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叡被噎住了,怀袖说的是,世上的寻常女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管他是不是皇帝,嫁给他了,就会当他是天。
锦帐像是围成一个逼仄隐蔽的空间。
忽然之间,异常奇妙地,在此时刻,两人竟然姑且如冰释前嫌了,像是十年前一起躲在冷宫的小屋子里偷情之后互相出谋划策一样,耳鬓厮磨地说起悄悄话来。
似有情,似无情。
怀袖柔声道:“七郎,你且忍一忍,兴许一个月你还会觉得想念我,但是半年,一年,几年,你慢慢地就会忘了我了。”
“我那么微不足道,你是帝王,你得狠心,原我也只在你登基前能帮帮你,你登基之后,我只是累赘。要不是我,你或许早已经儿女成群了,立后也不会耽搁那么久。”
“我虽无意阻拦,但你到底还是在忌惮我吧。”
萧叡沉声说:“我没有,是我自己还没想好选哪位。”
怀袖道:“那您可得快着点了,几家的女儿花期也耽搁不得,人家可都是几朝世家,也不图锦上添花,又不是非要当你的皇后,没得要被您挑肥拣瘦。”
萧叡不作一声。
萧叡紧紧抱着她不放,哽咽着唤她:“袖袖、袖袖。”
听上去可真深情,怀袖想。
萧叡爱的真的是她吗?还是他们少年时的那段好时光?
抑或两者皆是。她也不能将自己和曾经割裂开。
常人尚且会得陇望蜀、贪得无厌,尤其他还是帝王,权力让他的欲望不断地膨胀,让他什么都想要。
怀袖细细地与他交代了许多后宫里细枝末节的小事。
以前她是不想和萧叡说的,一与他说话就嫌烦,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要说,现在嘛,大概是能走了,反而顾念旧情了。
她做了那么多年的尚宫,把这份仕事整理清楚再离开吧。
多少算好聚好散。
萧叡都愿意主动放她走了,她也得哄哄萧叡不是?好歹睡了皇帝好几年。
两人说着说着,都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第二天还是怀袖先起床,这人就是贱的,她都习惯天一亮就睁眼起来干活了,萧叡不知怎的,还在睡觉,睡着了也要紧紧搂着她。
他不嫌弃手臂被压麻,她还觉得膈得难受呢。
怀袖轻手轻脚地从他怀里钻出来,穿好衣服,走出去,让张磐给她拿碗避子汤来。
避子汤早就熬好了,反反复复温了一整晚。
并不是皇上吩咐的,但是主子不主动吩咐,他这当奴才的却不能不心思缜密,伺候不周到。
怀袖一说,立时便给她端过来,她不怕苦,一饮而尽。
闲着无事,怀袖还有空和他说两句话。
张磐对她也很恭敬,把她当主子似的,双手接过碗,道:“奴才来收拾吧。”
怀袖说:“以后见不到了,也要与你说声再见。”
张磐卑躬屈膝:“折杀小人了。”
他委实不能理解怀袖,放着荣华富贵不要,偏要去做个庶人,以为离了宫能比现在过得好吗?傻子啊傻子。
怀袖还去洗了个澡,她身上全是欢好之后的红痕,把雪翡、雪翠看得脸红。
她已问过了两个小丫头,雪翡愿跟她出宫,雪翠也说要走,但是有几分犹豫,她就私下又问了雪翠。雪翠和雪翡不同,她还有家里人,每月都等着她寄银子回家,她弟弟就靠这点银子付束脩上学堂,这是他们全家光耀门楣的希望。
怀袖便做主把她留下来。
雪翠这小傻子还不知道,以为他们姐妹俩要一起跟姑姑出宫去呢,仍然乐颠颠的。
洗完澡。
怀袖换了一身民间女子样式的藕荷色布衣,将长发简单挽作妇人髻,素面朝天,不施粉黛,容色却比前几日都要红润许多。
待她都理好了,萧叡才刚睡醒。
今日不用上早朝,昨晚又太放松,他竟然睡过了头。
怀袖问:“陛下,要我服侍您洗漱吗?”
萧叡踟蹰了片刻,点头,能再亲近一点点也是好的。
怀袖神色整肃,不慌不忙,她太知道要怎么伺候萧叡了。
比后来在萧叡身边贴身伺候的其他人都要更细心熟稔。
萧叡草草洗了个澡,没舍得让她擦背。
怀袖看着他身上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疤,目不斜视,先给他穿上了里衣,然后又拿龙袍要给他穿戴。给皇帝穿龙袍、戴帝冕并不简单,也是一门手艺,不然穿得不正,戴歪了冠,可是大罪。
刚要给他穿,萧叡却说:“朕还要去城门口送你,换身看不出身份的便服就好。”
内侍盛上来另一件男装,怀袖给他穿上,比龙袍好穿多了。
她反而觉得萧叡穿这身衣服比穿龙袍要英俊挺拔,不像龙袍那样太过威严刻板。
其实她最喜欢萧叡穿骑装穿甲胄,哪个姑娘会不喜欢铁骑银枪的大英雄啊?
