,梦想和亲情,应该是不冲突的呀,为什么要让他做出这么残忍的选择?他想都要,都要!都有了,他的人生才能完美。
安然只觉得心头一阵阵的撕绞剧痛,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姥姥,姥姥,孙儿不孝,孙儿不能依从你,孙儿不孝……如果困于家里,再不跳舞,孙儿会死的,姥姥,求求你,不要逼我,不跳舞,孙儿会死的……”
他于这个世间,不求名,不求利,不求权势,他就执着于两件事,其一,他要跳舞,其二,他要保全他的朋友,保全他的创作团队。
方阁老进来时,安然已经晕厥在桂太君怀里,他那渐渐长开的眉目浸透了泪水,清纯又无助,桂太君抱着安然,不舍得松手。
方阁老叫人把安然接了出去,送回清如院,他自己坐在桂太君身边,搂住桂太君,把她渐渐拥入怀里,许久许久,方阁老才说道:“以前呀,我总担心阿然一直活在长辈的庇护下,会不堪一击,如今看来,他还是个有主意的孩子,甚好,甚好。”
他读的书比桂太君多,经历的事也比桂太君多,知道有些人,会为自己的信念追求而活,一旦强夺之,必神枯心死。
桂太君伏在方阁老怀里,低低地哭泣。方阁老陪着她,坐了许久,宽慰道:“你啊,看开些,咱们家虽然损失了些名誉声望,可是能换一个活蹦乱跳的阿然,总比空守着名誉,却看着阿然活得死气沉沉的好,是不是?咱们千辛万苦的打拼一场,不就是想让儿孙活得更好么?”
桂太君哽咽道:“我就是……就是……心疼阿然……阿然太可怜了……”
方阁老道:“看开些,他自己喜欢,就不会觉得辛苦。”就像爱书之人,旁人觉得苦读辛苦,爱书之人却只觉乐在其中。
对这点,方阁老深有感触,他又劝道:“你要觉得阿然可怜,以后多疼他呢,不要再跟他呕气了。我看阿然这孩子,神清气正,就算他走了歌舞娱人这条路,他也会洁身自好,会有骨气和脊梁,不会沦为趋炎附势,曲辞谄媚,阿谀逢迎之徒。”
那一晚,桂太君哭得很伤心,方阁老抱着自己的老妻,劝慰良久。
安然被人抱回清如院,蜷着身体,眼泪濡湿了软枕。
安然本来以为方太太也会用亲情劝他退掉宅子,但是方太太什么都没有说,反倒把安凌墨的马车,分派给安然使用,另给安凌墨置买了一辆新马车。
七月榴花胜火的时候,梁小峰的手续办妥,出任了太乐署乐正。八月桂花飘香的时候,安然和阿辰也相继接到了吏部发来的文牒,前去太乐署任职。
供奉这么个不入流的小官,又不管事儿,任职就任职,没什么好欢迎的,在官衙里连张办公桌都没有。
负责接待的掌固,给他们发了两袭官服,一袭为礼服:漆纱幞头,黑绿罗大袖襕袍,腰系乌角偏带,粉白漆槐木笏,皁皮靴。另一袭为常服:常服跟礼服的区别只在衣服,衣服为黑绿罗窄袖圆领衫。
其实黑绿色为八到九品官的服色,未入流官吏没有固定官服,多为素色,也没有幞头笏板角带这一类的行头。
不过因为供奉时常有机会御前供役,便特例让供奉用黑绿罗为官服,戴幞头,执槐木笏,系乌角带,与百官并列,俨然朝士,皇帝看着顺眼。
供奉因为在太乐署并不管事,没事的时候只消初二和十六去官衙中点个卯就行了。
若是皇帝或礼部需要在祭祀或什么仪式上用到供奉,会事先差人告知供奉,提前准备,若是举行重大的祭祀活动,还需要供奉带领教坊司诸乐伎提前进行排演,至于皇宫里要传供奉进宫差使,也都会提前知会。
若是供奉要进行什么创作,可以去教坊司调用各种乐器伴奏,如果要进行大型歌舞创作,也可以直接去教坊司调用五百以内的乐伎进行排演。
教坊司虽然是一个藏污纳垢的烟花之地,但它对供奉是友好的,供奉可以调用教坊司的资源,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创作条件和环境。
不过阿辰终是对教坊司有些畏惧和抗拒,宁愿躲在寄园里创作。
其实,除了非常重大的祭祀需要用供奉出场领舞外,一般的祭祀或仪式并不会动用到供奉,供奉最主要的任务还是应对皇宫的传召差役。
梁小峰教导两人:皇宫没那么可怕,你们不是宫里人,不要管那么多,只要不多看,不多问,不多听,埋头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
皇宫里虽然各种主子多,经常宴饮,但也不是天天笙歌燕舞,并且够得上资格传唤太乐署供养和教坊司乐伎入宫献艺的后宫主子也不多。
梁小峰道:“我查看了宫里的传唤记录,宫里传唤一般一月两到三次,不多,主要是逢年过节要进宫供役,再就是外国使节晋见赐宴,或是皇帝给群臣赐宴,需要歌舞。小五,我知道你不喜欢演出得太勤了,我可以给你安排。小辰,你呢?”
