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无济于事。她的耳朵一片空白,甚至有一瞬间出现了巨大的嗡响,直接在脑中震荡。
池幸已经整整两天没有跟周莽甚至常小雁说话。她只在剧组开口,其余时刻耳朵里填着耳塞,尽量把自己维持在赵英梅的状态里。
她是此时此刻的赵英梅。
她笨拙但自由,舞姿并不标准,但足够快乐。
王靖看她的眼神里渐渐带了火光。他从这个平凡普通的女人身上,凿弄出了羞涩的趣味。
结束练习后,王靖邀请赵英梅一起吃饭。在这枯燥的小城里,他无论走去哪里都有人关注,唯有跟赵英梅在一起的时候是自在的。赵英梅是一个很好的对象——供他消遣的对象。
他预备好了一切,饭食、床铺,还有一些平时不可能用在赵英梅这种女人身上的甜言蜜语。王靖心中是手到擒来的满足感。
但赵英梅就像没听懂,或是没听到一样。她歪了歪头,脸上又露出惯常的紧张害羞的笑。王靖走到舞台边上又回头问一句。赵英梅没有回答,背对着他,不知想的什么。
王靖心烦气躁,转身离去。赵英梅匆匆回头,看到他愤怒的背影。忐忑蚕食着赵英梅怦怦乱跳的心。
前一天晚上,她得知自己当年狼狈下岗,是王靖父亲一手操作。和王靖跳舞时,他放在赵英梅肩背上的手,第一次让赵英梅感到强烈的不适和痛苦。
赵英梅张开口,她开始说话。
“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听不见。
“……诺诺,赵英梅。诺诺,赵英梅。”
她重复儿子和自己的名字。仍旧听不见。
“……喂!喂!!!”
她声嘶力竭大吼,耳朵像被棉花塞满,透不进一丝声音。
赵英梅扑到录音机边上,她打开卡带,把声音拧到最大。乐曲瞬间充盈了整个舞台。
她瘫坐在地上,怔怔望着那个录音机。
没有声音。没有任何声音。
赵英梅的手则按在木板上。她感受到了从木板往手心里传来的一丝丝颤动。
赵英梅把手掌紧贴地板,掌心的律动越来越强烈。
细小的石子在地上弹动。她的舞鞋鞋带散在地面,随着微微的震颤轻轻跳起。
赵英梅把录音机的音箱部分放在地上,自己而趴下来。她的耳朵紧贴地面,屏住了呼吸。
熟悉的震颤果然传入了耳朵。那不是声音本身,是声音的脉动。血液一般,翻涌、滚荡,源源不绝,涌入她已经没有听觉的耳朵里。
赵英梅就这样“听”着这些声音,她大睁着眼,不敢有丝毫放松,生怕一旦放松,这原始的“声音”就会从自己耳朵里飞走。
她“听”得笑了,笑着流了眼泪。
这一场,池幸一条过。
裴瑗喊“停”之后她还趴在地上起不来,眼泪一直流。裴瑗拿起喇叭喊了声“静一静”。片场的人都停下了手上动作,周围霎时变得安静。周莽把池幸扶起,小心地、一点点地摘下了她的耳塞。
空气流动的声音瞬间进入池幸的耳朵里,震得她无法承受。周莽按着她的耳朵,快速为她替换了新的隔音耳塞。
新的耳塞可以让池幸听见一部分低分贝的声音。她戴隔音耳塞的时间太久了,只能这样一次次地更换隔绝力不同的耳塞,三小时后才可彻底摘下。
“能听见我的声音吗?”周莽很轻很轻的贴在她耳边问。
池幸能听到一点,更多的是看着周莽的嘴型辨别。她点点头,周莽给她擦去眼泪,披上了外衣。
来到监视器前面,裴瑗抱了抱她:“太好了!太棒了!一气呵成!”
镜头里的女人脸色苍白,嘴唇也苍白,黑发里掺杂几根白发,眼皮耷拉,除了五官之外,没一个地方像池幸。她犹豫、惊讶,拼命寻找声音,趴在地上“听”,哭泣。这是一个无台词无声音的表演,池幸做得近乎完美。
“过了。”裴瑗摘下帽子,大声道,“过了!!!《大地震颤》,杀青!!!”
静悄悄的片场瞬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
池幸抬头看周莽。周莽站在她身后,在众人开始大声欢叫的时候,松松捂住了池幸的耳朵。
“其实今天这场不是高潮戏。”池幸喝着冰凉的汽水,对周莽说,“真正的高潮部分是三天前在这里拍的那一场。赵英梅和王靖终于公开演出,她那时候什么都听不见了,所以她光脚跳。那时候的舞台也是这样颤动着的。”
因为戴着耳塞,池幸不知道自己说话声音高低,她讲得大声而吃力。
周莽和她坐在舞台边上,远远看着剧组其他人收拾东西。
剧组热闹极了,人们签名、合影、加微信,一片闹哄哄。
因为隔得远,池幸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一切就像看默剧。
“你看过默剧吗?”池幸又问,“卓别林,知道吧?”
