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映死了。”他乐滋滋地欣赏孙涓涓的表情,“我亲眼看见医生蒙了白布,救不活了。”
孙涓涓眼睛都没抬,冷哼一声,继续吃菜。
池幸产生了可怕的预感,她立刻要护着母亲。池荣动作比她快,背包狠狠砸在孙涓涓手臂上。
孙涓涓扔了筷子起身:“疯够了没有!”
池幸很少见母亲发火,尤其在跟钟映有来往之后。她愤怒、暴躁的部分被钟映、被练舞室、被轻盈漂亮的舞裙抚平了。
但每每回忆起那天,池幸都觉得恐惧,甚至是恐怖。
她才十一岁,对人世的事情充满懵懂的理解。她生来第一次看见一个人如何渐渐丧失生气,如何一点点地死去。
池荣绘声绘色地描述车祸现场。他说得好详细:钟映的鞋子被撞飞了,他那头微卷的黑发沾满血,白衬衫上像开了一个洞。他眼睛一直闭不上,妻子和女儿匆匆赶到,撕心裂肺地哭,想帮他捂住伤口,但血啊,那是血。血怎么捂得住,它从指缝里滚出来,染红了那一对母女的衣裳。
孙涓涓真的成了一具人偶。她一动不动,脸越来越白。精心烫过的卷发松松堆在肩上,她自己用烧热的铁棍烫的。她也给池幸烫过,“妈妈厉害吗?”她还会这样问池幸,笑眯眯地梳理池幸微硬的头发,“女孩子太漂亮,不是一件好事。”
此刻的她只是睁大了眼睛,看池荣的目光像看一个死神。
池幸害怕地去牵她的手,她甩开了,把头发捋好,连伞也没拿,直接走出门。
孙涓涓没能离开这个家。池荣揪着她头发把她拖回家,拖进卧室。池幸哭着去拍那扇门,用椅子砸。卧室里是闷响、斥骂,孙涓涓拼了命地反抗,直到池荣把她打晕。
池幸出去找人帮忙,左邻右舍探头探脑,有几个胆子大的在院子里吆喝两句,见没有回音,笑说“两夫妻的事”就作罢。池幸去派出所,张一筒的表舅在值班。他跟池幸来到家里,池荣正好束着皮带出门。
两人相约去喝酒了。池幸跑进卧室,孙涓涓已经爬了起来。
她光着半个身子,坐在镜前化妆。但被施暴的痕迹很难掩改,她不停往脸上抹粉,想遮住额头、眼角和嘴角的伤痕。
时间到了,她应该出门。她要穿过秋雨,撑着她黑色的伞,走进一个轻盈、光亮的梦里。
只是脂粉刚涂上去,又被眼泪冲走了。
到后来那已经不是哭,是困兽濒死的嘶吼。
“初一那年我妈就走了。”池幸仰头看天,光彩剧院在四环外,秋天风大,能看到冷冷的天和星星,“她最后那两年没有一天开心过,心事太重了。县医院的医生说,她的病是因为太苦了,心里没法过去,熬出来的。”
“你怎么办?住哪儿?”裴瑗问,“那个家还怎么呆?”她眉毛秀气,微蹙起来时,有几分愤怒,也有几分忧郁。
“住姨妈家。”池幸跟她解释,这个“姨妈”其实就是孙涓涓开服装店的姐妹,没有血缘关系,却是从小的好朋友。孙涓涓也让池幸喊她姨妈,在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的时候,反反复复叮嘱池幸:去找姨妈,跟姨妈住,她会保护你。
池幸后来从姨妈口中得知,孙涓涓尝试过离婚,在池幸两岁左右的时候。她连池幸都不要了,一个人跑回邻县的老家。
池荣带池幸去找她,腰里揣了家中的两把刀。一夜过去,孙涓涓乖乖回来,从此再也不敢动离婚的念头。
“后来我长大了点儿,姨妈看不过去,她劝我妈逃走算了。这么大的天地,总有池荣找不到的地方。”池幸笑笑,“她还劝我妈不要带上我,我毕竟是池荣的种,当初我妈怀上我,根本不是心甘情愿。”
裴瑗:“她为什么不走?因为那个钟老师?”