第76章 迟来五年的切磋
第76章:迟来五年的切磋
作者:天际驱驰
阿辰便问:“是不是每场表演另有例银?”
以前他在教坊司, 每次演出,若有打赏,便从打赏里分成, 若无打赏, 教坊司会给“例银”, 再是罪臣家眷, 最低限度的吃穿用度总是需要的。
阿辰倒不是自己图这份“例银”,只是想着寄园里那么多人需要养活, 他想帮安然多挣些银子,给安然减轻一些负担。
梁小峰失笑了:“小辰,你想什么呢?别忘了你拿着朝廷俸禄呢!”吃着朝廷俸禄,为皇宫,赐宴, 祭祀献艺,是官吏应尽的本份, 怎么能另外要钱?
梁小峰又道:“不过,有可能会有格外打赏,嗯,我查宫里传唤记录时, 顺带瞄了一下, 格外打赏并不多。”
阿辰一听,有些失望,道:“既然如此,我随夫子安排就是, 夫子多照顾姑娘些, 不必特意照顾我,夫子照顾的人多了, 会让别人觉得夫子处事不公。”
安排宫宴赐宴的献艺这些,正是梁小峰管的事,只要宫宴赐宴祭祀没有点名要谁献艺,便由梁小峰在供奉和教坊司乐伎里选人。这些献艺差役是没有格外银子可拿的,梁小峰在摊派这些差事时,就要力求公允,过份偏袒,就会被人说闲话。
宫里传唤一个月才两三次,这两三次,并不是次次都落到安然头上,还有其他供奉和大量教坊司的乐伎可以分担差事,再加上梁小峰的照顾,因此安然大约两月一次,进宫应差,阿辰一月一次。剩下的时间都归自己,是个非常轻闲的官职。
八月十六的时间,安然去太乐署应卯,看见了其他两位太乐署供奉,这时,安然才知道,在他和阿辰之前,太乐署通共就两位供奉。
一位姓红,是个七十多岁的口技艺人,是丁卯花榜的花冠相公(三十五年前),他虽精神矍铄,但年纪终究太大了,口技表演全凭一口中气,年老之后,中气渐渐不足,技艺衰退,再加上他牙齿多有松动脱落,造成吐音不准,太乐署已经不派他差事了,就让他在教坊司教导几个传人。
另一位姓林,便是曾经给安然递过拜帖的那位。这位是壬辰花榜的花盛相公(十年前),精擅胡琴演奏。
这人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清瘦汉子,透着股淡淡的江湖气息,头发梳理得油光水滑,衣服熨烫得平平整整,身上的配饰擦拭得干干净净的,甚至连鞋面上都没有尘埃!