怀袖问:“您要送我走吗?”
有些危险和显眼吧?
听到萧叡耳中,却觉得她是不是又在讥讽自己,又想到今早一起来,她居然已经迫不及待地准备好要出发了。
他的一颗心都凉透了,有几分委屈有几分烦躁地说:“我没有要反悔!真的只是去送你而已!”
怀袖讪讪:“是,是,我知道,我又没说你要反悔。我是觉得……人多眼杂,万一有刺客混在人群里要加害您怎么办呢?”
萧叡很是坚决:“朕会戴上面具不被人发现的。再说了,这是在京城,我的地界,连在这里我都不敢出去,我还当什么皇帝?这点地盘我还是能掌握住的。”
怀袖想了想,说:“……您贵为皇帝,却给我一个小女子送行,似乎也于理不合。”
萧叡气闷地说:“我只作为萧叡不作为皇帝去送你走还不行吗?!”
真是个炸药桶,怀袖不敢再点他,连连点头:“行行行,谢谢陛……谢谢您。”说到一半,才记得要改口。
如此这般。
两人终于从皇宫一个不起眼的侧面,乘坐一顶在宫中算最普通的马车,悄悄离开。
像是一颗沙子落入砂砾之中一般,毫不起眼。
到了皇宫外。
又有一辆更普通更寻常的青蓬马车在等候着,外面看上去不扎眼,却也是皇匠制造,坐着没那么颠簸,更舒服一些,里头各种东西一应俱全,御辇里头有的,萧叡全让人给她添上,只除了外面看不出来罢了。
怀袖此次离开,也没要带走什么,只带了她这些年的俸禄,他给的首饰一样都不要。
萧叡思忖再三,到底还是从袖中拿出了当年怀袖及笄时,他亲手绘图制成的那支玉兔抱月钗,递给她:“别的你不要,这个你带上吧。”
怀袖怔了怔,莞尔一笑:“好。”
以双手接过,毕恭毕敬地收起来。
到了城门口。
怀袖说:“便送到这就可以了。谢谢您。”
萧叡道:“再送你上官道吧。”
怀袖微微皱眉,正要说话,萧叡说:“皇叔也说要来给你送行,我见一见。”
怀袖诧异不已,只得颔首。
她想,顺王也要来送她呢?
她这排场也太大了吧?
待见到来人,怀袖方才反应过来。
米哥儿被打扮了一番,像是一只被系上绸带的小白奶狗一样,泪汪汪地走到她面前,边走还边吧嗒吧嗒掉眼泪,把信递给他:“这是道长要我给您的信。”
怀袖没先看信,先给他擦眼泪:“哭什么呀?”
米哥儿哭唧唧地说:“道长说你要走啦,以后就再也见不到您了。”
说着说着,他忍不住了,哇哇大哭,抽噎着说:“我、我会想你的。我天天都给、给你念经。你不要忘记我。”
怀袖想给他擦眼泪,摸摸身上,发现忘记带帕子了,问他:“有没有带帕子啊。”
米哥儿点点头,掏出她送的帕子,怀袖要拿来给他擦眼泪,他这才反应过来,涨红小脸,紧紧拽着不肯撒手:“不能拿来擦鼻涕,会弄脏的。”
雪翠走过来,递了一块帕子。
怀袖才好给他擦干净小脸蛋,哄得他不哭了,拆开顺王的信来看。
萧叡走过来,一起看。
信上没写什么见不得人的,就一句话:米哥儿送你了,你若不要,就送回来。
怀袖笑了,低头对拽着小手帕哭得打颤的米哥儿说:“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米哥儿迟钝地听懂她的话,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眼睛里像是盛着一捧小星星,猛地点头,响亮地回答:“要!”
怀袖笑得更灿烂了。
她牵了米哥儿就往马车走,马车太高,米哥儿爬不上去,她就伸手抱一下米哥儿,但她久病初愈,没什么气力,抱不动。
萧叡一声不吭地上前,帮她把这个小崽子提了上去。
怀袖转身,低头对他说:“谢谢。”
萧叡心如刀割:“……不用谢。”
怀袖最后规规矩矩地对他福身行礼:“七郎,那么,就此别过了。”
她还是那么温柔乖顺,笑了一笑,像是这多年的恩爱情仇都消弭在这一笑之中,洒脱道:“您是个好皇帝,我也得谢谢您这些年的照拂与恩情。”
“我祝您江山永固,四海升平,妻贤子孝。”
“待来日,若您经过江南我家门前,若不嫌弃,我也招待您一盏桃花酒吃。”
萧叡像是没有一丝气息,如个木偶般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面具遮住他的脸,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怀袖深深一揖,便不再与他虚与委蛇,转身,上车,离开。
米哥儿正在车里眼巴巴地等着她,怀袖握住他的手,雪翡却问:“姑姑,雪翠呢?”