池幸不知道钟映是否跟孙涓涓承诺过什么,但她在姨妈家里玩儿的时候,曾听孙涓涓和姨妈聊过钟映。姨妈让她问钟映借千把块钱,先逃了再说,以后钟映可以找机会离家,和孙涓涓会合,俩人一块逃遁。
孙涓涓哑然失笑,边换衣服边答:他不可能跟我走的,玩玩而已,你以为他有多认真。老婆体面,女儿乖巧,傻了么,跟我走。
“和钟老师没关系。”池幸说,“……她说,我不能走,他打不了我,会打幸幸。”
头顶太清明了,不像北京的夜空。像南方,像湿漉漉的小县城。池幸鼻子酸涩,视线晃动模糊。
自孙涓涓走后,再没有人喊过她“幸幸”。她不再是谁最珍爱的小宝贝了。
“……我已经不恨她了。”一个延迟的答案从她口中吐出,“我可怜她。”
孙涓涓的故事打动了裴瑗,加上麦子细说了峰川传媒和池幸的合约不合理的事情,她没再生气。
“我不是最难搞定的。”裴瑗说,“在我和陈洛阳的关系里,一开始确实是我恨他,恨不能杀了他。但现在我走出来了,做事业谈恋爱,是他还恨着我。”
说到这里,她狡黠地笑:“因为我手里做得红火的两个公司,原本都是他陈洛阳的。”
告别时她提醒池幸,池幸吃两家茶礼的事情是身边人告诉她的:“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池幸还没开口,麦子接话:“她这张嘴,得罪的人可不少。”
池幸没想出是谁,只能耸耸肩。
“学跳舞开心吗?”裴瑗又问,“《大地震颤》里,你可得好好表演啊。”
说不上开心,但心情会很好。很多时候,跳舞的技术是肌肉记忆,池幸还没练到那个程度,但她似乎有一点点明白孙涓涓的心情:在大汗淋漓的舞动中,人确实会忘记不开心的事情,何况,她还有机会穿上那么美的裙子,和心仪的男人共舞。
离开剧院,周莽和池幸并列而行。池幸感觉到他想说什么,但他一直没开口。
路过便利店,周莽问:“还吃冰淇淋吗?”
池幸:“不吃了,回家吧。”她觉得冷,也觉得累。回忆往事让人疲倦、难受,她没跟任何其他人说过自己的家事,就连常小雁和林述川也没知道得那么详细。
她回想起来,总感觉是周莽注视自己的目光,向她输送了勇气。
……为什么?为什么被他看着,我就有开口的底气?我看到他就不会再害怕吗?
池幸打住了思绪。再往下想,实在很危险。
她回头,周莽站定了,在不远处。
“你想吃啊?”她笑着问,“想吃就直说,去买啊,我等你。”
“对不起。”周莽说。
池幸捋了捋头发,秋风把长发吹乱,她才想起鸭舌帽落在剧院,竟忘记带走。她是有些失魂落魄了,但在周莽面前,总得维持好自己一贯的态度。
“什么?”池幸故意装作不懂。
周莽没有回避,他铁了心要在这事情上给池幸道歉:“我以前说了些不好的话,对你,还有你妈妈。对不起,我当时不知道详细的情况,我……”
“我忘了。”池幸把鬓角乱飙的头发别到耳后。
周莽对孙涓涓是“坏女人”的印象,当然来自于他周围的人。孙涓涓没了之后,县城里愈发流传着她的传说。她勾搭男人,她轻浮浪荡,她不守妇道,她……很坏、很坏、很坏。
而跟孙涓涓一样漂亮的池幸,自然也要归属于这一行列。
所有人都盯着池幸,等待她做出和孙涓涓一样的事情。
周莽怔怔看池幸。池幸忽然想起十三岁的周莽站在路灯下的模样。
他眼里有怯意,却又勇敢鲁莽,换作任何一个浸淫在那小城中太久太久的少年,池幸不会得救:所有人都知道张一筒的凶恶、张一筒的背景。少管闲事,多嚼舌头,是那座潮湿小县城的信旨。
唯独是周莽。他不知道,或者知道了,但也不当一回事。
黄叶在夜空里翻飞,池幸紧了紧身上的外套,笑道:“看好你自己啊,弟弟。我提醒过你的,不要喜欢我。”
出乎她意料,周莽朝她走过来了。他比池幸高,比池幸强壮,站在池幸面前,冷风立刻绕道,吹不到池幸胸口。
“你是说过。”周莽有一双明亮如星的眼睛,眼皮低垂时含几分缱绻温柔,“但我没答应。”
作者有话要说: 回到家中,周莽呆站窗边叹气:好漫长的一夜。
何年:长吗?我跟何月帮常小雁收拾影像数据库的资料,还没整完,累死了。
周莽:长啊,三章呢。
何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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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计周五入V,明天也照常更新。周莽要开始行动了!
第17章 大闸蟹
池幸后来回忆这一天晚上发生的种种事情,慢慢察觉,自己在对裴瑗、麦子和周莽敞开心扉谈论往事的时候,似乎也……打开了周莽的某个闸门。
那天的谈话最终被常小雁的一个电话打断,她家里人带了非常好的大闸蟹,刚刚蒸上,让池幸也去尝尝。
池幸喜欢这一口,她立刻催促周莽去开车,态度转变之快,仿佛周莽说的话已经被风吹跑吹散。
周莽当然知道池幸试图逃避。
在两个人的关系里,池幸习惯出击,还不知道怎么防守。
周莽太直接了,她一时间还转不过弯,加上今夜实在很疲倦,周莽想了又想,没有把话题继续下去。他让池幸先喘一口气。
路上,池幸坐在副驾驶打瞌睡。她半睡半醒中忽然一个激灵,问周莽:“周姨被他打过吗?”