把自己收拾得非常精致整洁,跟后宅妇人有得一比,举止虽然优雅,但安然却觉得透出一股娇揉造作之态。
是拉胡琴的?安然当初接到那拜帖,说要跟他切磋舞技,还当这位林供奉和那位晏博士都是精于舞蹈的。
提起五年前的那拜帖,林供奉笑道:“安大人不提那回事,我都忘了。啊,原来安大人就是五年前名噪洛城的女装小公子呀!幸会幸会。”他笑得相当真诚,解释道:“其实吧,主要是晏博士听坊间传说纷纷,都赞安大人所跳的剑舞,如何精妙,如何新奇,把剑器舞贬得一塌糊涂。那位晏博士是教坊里剑器舞跳得最好的,听了不服气,所以想向安大人讨教比试,只是他怕自己身份太低,就拉上了我和钱大人……结果……不巧得很,安大人居然摔了腿,养了好几个月,就这么错过了。”
安然“嘿嘿”地干笑了两声,一则,他实在不习惯别人喊他“大人”,二则,当年摔伤是假的,被人当面说出来,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安然问道:“那就烦劳林大人替我向那位晏博士递个话,现今我到太乐署了,可以约个时间,好生切磋一下。”
安然觉得自己的剑舞,确实跟这个时代的剑器舞有很大不同。剑器舞是健舞,以节奏明快、矫捷雄健取胜。
而自己编的剑舞,当时因受身体,体力,时间等因素限制,只能且歌且舞,轻歌慢舞,因此,编出来的剑舞,更偏向于软舞。倒是可以跟这个时代最正宗,跳得最好的剑器舞舞者好生交流交流。
没过几天,林供奉就很热心地为安然和晏博士约好了切磋时间,地点在教坊司流韵厅。更让安然想不到的是,他到流韵厅时,厅里已经挤了五百来人,一问,全是教坊司的舞郎舞娘,再一问,教坊司把安然跟晏博士的切磋,升级成了借两人的切磋,向教坊里的舞郎舞娘传授示范舞技。
本来供奉和博士都负有教导乐伎技艺之责。再加上安然那曲《摘下满天星》的剑舞已经在洛城流传几年了,然而,安然只在书院当众跳了一回,然后就只在上流贵妇圈子的聚会上表演。
对这一支剑舞,歌曲已经传唱了好几年,唱得大街小巷的孩子都耳熟能详了,普遍平民和街坊市井却一直没见过舞蹈,让人对这舞充满了好奇。
因此,一听安然要跟晏博士切磋剑器舞,好多人都想来旁观,教坊司方面更是不会错过学习独门剑舞的机会,让坊里五百舞郎舞娘全来观摩,回头仿跳出来,又是一支生财之舞。
安然没打算对这支舞敝帚自珍,十分坦然地在教坊司流韵厅里把这舞跳了一回。因为觉得是私下交流,便没换舞衣,也没化妆,阿辰不想来教坊司伴奏,好在《摘下满天星》的歌曲已经传开了,安然临时请林供奉伴奏。
安然跟林供奉首次合作,彼此配合得不是很默契,因此,安然跳这一回,舞美方面差了很多,即使如果,当安然一曲舞毕,还是让台下的舞郎舞娘们看得如痴如醉。
因为安然的舞蹈带给他们全新的感受,舞美,歌美,词美,曲美,人靓,安然仿佛把歌舞词曲跟人融为了一体,把人带着对梦想的追寻之中。
看完舞蹈,有好些舞郎舞娘心头默默吁了口气,知道自己一辈子也达不到安然随意一舞的水平。
安然一直以为晏博士是男子,不想竟是个四十来岁风韵犹存的女子,安然听林供奉称她晏娘子,安然便也跟着这么称呼。
跟安然的随意相比,晏娘子对这场切磋盼了五年,十分用心,换了舞衣,化了妆,她跟林供奉又素有配合,几乎展现了她的最佳状态。一舞既毕,获得了台下舞郎舞娘们的热烈掌声和喝彩。
晏博士清楚,这种舞毕获得掌声和喝彩的情形,跟安然舞毕,台下一片静寂,良久才回过神来,才补上掌声喝彩的情形比起来,她逊色了不止一筹二筹。
安然舞毕,台下静寂,说明观众还沉浸在安然用舞蹈构建出来的氛围中,一时难以自拔。而她舞毕即获得掌声,只因为观众并没有沉浸进她的舞蹈氛围里,大家鼓掌,是为她的舞技精湛而鼓掌。
相反的,安然在那么近的距离,观赏了晏娘子的剑器舞,便得安然深深叹息剑器舞所用舞技当真精湛绝伦,自己的剑舞,跟正宗剑器舞一比,单舞技一项,就觉得不在一个档次,剑器舞所需要和要求的舞技,比剑舞高得多,光是运用手和手腕运使剑器的技巧就有多种,抖,穿,挽,扣等手法,那是剑术所没有的,是剑器舞独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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