怀袖道:“她不跟我一起走。”
雪翡愣了一愣。
怀袖略有几分惆怅:“以后不要叫我‘姑姑’了,我不是‘姑姑’了,叫我‘娘子’,记得要改口。”
车轮驰去,扬起滚滚红尘。
萧叡目送她的车马离开,直至看不见。
他听见小声的哭泣,低头,发现是怀袖留下的那个小丫头在哭。
萧叡问:“你哭什么?”
雪翠被吓得不敢哭,憋住,憋得打嗝,颇为滑稽,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也想跟姑姑走。可我走、走不了。”
萧叡轻嗤一声,也不知是在笑话这个涕泗横流的小丫头,还是在笑话他自己。
萧叡阖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他松开紧握成拳的手,才发现自己用力到指甲把手心都刻破了,却不觉得疼。
雪翠说:“要是我也跟姑姑一起走就好了。”
他知道该忍住该忍住,他有这样多那样多的不可以。
可他还是忽地一股热血直往脑袋中,突然间失去理智,翻身上马,猛抽一鞭,策马追上去,风灌满他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声。
第49章
萧叡突然扬鞭策马、疾驰而去, 侍卫们哪能眼睁睁让他独自离开,连忙追上来。
一时间奔马如雷,驾尘彍风。
怀袖的马车已走了有一会儿。
萧叡凭着一腔热血如此急追, 不多时, 终于眺望见怀袖的马车尾,才瞧见, 便拐进一道弯, 又看不到了。
萧叡心上躁火似被浇上一泼油, 烧得愈发炽烈起来。
感觉只差一步之遥,便触手可及。
正这时,萧叡忽然被拦住。
他此次是微服出行,旁人并不知晓他的身份, 这样一伙来历不明的骑兵在官道上乱跑,自然要被官兵拦下来盘查。
自打登基之后,闹市中不得跑马, 马队行道也得办齐通行证件, 起码这京城内外附近被他管得严严实实,行贿也过不去。
怀袖是没走太远, 可他这才追出去不远,就被人拦住了。
他这才跑过去,后面便缀上了一大群人,拖慢脚步,又被截住。
与其说是被人当头浇凉水,倒不如说是冷水渐渐漫上来,萧叡终是冷静下来,他紧拽着缰绳,也不管官兵的问询, 只盯着怀袖的马车越来越远,变成一个小小的点,翻过地平线,就消失不见了。
她走了。
他也回去当皇帝了。
怀袖隐约似乎听到后面有奔马的声音,莫名地让她心头一跳。
只是当时她正忙着安抚哭起来的雪翡,抽出身,才有空掀帘出去,回头看了一眼,却什么都没看到。
真是奇了怪了。
难道是她的错觉而已吗?兴许是吧,她还以为是萧叡追上来了。
说不上是想他来,还是不想他来。
没来也好,一了百了。
今后他们一个在北,一个在南,再见无期。
萧叡回宫之后,在御书房连着睡了好几日,仿佛在麻痹自己一般,日以继夜地处理政务,不仅没有萎靡不振,反而更精神奕奕,脚不沾地般地连轴转,勤民听政,昃食宵衣。
累到没有空暇去想别的事,便不会去想怀袖。
雪翠回了尚宫局当差,她是怀袖近身的小徒弟,先前怀袖不见了,她也不见了,怀袖回来以后,她又在怀袖身边伺候,倒没瞒着。
如今她回到尚宫局,无人敢问她在乾清宫伺候时的事,几日下来,大伙逐渐发现怀袖好像是又没了。虽然他们见不着人,但是送进去的吃食、女子衣裳等等还是能瞧出陛下有没有在寝宫里藏着一个女人。
不知怎的,竟有人传言怀袖死了,被挪出宫葬了。
唯一知情的雪翠对此并未反驳,而是默认了这个说法,她情愿大家以为姑姑是死了,让姑姑安安心心地离宫生活,不必再经受纷扰。
雪翡不在之后,雪翠竟然和以前在学堂的死对头喜鹊要好起来。
喜鹊私下与她说:
“我之前还听人说陛下要封姑姑作娘娘。”
“有人在背后说怀袖姑姑外清内浊,说她不规矩,气得我真想撕烂她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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