周莽:“没有。”
池幸松了口气,嘀咕:“每个跟他在一起的女人都会被打。”
周莽:“因为他怕我。”
池幸恍然大悟。周莽那时候虽然上初中,但足够高、足够有力气,真要较量起来,被酒色掏空的池荣不是他的对手。
周莽等待池幸的下一句话,很久之后池幸才开口,自言自语似的:“我要是男孩就好了。”
很快,她缓和气氛地笑:“我要是男的,你就不会去救我了对吧?”
池幸问周莽当年和他一块儿见义勇为的男孩们都叫什么,周莽一一告诉了她。他还告诉她,母亲不久后离开池荣,在街上开起小吃店,几年前再婚,日子过得很好。
池幸听着听着,渐渐睡去。周莽开车平稳,她从来都信任他。这一个短觉不知睡了多久,池幸醒的时候发现自己还在车里,车已经停在常小雁楼下。周莽手里提一个保温饭盒,正在车外看手机。
周莽没察觉她醒了,眉头微皱,不知在看什么。他似乎对手机里的内容十分不满,看着看着,还会嘴角一抽,嘲讽地笑笑。
路灯与车灯构成的光场里,周莽像立在舞台中央。他平时脸上表情不多,池幸觉得他这种状态挺有趣,暗暗笑起来。周莽会演戏吗?他适合演什么?池幸心想,他适合演那种磊落光明的大侠,被妖女勾走心魂,得知真相却还要紧追不舍,说些“天涯海角也可以,我都随你去”之类让人又哭又笑的傻话。
有些话只有周莽这样的人讲出来才让人信服。他不说谎,不圆滑,真心没被世事磨砺,粗糙里含有微光。
周莽和她有感应似的,抬头瞅一眼,开门钻进车里。
“你睡着了,我没叫醒你。”他晃晃手里的保温饭盒,“常小雁给的,刚蒸好。”
饭盒揭开,是三只红彤彤的大闸蟹,池幸立刻闻见蟹黄的香味。她深深一吸:“好,吃吧!”
周莽:“……在这里?”
池幸:“才三个,回去怎么分?你我,何年何月,四个人呢。”
周莽答不上来,池幸已经擦净手,小心揭开蟹壳。蟹黄满得快要流出来,在蟹壳上颤颤巍巍晃动。池幸饿得狠了,睡了一觉回复了些精神,直接开吃。
看她吃了一会儿,周莽也拆了一个。池幸顾不上和他说话,吮完一只蟹的蟹黄才叹一口气:“太好吃了……我一年的配额就两个,只能吃两个。”
周莽:“……常小雁这样对你?”
池幸被他语气里的诧异和不满逗笑。周莽又说:“她住大别墅,至少让你租个复式公寓。”
池幸歪头:“你现在是在开玩笑吗?”
周莽:“我像开玩笑?”
池幸又笑,周莽把手里的蟹壳递给她,他用蟹爪挖了一壳子的黄膏:“今晚可以吃三个。”
目光在满壳蟹黄和周莽脸上来回移动,池幸犹犹豫豫。周莽直接把蟹壳递到她嘴边,她壮士出战一般吼道:“吃!”
周莽还是一张认真严肃的脸:“我不会告诉常小雁。”
池幸吃得蟹黄沾到嘴边,她用手指抹去、舔净,眼睛笑弯成月牙:“你好……”
周莽一看她这笑就知道,她恢复了,她又要逗自己玩儿了。他火速截住池幸的话:“别说我可爱。”
池幸鼻子一皱,故意把声音放软:“……你好坏。”
周莽:“……”
他揉揉耳朵,耳朵微微热起来了,在池幸得逞又嚣张的笑声里。
回程路上,池幸把两个手机都玩到没电。她跟周莽要手机,想用他的号刷抖音上的猫子狗子小鹦鹉。周莽没有抖音,池幸边说他落后,边给他下载软件。
屏幕上忽然连连弹出几条信息。
“何月:看完了吗?不说点儿感想吗?”
“何月:无端端为什么要找池幸前男友的照片啊?”
“何月:(狗头)莽哥,你有事情。”
池幸:“……”
周莽察觉她扭头看自己,笑得很古怪,心中陡然生出警惕:“手机还我。”
“我什么都没点,是它自己跳出来的。”她晃晃手机,“所以啊,你为什么要找我前男友的照片?”
池幸每段恋爱都坦坦荡荡。第一任经纪人林述川,第二任IT新贵某某某,第三任大学教师某某某,第四任音乐制作人某某某。和音乐制作人分手的时候双方粉丝还吵了一架,一方说池幸红了就不认旧情,一方说摇滚圈子这么乱抱走女神不约不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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