周莽点头。
池幸身边放着几束花,别人送的都是正经八百的玫瑰、百合、桔梗,唯有麦子送了粗壮的一棵白山茶,还带花盆。
池幸现在一点儿也不像白山茶。她想起麦子的评语,笑出声来:“什么白山茶啊,谁要做花儿呀。”
她翻到舞台上,仍用自己察觉不到的声量对周莽说话:“你看过卓别林的《摩登时代》吗?他在里面跳过舞,超级好笑,我会跳噢。”
她脱了鞋子,光脚在舞台上跳起舞来,撅着屁股,学《摩登时代》里卓别林样子一通乱跳,还哼着歌。跳着跳着她被自己逗乐,躺在舞台上大笑。
她看见周莽开口讲话,但是声音模糊,完全听不见。
“表白吗?”池幸大喊,“表白要大点儿声,我听不到!”
赵英梅的灵魂还没从她身体里脱离,她一说“听不到”,眼泪又要流下来了。
头顶的光也照得人眼睛不舒服,池幸用胳膊挡住流泪的眼睛,吸了吸鼻子。
赵英梅,赵英梅。她要跟赵英梅说再见了,这个让她痛苦,也拯救了她的角色。
有时候她在赵英梅身上看到孙涓涓,她每趋近赵英梅一分,便原谅孙涓涓一分。有时候赵英梅又是她池幸自己。笨拙的坚持,笨拙的自我防卫。这世界允许笨拙的人生存吗?池幸曾在剧本上记录下这样一句话。
她还没找到答案。
眼前忽然一暗,池幸放开手臂,睁开眼睛。
周莽站在她身边,弯腰,伸手。
“可以请你跳一支舞吗?”他清晰、缓慢地说。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最后一章,谢谢大家。
第48章 背影
地板冰凉, 周莽把池幸从地上拉起来。他们还从未正式跳过哪怕一次舞。
这和上回的练习不同,心境、场地全部大相径庭。池幸随着周莽迈步,随他腰身的动作旋转, 她沐浴在周莽的目光里, 从头到尾是安全、温暖的。
“我有时候会想, 我还得更加努力。”周莽说。
“努力?”
“努力配得上你。”周莽笑笑。
池幸吃惊了:“你哪里配不上我?”
周莽:“很多人都这样说。”
池幸意识到,那一吻给周莽带来的影响还在持续。有人嘲笑她选择这样一个普通人,有人嘲笑周莽癞□□,各种传言层出不穷, 池幸没看,但周莽或许看到了。
“我以为你是那种不太在意别人看法的人, 毕竟你是地主啊大哥。”池幸笑着, “配不配得上,谈恋爱又不是穿衣服,还要讲搭配?”
周莽眉毛微微一耸。这是他心情快乐的小信号。
“我也是这样想的。”他低声说, “在你身边的是我,别人的闲话滚一边去。”
池幸喜欢死他偶尔流露的执拗和不容置疑了。她抱住周莽的腰,耳朵贴在他胸膛上。没有音乐,他们就这样轻轻摇摆。
周莽低头吻她头发:“赵英梅。”
池幸:“嗯。”
周莽:“今天是最后一次叫你赵英梅。”
池幸听见他心跳声音,有些急促。她抬头看周莽, 直看进这男人的黑色瞳仁里。
他长了一张多么适合当大侠的脸。帮过一个落魄的姑娘, 救过她一次,大侠就永远惦记着她,放不下丢不开。放在古代的故事里,他一定又惨又苦,姑娘要折磨他,江湖要折磨他。心疼他的只有屏幕前的观众, 把他那点儿恋心翻来覆去分析讨论。
池幸自己也吃惊,她居然会这样深地依恋周莽。他在自己心里有太重太重的分量,岁月洗刷不掉。
“不听话。”池幸捏他脸庞,“说了让你别喜欢我,你偏不听。”
周莽露出得逞的笑容。他捧着池幸的脸,用背脊挡住身后的目光,一遍遍吻她。
一年后。
Eric再度从原臻身边潜逃,跑到欧洲去游学,原臻骂完他又转头骂原秋时。
原秋时拍摄的刑侦题材作品播出后反响强烈,接受媒体采访时原本一切按流程走,不料中途在被问到自己的感情经历时,原秋时说了些奇怪的话。
“我的感情经历不多,对方也不是圈内人。”原秋时说,“跟谁合作的印象最好?嗯……”
他沉吟片刻,挺认真的回答:“池幸。”
在时长十分钟的采访里,原秋时居然用三分钟时间仔细回忆了自己和池幸的来往。他是池幸的影迷,池幸也是他的影迷,至于为何两人没走到一起,原秋时很得体地回答:“她有心爱的人。”
原秋时讲得真心,别人却把这表达看作八卦源头。从原秋时回溯到《灿烂甜蜜的你》,又牵扯到电视剧当时的换演员风波,自然而然地,又提到了池幸过去的事情。
原臻签了池幸,却不想让池幸跟原秋时有什么密切的来往。
“她过几天开生日宴,你不能去。”
原秋时在电话那边沉默片刻,笑道:“姐,你怎么了?我不是Eric。”
原臻这样的语气丝毫不能动摇原秋时,反而会让他更加反感这种控制和被控制的姐弟关系。原秋时已经很久没回过家,他有了独立的经济实力,完全不依赖原石娱乐,所有合作都是自己团队的人去谈,剧本亲自看,只在最后签合约的时候,才通过原石娱乐订立合同。
原臻:“都过去这么久了,你还提她做什么?”
原秋时:“现在提她不是正好么?有新电影要上映,我得给朋友帮帮忙。”
原臻:“你没做过对不起她的事情,搞什么赎罪心态!”
原秋时闷闷地笑:“姐啊……你这样,Eric是真的不会愿意回来的。”
池幸、麦子和德国导演弗兰合作的电影已经拍摄完成,即将上映。
这部中文译名为《寒夜客来》的影片,在摄制阶段就已经受到极大关注。池幸在德国呆了小半年,拍完后又马不停蹄赶回国内,继续工作。
国庆期间,《大地震颤》上映。这部影片在科幻、动画和商业大片扎堆的国庆档里,本身很不讨巧。头三天排片极低,从第四天开始,口碑和上座率渐渐上升,“我能跳舞”这个营销话题遍布所有社交媒体:无论是老人小孩,还是行动不便、看不到或听不到的人,大家都在用视频和文字分享自己的舞蹈。
原石娱乐旗下的营销公关公司承担了电影的宣传推广工作,紧接着“我能跳舞”这个话题,姜岺和Eric在片场贴身跳探戈的视频公开。
一浪接一浪的宣传,把许多人吸引进了《大地震颤》的放映厅。
推广的话题性操作暂时停止,很快,《大地震颤》的观众们口口相传,越来越多的人出于好奇,买票进场。
《大地震颤》是2D影片,票价在同期电影里并不高,低门槛也让它有了更多被传播出去的可能。在网络上讨论营销话题和探戈视频的人渐渐少了,议论电影和赵英梅的越来越多。
“我爸妈当年也是这样下岗的,没有工作也没有钱,东北啊,那个冬天真的好难好难。”
“池幸演一个落魄的单亲妈妈,我原本还很怀疑,看到一半我就服气了,她完全摆脱了之前的形象和定位。”
“丧失听觉的部分真的很棒……我十六岁时双耳失聪,但我没有她那么勇敢。”
“好真实,我也是离异单身,带一个孩子,跟赵英梅一样,每天就是忙忙乱乱,根本没有时间去考虑自己的事情。不想骂孩子,但有时候真的太压抑太难过,忍不住。看完电影之后,孩子问我有什么想做的事情。我说我以前的梦想是当一个漫画家。”
“整个放映厅都在为赵英梅鼓掌喝彩,我哭得好厉害。勇敢的人无论什么时候都需要鼓励!”
……
《大地震颤》的最后一部分,也是高潮部分,是赵英梅和王靖在舞台上完成了一次演出。赵英梅脱了鞋子光脚踩地,没有人辅助她,她完全被王靖带动引领。
世界对她来说是寂静无声的,她竭力用脚底皮肤肌肉感受地板的颤抖,灯光环绕着他们,王靖悠然自在,而她紧张得手心全都是汗。
一曲终了,两人鞠躬道谢。赵英梅知道她跳错了很多,她还踩到了王靖的脚。媒体的人团团围住他们想收获足够吸引人的感想,王靖讲得头头是道,赵英梅什么都听不见,她吃力地、大声地回答,声音变调,听起来模模糊糊。
“谢谢,王靖,我,很快乐。”她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说。
电影记录了赵英梅的这一年。这一年,她自己的现实情况是每况愈下的,但跳舞给她带来的快乐,好像让她脱壳而出,成了新的赵英梅。
电影的最后一个片段,是池幸和麦子讨论之后,麦子决定加上去的。
赵英梅在满是沙尘的小路上往前走。她结束了这一天的工作,准备坐公交车去接儿子回家。路上前后都没有人,她忽然来了兴致,站直,展开双手,跳着舞往前轻快地跑。一辆摩托车经过,一辆三轮车经过,她没有舞伴,但也没有停下自己的动作。
镜头拉远,赵英梅脚尖踢起地面尘土,轻快地旋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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